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衆人愕然的看着常威。
常威只是一個普通的讀書人,他的功名,至多也就一個秀才。
哪怕將來他能中進士,又如何,不還得從小小的庶吉士和觀政士做起嗎?
而能站在常威面前的人,從內閣首輔、次輔,再到御馬監的掌印,哪一個,地位不是和他千差萬別。
可常威哪怕是在他們面前,也是不卑不亢。
任何人都可以從他的身上,看出一股子驕傲。
這種驕傲和尋常狂生的傲慢全然不同。
他的驕傲是內斂的,是對自己,而並沒有針對其他人的。
他自認自己是西山的生員,所以他驕傲無比,可這驕傲,卻是絕不容許自己有一丁點的瑕疵,他要做到盡善盡美,哪怕是一丁點的疏忽,在他看來,都是無法原諒,是一件引以爲恥的行爲。
後世,總有一羣因爲考了九十九分而捶胸跌足的傢伙,雖然人家還是考了第一,在旁人看來,這傢伙是在裝逼,是腦子有問題,是個書呆子。
卻殊不知,對於人家而言,人家壓根就不屑於跟你們這些學渣去比,考不考第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失了一分,而這一分之差,就足以讓自己惆悵飲恨了,裝逼?不存在的,跟你們,有裝的必要嗎?
西山書院的許多生員,都是這樣的人。
衆人聽了,倒吸一口涼氣。
便連劉健,都忍不住意動。
西山書院,真是一羣怪物聚集地啊。
而自己的兒子,也在此書院,哈哈,與有榮焉。
那張昭田卻已是失魂落魄,欲哭無淚,倘若這常威因爲有一丁點的損失,都自請處罰,那麼……自己還有救嗎?
王不仕已是大喜過望,突然有一種失而復得的感覺:“說的好,說的好啊,不錯,這建宅子,就如治大國,治大國如烹小鮮,自當精益求精,方纔不失爲聖人門下。”
這一頂高帽子戴下去,彷彿就在說,大家都是聖人門下,要有良心啊。
王不仕滿面紅光,樂了,不斷的點頭,靠譜,那方繼藩,還是頗有幾分良知的,此前,看來多有錯怪。
罷了,原諒他了。
可那侍學劉正靜,臉色就有點不太對了。
似乎棚子裡的人,也聽到了動靜,便見方繼藩和太子聯袂而出。
衆人一見朱厚照,忙是行禮:“見過殿下。”
朱厚照只揹着手,見這些傢伙狼狽不堪的樣子:“這京師怎麼了,諸卿怎麼這般狼狽不堪的樣子。”
“這……”
劉健等人面一紅,說來,還真是有些難以啓齒。
劉健只好道:“連續數日下雨,京裡已經漲水,此雨數百年難一遇,京師……已是屎尿橫流,大水及膝……淪爲了人間地獄了。”
“這敢情好啊。”朱厚照笑了……
方繼藩忙是偷偷掖了掖朱厚照的袖擺。
朱厚照才醒悟過來,憋着笑,卻是露出一副沉痛的樣子:“這樣啊,本宮……很遺憾……這個……這個……這麼多百姓,豈不都受災了,損毀了很多的房屋吧。”
劉健憂心忡忡,道:“是,宮裡,謹身殿塌了,御湖和護城河漲水……紫禁城裡,一片狼藉,內城的宅邸,損失也是慘重,還有不少道路……至於外城,那就更是慘不忍睹了。”
朱厚照揹着手,偷偷看了方繼藩一眼。
方繼藩如喪考妣的低着頭:“真是……難受啊,我心裡難受。”
朱厚照便也低着頭:“是啊,本宮心裡難受的很。”
劉健皺眉,總覺得這兩個傢伙怪怪的。
朱厚照才道:“沒有想到,京師遭受了如此巨大的損失。這個……這個……嗯,算了,本宮太難受,也不知說什麼是好,卿等來此,所爲何事?”
“是來覲見陛下。”
“噢。”朱厚照道:“正好,本宮和方都尉,也要去見駕,同去,同去。”
看着這些個憂心忡忡的臣子們,朱厚照心裡卻是樂了,他就喜歡看着別人狼狽的樣子,哪怕是劉師傅,也是一副不堪的模樣,這就更有意思了。
朱厚照舉步,預備要走。
突然,有人道:“太子殿下、方都尉,這新宅……呵呵……臣倒是想買一棟。”
說話的乃是侍學劉正靜。
劉正靜後悔了,早知如此,就不該將房退了,現在看來,還是新宅好。
也罷,就當虧了利息錢吧,重新借貸便是。
朱厚照眉毛一挑,他等的就是這句話。
看着百官之中,許多人一臉渴望的看着自己。
朱厚照咳嗽一聲,剛要開口說什麼……
方繼藩在旁卻是老實巴交,一臉忠厚的道:“新宅……怕是暫時規劃之中,還沒有新的供應,倒是有一些尾樓,要搶。”
這些尾樓,正是淡出劉正靜這些人退的。
“好的,好的。”劉正靜笑吟吟的道:“明日,下官就帶定金來,尾樓便尾樓,沒關係。”
“不過……”方繼藩臉微微一紅,畢竟他是一個三觀很正的人,身俱道德感,因而………他踟躕再三道:“近來,因爲原材料波動,市場前景看好,以及天氣轉暖,人民生活普遍提高,內需市場急劇增長,人工暴增,土地市場供應緊縮,以及購買力的……”
“……”
劉正靜等人,都伸着脖子,耐心的聽着。
可是……一句話都聽不懂啊。
啥意思來着。
劉正靜面帶微笑,這方都尉,真會說笑啊,他說話有時挺可愛的,雖然有時,性子是暴戾了一些,可瞧他在新城上的作爲,似乎是真有良心,哈哈,就是有時冒出點生澀難懂的話,當然,年輕人嘛,要理解,要大度。
劉正靜笑吟吟道:“方都尉,到底想說什麼,還請告知。”
所有人屏住呼吸,都在等呢。
方繼藩才道:“這個……漲價了……”
漲……漲價了!
劉正靜心裡,一萬頭草泥馬奔過。
坐地起價啊。
要不要臉。
他深吸一口氣,臉色很不自然。
事實上,和他一樣,臉色不自然的人很多。
有這麼漲的嗎,你當你家的地和房子是金子做的?
方繼藩難爲情的道:“也不過,暴雨之前,是一萬三千兩,現在,是一萬九千兩,也纔多了六千兩……”
劉正靜的心……突然像被刀剜了一下。
他買下那套房時,是花了一萬一千兩的,雖說市場上,是漲到了一萬三千兩,可實際上呢,當時因爲質量有問題,人們議論紛紛,所以,是有價無市,他毅然決然的將自己的五畝地用原價退了回來,想要及時止損。
可現在,和他的一萬一千兩相比,價格何止是暴漲了六千兩,這是八千兩,臭不要臉的東西!
這就相當於,當初退回了五萬五千兩銀子,可他要重新買回原來的宅子,得準備九萬五千兩,不錯,劉正靜是世族,家大業大,在老家,整個府,那也是首屈一指的大家族,可是……他也承擔不起這中間四萬兩銀子的差價。
劉正靜幾乎要暈過去。
才幾天,就虧了這麼多。
自己一輩子,也未必能掙來這麼多的財富。
他忍不住臉色陰沉下來。
其他大臣,也都怒容滿面。
一個個恨恨的看着方繼藩。
其實連朱厚照,都有點懵,老方……這……太狠了吧,這是把人往死里宰啊。
“哼,這麼貴,誰會買。老夫不信,有人肯捨得花這個銀子。”
劉正靜冷笑。
方繼藩苦笑:“若是想便宜,可以偏僻一些,從這裡朝南五里地,同樣的宅子,我給你報價八千兩一畝,如何?”
“……”
“若是再遠一點,從這兒向南,十里地,我做主了,三千兩!劉侍學啊,你也不想想,你要買的宅子,要蒙學有蒙學,要醫院有醫院,邊上還有大戲院,大明宮只在咫尺之遙,不遠處,未來的中城兵馬司,就在附近,這……不值這個價,那你索性,回京裡買吧,內城內兩三千兩就夠了,外城,一兩百兩,有的是這樣的房子。”
“……”劉正靜了臉色慘然。
黑……真的很黑。
回京師裡買?
開玩笑。
這一次京師淪爲了人間地獄,倘若沒有新城,倒也罷了,那是天子腳下,現在被大水淹成了那個樣子,無論如何,朝廷也會花費大量的錢糧,進行修葺,砸鍋賣鐵,也會將京師恢復如初。
可今時不同往日了啊。
陛下都已到了大明宮,將來無數的部堂和官署,都將佈置於此,這一次大暴雨,已證明了京師就是個容易受災的無底洞,年年不知要花費多少錢糧維護,朝廷還捨得,花銀子丟進舊城的修葺中去吧?
十之八九,是勉強修葺一些地方,其他的,只好聽之任之了。
一旦朝廷投入的資源不足,大水哪怕退了,那舊城的房價,還不知暴跌到哪裡去,更不知破落到何等地步。
劉正靜又不傻,這個道理,一想就能明白。
哪怕是打開戶部的賬本,每年對街道和宅邸的修葺,以及宮中的維護,花費了多少,一眼便知。
所以……從前他們,或許還有的選,現在……卻已沒有選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