劉五六這樣的是沒讀過什麼書。
而且作爲底層的農民,他肯定有一身臭毛病。
比如他很不講衛生,他涕淚直流的時候,要清鼻涕,一把抱住了朱厚照的腿,另一隻手便塞住一個鼻孔,然後撕拉一聲,朱厚照的褲腿上,便有點兒溼。
劉五六也有貪婪的一面,他知道這是太子,有他一句話,自己便可進西山,所以他認準了朱厚照,拼命的抱住了朱厚照的大腿,死死都不肯鬆開。
劉五六甚至還有一些粗鄙,方纔動了火,滿口粗鄙的謾罵,用的都是很多不堪入目之詞。
可劉五六雖然髒,雖然貪,雖然粗鄙,可他不傻。他有他的智慧,他會用這種智慧,去辨別一個人的好壞。
這種智慧和楊廷和不一樣,他的方法很簡單,誰能給自己飽飯吃,誰就是好人,你說他是聖人也好,說他是啥都好,反正,劉五六隻認這麼個死理。
所以,大恩公能給人吃飽飯,那麼他就一定是個大善人,是像包拯一樣,能爲民做主的人;是一個心裡念着百姓的人,是戲臺上,那大義凜然,指斥昏君奸賊的人。用讀書人的話,他就是個聖人。
劉五六滔滔大哭,決定死不撒手,他一點都不怕大恩公,他知道大恩公和其他的官不一樣,一定不會見怪自己的。
“大恩公,小人若是能爲大恩公效勞,便是死也甘願啊,能給大恩公當牛做馬,皇帝都不換。”
“……”
一下子。
殿中安靜了。
弘治皇帝彷彿遭受了一萬點的暴擊。
這……算是欺君罔上嗎?
羣臣們一聽,有人臉色一變,隨即暗暗搖頭,這個時候,能說啥呢,不都說了,這就是個夯貨嗎,你能說他個啥?
楊廷和目瞪口呆的看着這一切,他發現,原先和他一起仗義執言的人,都溜了個乾淨,大氣不敢出,連平素和他交好的人,此刻也避之如蛇蠍,彷彿躲瘟疫一般,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劉五六道:“大恩公,您在這兒,咱們這些小老百姓,便有人做主了啊,您……”
弘治皇帝看不過去,便道:“朕恩准了,卿等自此便是西山的莊戶了。”
朱厚照瞪着父皇,有些無奈。
可劉五六一點都不在乎那個自稱朕的男人,而是依舊抱着朱厚照的大腿,嚎叫道:“別人說了都不算,恩公說了纔算。”
“好吧。”朱厚照道;“都起來,我褲子溼了。”
劉五六幾人纔起來,看着朱厚照的目光,都在發光,其他的人,一概無視。
他們是鄉下人,啥都不懂,就認這個。
大恩公就好像是人行走動的大饃饃,走在哪兒,都能吸引萬千人的目光。
弘治皇帝卻是感慨不已,他心裡竟有些酸溜溜的,這太子到底做了啥事,也沒見他多辛苦啊,玩鬧的時候還多一些,反觀是朕,人家都叫皇帝老子或是皇帝老爺,亦或者是萬歲,自己勤於政務,夙興夜寐,怎麼就沒人對自己這般感恩戴德呢。
可弘治皇帝旋即高興起來。
就這麼一個兒子,大明的基業,將來還是要在他手裡,自己的兒子能做聖君,自己的孫子可就能輕鬆了。
好事啊!
他一下子,精神抖擻。
前些日子,被羣臣給罵的擡不起頭來。
爲何?
因爲人人都在說太子身邊有奸賊,居然還有人吹捧太子爲堯舜。
說實話,這吹捧,弘治皇帝聽着都臉紅,覺得不但過頭了,而且是令人髮指。
所以他不敢吱聲,雖然也想維護太子,可畢竟,有些難爲情。
可現在,弘治皇帝爽朗大笑。
底氣有了。
這口氣朕可憋了很久啊。
“朕聽說,能苦民所苦,急民所急者,曰聖。三皇五帝,諸事已不可考了。而孔子卻對三皇五帝之事極盡推崇,何也,正是因爲聖君們俯仰天人,知民所苦,所以堯舜率天下以仁,而民從之;百姓們爲何願從堯舜,是因爲他們受了教化嗎?不對,正是因爲堯舜能讓百姓們吃飽喝足,而後教化百姓,使他們能明是非,知榮辱啊。”
“今日太子與方繼藩,在西山所爲,不就是如此嗎?看看這些百姓吧,十幾萬人啊,十幾萬個劉五六這樣的人,他們心心念念,就願在這西山農耕,願在西山採礦,不正是因爲,西山能給他們衣穿,能讓他們吃飽,能讓他們的子弟入學讀書?劉五六的老孃有病,他沒法子問醫求藥,這是不孝嗎?不,非不能爲,實不可爲也。卿等見了這些百姓,難道就沒有一丁點惻隱之心?平日裡,都在說教化,在說百姓疾苦,現在這疾苦的百姓,就在眼前,而這滿朝上下,卻還在爲堯舜吵作一團,此……朕之恥,也是諸卿只恥!”
弘治皇帝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這滿朝的百官,一個人都沒有拉下。
最後,他的手指點到了楊廷和。
“楊卿家口口聲聲說堯舜,張口如此,閉口也如此,那麼堯舜愛民親民,使百姓人人能吃飽喝足,能他們能做到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這不正是太子所做的嗎?那麼楊卿家又做了什麼?”
“臣……”楊廷和臉色煞白。
弘治皇帝凝視着楊廷和,目光不肯鬆懈:“請楊卿家回答。”
“臣……”楊廷和飛快的想着,他想找一件值得誇耀的事,可好像讀書,好像仗義執言,自自己進入仕途以來,先爲翰林,此後入詹事府,若說有什麼真正做的事,一件都沒有。
弘治皇帝的目中,掠過了冷意:“卿家滿腹經綸,張口仁義,卻無所作爲?”
“這不是臣的分內之事。”楊廷和臉一紅,爲自己辯解。
“可你的俸祿,就是出自劉五六這樣的人身上啊。你所享受的勞役,也正是從劉五六這樣的人身上得到的啊。”弘治皇帝已升座,他磕了磕御案:“朕今日見了這一幕,尚且還慚愧,人們總說朕是聖君,可今日觀之,朕尚不如太子。而你呢,你既爲名臣,難道就一點羞恥之心都沒有嗎?”
羞恥二字一出,楊廷和臉色驟變。
這兩個字,對於讀書人而言,是決不能親自出口的,說一個人沒有羞恥,這幾乎就等同於讀書人罵人祖宗十八代了。
而這話若是出自皇帝之口,這則被稱之爲誅心,這和剜心割肉沒有任何的分別啊。
楊廷和這時,纔有了恐懼,一種難言的恐懼,瀰漫他的全身。
他慌忙拜倒:“臣……臣萬死。”
弘治皇帝不屑的看了他一眼:“幸得朕沒有令你教誨太子啊。”
楊廷和打了個冷顫。
他心知……完了。
陛下點到即止,可態度已經不言自明。
接下來,若他還想留存最後一點體面,就應當知道怎麼做了。
楊廷和頓時淚流滿面,頹然拜倒,此時他的感受,怕也和當初的劉五六一般,透着一股絕望,他哽咽道:“臣……臣起於阡陌之間,蒙陛下厚愛,忝爲翰林侍講學士,高德厚愛,宛如甘露,臣……臣……”
他哽咽。
伏地。
已經無法繼續說下去了。
這是請求致士的節奏,接下來就該是說,臣身體老邁,老眼昏花之類,懇請陛下恩准臣致士回鄉。
只是後頭的話,楊廷和說不下去。
這已不是罷官的問題了,若是因爲仗義執言而罷官,大不了回家養着,可人人都會敬重自己,數十年之後,自己又是一條好漢,即便不能起復,那也是名留青史,爲人所讚歎。
可現在這般致士,卻算什麼呢?帶着這恥辱退休回鄉,被人所恥笑嗎?
寒窗二十年,入仕之後,苦心經營,機關算盡,而今,一切化爲烏有。
楊廷和終於承受不住,伏地大哭。
弘治皇帝冷着臉,未等他繼續說下去,便正色道:“好,朕恩准了。”
難得,弘治皇帝也有動怒的一天,而且對待臣子,如此的不客氣。
楊廷和一聽,擡頭,便覺得自己的腦子嗡嗡的響,有一種萬事成空的絕望,他嘴脣嚅囁,想說什麼,終究……卻知事情已無法挽回:“臣謝陛下恩典。”
弘治皇帝一揮手,楊廷和已跌入了地獄。
這一次是真的地獄,而絕非只是清流們入朝爲官,此後罷官養望,之後繼續起復的套路。
楊廷和清楚,這一走,就再也回不來了,他的名譽,也已化爲烏有。
他戰戰兢兢的站了起來,四顧,所有人低着頭,再沒有人憐憫他,許多曾經和他一起揮斥方遒之人,而今卻對他回之以冰冷的目光,自然,也沒有人爲他求情。
迎接他的,是安靜。
他只好走,踉踉蹌蹌,走出這天子堂。
“吾皇萬歲,吾皇聖明!”在這沉默之中,突然有人發出了大吼。
這聲音,很熟悉。
幾乎不用去看,便知這是方繼藩發出的。
於是方纔還各懷心事的百官,卻反應了過來,紛紛道:“吾皇萬歲,萬歲!”
在這無數的稱頌聲中。
弘治皇帝的內心,是他孃的有點兒無言以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