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皇帝帶着幾分惆悵。
經歷了白日的驚嚇,又驚又怒,擔心的看着歐陽志。
可見到太子和方繼藩二人在身邊,又多了幾分安慰。
或許人遭遇了變故,總希望身邊有至親陪伴纔是。
他繼續低頭,看着蘇月的手稿。
裡頭有麻藥的用法和配方,還有一些改進的嘗試。
沒辦法,從前的臭麻子湯的麻醉效果很一般,許多環切的病人疼的厲害,若不改進麻醉的效果,這劇痛,就足以讓許多想要環切的病人望而止步了。
除此之外,還有關於人體研究,有關於器皿的改進。
哪怕只是一把小小的手術刀,也需和匠人們商議着,做到鋒利。
將放大鏡應用到手術器皿的研究中去,使手術的器械得到了長足的進步。
從前人的肉眼,看着輕薄如蟬翼的刀鋒和絲線,覺得似乎已經到了極限。
可打磨出了倍數越來越大的放大鏡,一看,哎呀,居然是凹凸不平的,這刀咋用,於是,讓匠人們通過放大鏡進行打磨和改進。再一看,針線居然這麼粗,繼續改。
這是一個手工打磨的過程,靠的完全是匠人的技藝,而正因爲手術器皿對器械的要求極高,再加上放大鏡在打磨和生產過程中的應用,在這吹毛求疵之下,也誕生了一批能工巧匠。
他們開始越來越精益求精,不斷的提高技巧。
這放大鏡,使人看到了全新的世界,卻也爲器械的製造,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
除此之外,還有關於消毒的,有關於術後藥材的分析和改進,弘治皇帝看過之後,擡頭,看了方繼藩和朱厚照一眼:“你們出宮吧,回去歇了。”
方繼藩搖頭:“陛下,歐陽志沒好起來,兒臣心裡擔心,請陛下讓兒臣在此,陪伴着歐陽志吧。”
朱厚照也道:“是,兒臣也陪在此,父皇去歇息吧。”
弘治皇帝搖頭:“朕在此,看看書。”他不願離去,心事重重,想着倘若歐陽志的手真如方繼藩所言,最終需要截去,心裡便堵得慌。
他吁了口氣:“來人,給太子和方卿家拿一些被褥來,張羅一下,讓他們在一旁的耳室裡就寢。”
朱厚照樂滋滋的道:“好啊,好啊,本宮和老方一道睡,我們還沒睡一起過呢。”
方繼藩一臉警戒的看了朱厚照一眼,見他美滋滋的樣子,方繼藩神情古怪,不禁啐了一口:“呸,下流。”
“……”朱厚照一臉懵逼狀。
弘治皇帝:“……”
…………
在一旁耳室,方繼藩和朱厚照各佔一個角落,卷着錦被睡下,或許是手術時過於投入緣故,二人早早的便打了鼾,方繼藩所害怕的事沒有發生。
倒是次日一早,方繼藩便被疼痛聲驚醒。
方繼藩一軲轆翻身而起,朱厚照也起了,二人爭先恐後到了蠶室,弘治皇帝似乎一宿未睡,剛剛打了個盹兒,便聽到了呼聲,眼睛張開,腦子有點懵。
麻藥的效果,已經徹底散去,歐陽志疼的厲害。
“師父,師父……疼。”
“來了。”方繼藩衝上前來,他顧不得歐陽志喊疼,而是立即拿起歐陽志的手,開始檢視,輕輕的揭開了紗布,方繼藩深呼吸,朱厚照也睜大了眼睛。
弘治皇帝快步上前,一雙熬紅了的眼睛佈滿了血絲,目不轉睛。
一層層的紗布揭開,方繼藩有些緊張,倘若手術失敗,只怕今日就要開始截肢了。
當最後一層紗布揭開的時候,方繼藩突的……長長鬆了口氣。
手指和手掌上部顯然沒有出現敗壞的情況,顯然有血液流通和供應,雖是有些發紫,可也見清晰的紅潤,顯然,血液是循環的。
只要氣血流通,這手,便算是保住了。
弘治皇帝緊張的道:“如何?”
方繼藩道:“託陛下洪福,這手……沒有多少問題,傷口也沒有化膿的情況,一切都很好,接下來,好好養傷,等再過兩日,輕輕的活動一下關節和手指即可,哎……”
說到此處,方繼藩眼淚有些模糊了,道:“乖,不疼,很快就好了。”
歐陽志沉默了片刻,頷首點頭,便咬着牙。
真是個憨厚的人啊。
倘若是一個不知道疼的人,做出如此勇敢的表現,人們或許只會敬佩他。
可一個其實是怕疼的人,在這千鈞一髮的一刻,卻能如此奮不顧身,這纔是真正的勇士。
是條漢子。
弘治皇帝鬆了口氣,卻依舊還有狐疑:“真能好?手能恢復幾分?”
“還不可以確定。”方繼藩道:“得看運氣。”
這時代的手術,只能看運氣了。
能不截肢,已是大幸。
不過……即便如此,也證明了朱厚照的手段高超,這廝,天生就是個給人開膛破肚的料啊。
以後自己若是有什麼病,一定要朱醫生主刀,換誰都不成。
過了兩日,在方繼藩的指導之下,歐陽志開始活動幾個指頭,雖是活動起來艱難,不過顯然,是有反應的。
而再過了幾日,傷口明顯已大體的癒合,他的手指,已可以勉強的進行彎曲。
這樣說來,可能在未來,如寫字、繡花這樣精細的話是別想幹了,可以嘗試着學習用另一隻手來替代。
可是基本的功能,卻還是有的,勉強用來拿筷子吃飯,或是提一些東西,大抵沒什麼問題,一般人,也看不出這手有殘疾的跡象,除非極細心的觀察。
小半月之後,開始拔除銅針,方繼藩害怕銅針在體內太久,會使歐陽志的身體受影響。
而歐陽志幾乎已癒合,只是爲了防範於未然,他的手,還是包紮的像大豬蹄子似得。
弘治皇帝爲此,也極高興。
這些日子,他偶爾會看蘇月的資料,所以,今日在暖閣裡,當着劉健等人的面,他將歐陽志、方繼藩、朱厚照、蘇月等人召來。
弘治皇帝滿面紅光,道:“從醫之人,治病救人者也,諸卿,這歐陽志當初,卻是幾乎半個手掌去斬斷,這手指頭,更是差點一分爲二,這等傷者,就算不死,十之八九,這手也保不住了。可這西山書院的醫術,真是神乎其技,太子親自主治,方繼藩、蘇月等人協助,現在歐陽卿家,大體已痊癒了,朕這幾日,心中甚是煩惱,卻看了這西山醫學院的圖稿,方知,這一門醫術,實是非同小可,朕從前,只將這一門醫術,當做是手段高明,將其歸咎爲神醫,現在方知,原來……此學浩瀚如海,可若是能繼續深入,發揚光大,則利國利民啊。”
利國利民不敢講,可治病救人這玩意,最大的痛點就在於,你早晚有一天,說不定也會病的,誠如陛下的腰子疼,差點死了,靠這個起死回生。又如太子殿下……咳咳……
正因如此,所以在醫學上,但凡有任何顛覆性的進步,反對的人,卻並不多,大家喜聞樂見,絕對不會有人跳出來,高呼什麼人若是病了,怎麼可以動刀子,我們該以忠信爲甲冑,已禮義爲幹櫓,對抗病魔。
這樣的人,會捱打的,因爲每一個人,都有生病的可能。
所以,這是一個喜聞樂見的過程。
劉健等人見歐陽志無事,雖他手像大豬蹄子,卻紛紛頷首,露出欣慰之色。
大家都喜歡歐陽志,這個青年人,踏實,寡言少語,不背後說人是非,不胡說八道,別看只有二三十歲,剛剛過了弱冠之年,可將他摻入老臣之中,除了外表,幾乎沒有突兀感。
大家就喜歡這樣的人啊。
這一次,遭遇了行刺,陛下差一點,便要遇害,若非是歐陽志奮不顧身,後果難以想象。
劉健抱手:“陛下,可喜可賀。”
弘治皇帝笑吟吟道:“且不忙道賀,朕聽蘇卿家說,此門學科,想要繼續深入下去,治療更多的病診,其一,需要有人;其二,需要錢糧支持。”
“錢糧……朕就不給了,鎮國府有銀子嘛。”
朱厚照低聲咕噥:“吝嗇鬼。”
弘治皇帝雖沒看朱厚照說什麼,卻只一看朱厚照輕輕開合的口型,大抵就知道太子心裡在抱怨什麼。弘治皇帝沒有做聲,不露聲色:“可這人,朕得給他們解決了,此等利國利民的學科,不解決,朕寢食難安。想要人,何其難也,但凡是能識文斷字,且又本事的人,除了蘇卿家這等當真肯懸壺濟世之人,誰肯花費一輩子的時間,去窮究此門醫學的道理呢?朕看了蘇卿家的研究,很是辛苦,卻要忍常人所不能忍之事。可即便是再高明的大夫,也無法與讀書作八股的前途,相提並論啊。”
弘治皇帝一笑:“朕打算,將這西山醫學院,也予以醫官之職,卻又不可,單純以御醫院這等醫官等同,鼓勵讀書人們,深究此理,醫官亦是納入吏部,根據其醫術和對此學的研究,授予醫官職,領朝廷俸祿,諸卿以爲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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