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的那些事兒? 1101 1110
張居正沒有食言,他還是來了,時間剛剛好,聖旨唸完,人還沒走。看起來,他剛知道這個消息,臉上佈滿了痛苦的表情。
剛看到張居正時,高拱險些產生了錯覺,明明是自己被罷了官,這位仁兄怎麼比我還難受,活像死了親爹?
但張居正沒有讓他想太久,當即叫來了兩個隨從,把高學士扶了出去。
高拱的命運就此終結,他聰明絕頂,歷經三朝,審時度勢,在狂風暴雨中屹然不倒,熬過了嚴嵩、趕走了趙貞吉、殷士儋以及一切敢於擋路的人,甚至連徐階也被他一舉拿下,最後卻敗在了這個人的手下,這個他曾經無比信任的同志與戰友。
啥也別說了,這就是命。
離開皇宮的高拱卻沒有心思去想這些,他必須馬上就走。因爲聖旨的命令是“不許停留”,說滾就滾,沒有二話。
這是一個十分嚴厲的處理,一般官員被罷職,都能領到一張通行證,憑着證件,可以免費領取馬匹,在路上還可以住官方招待所(驛站),畢竟爲朝廷幹這麼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給個人性化待遇不過分。
然而高拱卻分毫沒有,只等到了一羣手持刀劍的大兵,催促他趕緊滾蛋,於是這位曾經權傾天下的大哥只好找了幾頭騾子,將就着出了城,後面的人還不依不饒,一直把他趕出二十里外才回京,真是有夠狠。
離開了京城,剛剛喘口氣,卻又遇上一個等候他們多時的人,與當兵的不同,這個人手上拿着一樣高拱急需的東西——驛站使用通行證。
然而高拱卻沒有接受,因爲這位兄弟自報了家門:張大學士派我來的。
張居正實在很體貼,他一手導演了那道聖旨的誕生,自然也知道高拱的待遇,所以他派人等在這裡,就當是送給高拱的退休禮物,朝廷第一號善人非他莫屬。
何謂善人?
做好事要不留名,做壞事要擦屁股,這就叫善人。
第一個獨裁者
高拱憤怒了,他不是白癡,略加思考,就明白自己上當了,這個所謂的戰友同志,竟是個不折不扣的叛徒敗類,然而爲時已晚。
趕我走的是你,送我通行證的也是你,既上香又拆廟,你裝什麼孫子?
所以他用自己剩下唯一的方式表示了抗議——不收。
明朝那些事兒5[1102]
氣鼓鼓的高拱扭頭就走,在此後的歲月中,他埋頭於學術研究,偶爾也罵一罵張居正,爲表示對此人的蔑視,他給了這位昔日同事一個響亮的稱呼——荊人(張居正是湖廣荊州人)。
人走了,事情也該完了,這是高拱的想法。
然而事實證明,他實在是高估了張居正的道德水平,玩死人不償命的把戲還在後頭。
此時,最爲得意的莫過於張居正了,他巧妙地利用了馮保與高拱的矛盾,只出了幾個點子,就整倒了這位老到的政治家,爲這個延續了三十餘年的死亡遊戲畫上了句號。
自嘉靖二十七年起,在嘉靖的英明怠工下,大明王朝最爲優秀的六位天才開始了角逐,除了一邊看熱鬧的楊博外,大家都赤膊上陣,近身肉搏,徐階等死了陸炳,除掉了嚴世藩,把持了朝政,卻被高拱一竿子打翻,家破人亡,之後高調上臺,風光無限。
然而勝利最終卻屬於一直低調的張居正,他等到了最後,也熬到了最後,在暗處中用一記黑槍幹掉了高拱,成爲了遊戲的終結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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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嵩輸給了徐階,不是正義戰勝邪惡,而是他不如徐階狡猾,徐階輸給了高拱,不是高拱更正直,而是因爲他更精明,現在,我除掉了高拱。所以事實證明,我纔是這個帝國最狡詐,最傑出的天才。
再見了,我曾經的朋友,再見了,我曾經的同僚,你的雄心壯志,將由我去實現。
其實我們本是同一類人,有着同樣的志向與抱負,我也不想坑你,但是很可惜,那個位置實在太擠。
大臣是我的棋子,皇帝是我的傀儡,天下在我的手中,世間已無人是我的對手。
好吧,那麼開始我的計劃吧,現在是時候了。
一般說來,當官能混到張居正這個份上,也就算夠本了。
高拱走了,內閣裡只剩下他一個人,但凡有什麼事情,都由他批示處理意見,批完後,去找死黨馮保批紅、蓋章。他想怎麼辦,就怎麼辦。
而皇帝同志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計,這位仁兄剛十歲,能看懂連環畫就算不錯了,加上皇帝他媽對他還挺曖昧,孤兒寡母全指望他,朝中大臣也被他治得服服帖帖,一句話,從高拱走的那一刻起,大明王朝的皇帝就改姓張了。
而現在,張皇帝打算幹一件朱皇帝幹不了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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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觀中國歷史,一個老百姓家的孩子,做文官能做到連皇帝都靠邊站,可謂是登峰造極了,要換個人,作威作福,前呼後擁,舒舒坦坦地過一輩子,順便搞點政績,身前享大福,身後出小名,這就算齊了。
然而事實告訴我們,張居正不是小名人,是大名人,大得沒邊,但凡有講中國話的地方,只要不是文盲村,基本都聽過這人。
之所以有如此成就,是因爲他幹過一件事情——改革。
什麼叫改革?通俗的解釋就是,一臺機器運行不暢,你琢磨琢磨,拿着扳手螺絲刀上去鼓搗鼓搗,東敲一把,西碰一下,把這玩意整好了,這就叫改革。
看起來不錯,但要真幹,那就麻煩了,因爲歷史證明,但凡幹這個的,基本都沒什麼好下場,其結局不外乎兩種:一種是改了之後,被人給革了,代表人物是王安石同志,辛辛苦苦幾十年,什麼不怕天變,不怕人怨,最後還是狼狽下臺,草草收場。
另一種則更爲嚴重,是改了之後,被人革命了,代表人物是王莽,這位仁兄勵精圖治,想幹點事情,可惜過於理想主義,結果從改革變成了革命,命都給革沒了。
由此可見,改革實在是一件大有風險的事情,歸根結底,還是因爲兩個字——利益。你要明白,舊機器雖然破,可大家都要靠它吃飯,你上去亂敲一氣,敲掉哪個部件,沒準就砸了誰的飯碗,性格好的,找你要飯吃,性格差的,抱着炸藥包就奔你家去了。總之是不鬧你個七葷八素誓不罷休。
如果把天下比作一臺機器,那就大了去了,您隨便動一下,沒準就是成千上萬人的飯碗,要鬧起來,剁了你全家那都是正常的。
所以正常人都不動這玩意,動這玩意的人都不怎麼正常。
然而張居正動了,明知有壓力,明知有危險,還是動了。
因爲他曾見過腐敗的王爺,餓死的饑民,無恥的官員,因爲他知道,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能靠神仙皇帝。因爲他相信,窮人也是人,也有生存下去的權利。
因爲在三十餘年的勾心鬥角,官場沉浮之後,他還保持着一樣東西——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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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小時候,一說起張居正,我就會立刻聯想到拉板車的,拜多年的胡說八道教育所賜,這位仁兄在我的印象裡,是天字第一號苦人,清正廉明,努力幹活,還特不討好,整天被奸人整,搞了一個改革,還沒成功,說得你都恨不得上去扶他一把。
一直十幾年後,我才知道自己被忽悠了,這位張兄弟既不清正,也不廉明,拉幫結派打擊異己,那都是家常便飯,要說奸人,那就是個笑話,所有的奸人都被他趕跑了,你說誰最奸。
更滑稽的是,不管我左看右看,也沒覺得他那個改革失敗了,要乾的活都幹了,要辦的事都辦了,怎麼能算失敗?
所以我下面要講的,是一個既不悲慘,也不陰鬱的故事,一個成功的故事。
在張居正之前,最著名的改革應該就是王安石變法,當然,大家都知道,他失敗了。
爲什麼會失敗呢?
對於這個可以寫二十萬字論文的題目,我就不湊熱鬧了,簡單說來一句話:
王安石之所以失敗,是因爲他自以爲聰明,而張居正之所以成功,是因爲他自以爲愚蠢。
在這個世界上,所有存在的東西,必有其合理性,否則它就絕不會誕生。而王安石不太懂得這個道理,他痛恨舊制度,痛恨北宋那一大幫子吃閒飯的人,但他不知道的是,舊有的制度或許頑固,或許不合理,卻也是無數前人偉大智慧的結晶,制定制度和執行制度的人,都是無以倫比的聰明人,比所有自以爲聰明的人要聰明得多,僵化也好,繁瑣也罷,但是,能用。
所以這位老兄雄心勃勃,什麼青苗法搞得不亦樂乎,熱火朝天,搞到最後卻不能用,所以,白搭。
而張居正就不同了,他很實在。
要知道,王安石生在了好時候,當時的領導宋神宗是個極不安分的人,每天做夢都想打過黃河去,解放全中國,恨不得一夜之間大宋國富民強,所以王安石一說變法,就要人有人,要錢有錢。
相比而言,嘉靖就懶得出奇了,反正全國統一,他也沒有徵服地球的慾望,最大的興趣就是讓下面的人鬥來鬥去。張居正就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從小翰林到大學士,他吃過苦頭,見過世面,幾十年夾縫中求生存,壯志凌雲,那是絕對談不上了。
所以在改革的一開始,他就抱定了一個原則——讓自己活,也讓別人活,具體說來,就是我不砸大家的飯碗,大家也不要造我的反,我去改革,大家少貪點,各吃各的飯,互不干擾。
改而不革,是爲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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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那些事兒5[1105]
似乎上天也想成全張居正,他剛接任首輔,大權在握不久,就獲知了另一個好消息——高儀死了。
高儀同志不愧是天下第一老實人,自從高拱被趕走後,便開始寢食不安,唯恐張居正手狠心黑,連他一鍋端了,日復一日,心理壓力越來越大,一個月後就吐血而死,去閻王那裡接着做老實人了。
對高儀的死,張居正絲毫不感到悲痛,因爲從根子上說,他和高拱是同一類人,卻比高拱還要獨裁,看見有人在眼前晃悠就覺得不爽,管你老實不老實,死了拉倒。
其實這也怪不得張居正,因爲在中國歷史上,共同創業的人大都逃不過“四同”的結局——同舟共濟——同牀異夢——同室操戈——同歸於盡。
於是自嘉靖登基時起,經過五十餘年的漫長鬥爭,張居正終於一統天下,上有皇帝他媽支持,下有無數大臣捧場,外有親信戚繼光守邊界,內有死黨馮保管公章,皇帝可以完全無視,他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比真皇帝還皇帝,一呼百應,真正實現了團結。
把所有不服你的人都打服,敢出聲就滅了他,所有人都認你當老大,這就叫實現團結。
團結之後的張居正終於可以實現他的理想了,這就是後來被無數史書大書特書的“張居正改革”。
說起改革,總有一大堆的時間、地點、人物以及背景、意義等等等等,當年本人深受其害,本着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精神,就不羅嗦了,簡單說來,張居正幹了兩件事情。
第一件事,叫做一條鞭法。這個名字很不起眼,但這件事情卻極其重大,用今天的話說,那是具有跨時代的意義。
因爲這個跨時代的一條鞭法,改變了自唐朝以來延續了八百餘年的稅制,是中國賦稅史上的一個具有里程碑意義的轉變。
上面這段話是我在歷史論文中用的,看了頭暈也別見怪,畢竟這話不說也不行,把偉大意義闡述完了,下面說實在的,保證大家都能看懂:
自古以來,國家收稅,老百姓交稅,那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畢竟朱重八等人不是慈善家,出生入死打江山,多少得有個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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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收稅,各朝各代都不同,但基本上稅的種類還是比較固定的,主要分爲三塊:
一是田稅,皇帝拼死拼活搶地盤,你種了皇帝的地,自然要交錢。
二是人頭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百姓都是皇帝的子民(都是他的資源),有幾個人交幾份錢,這是義務。
三是徭役,說穿了就是苦力稅,所謂有錢出錢,有力出力,遇到修工程,搞接待的時候,國家不但要你出錢,有時還要你出力。兩手一起抓,一個都不能少。
有人可能會說,要是我那裡都是山,沒田怎麼辦呢?或者說我有田,但不種糧食,又怎麼辦呢?這個你不用擔心,國家早就替你想好了,權利可以不享受,義務絕對跑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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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單說來是有什麼交什麼,山裡產蘑菇,你就交蘑菇,山裡產木材,你就交木材,田裡要種蘋果,你就交蘋果,要種棉花,你就交棉花,收起來放倉庫,反正一時半會也壞不了。
個把“刁民”可能會問:那我要是捕魚的漁民呢,你又沒冰箱,魚總不能放着發臭吧?
嘿嘿,放心,朝廷有辦法,做成鹹魚不是照樣交嗎?跑不了你小子。
中國的老百姓上千年就揹着這麼三座大山,苦巴巴地熬日子。
實事求是地講,在中國歷史上,大一統王朝的統治者,除了某一些喪心病狂,或是急等用錢的人外,對百姓負擔還是很重視的,田賦的比例基本都是二十比一(百分之五),或是十比一(百分之十),能收到五比一(百分之二十),就算是重稅了。
從這個數字看,老百姓的生活在理論上,還是能夠過下去的。
不過很可惜,僅僅是理論上。
說起來是那麼回事,一操作起來就全亂套。
因爲在實際執行中,各級官吏很快發現,能鑽空子撈錢的漏洞實在是太多了:比如你交蘋果,他可以挑三揀四,拿起一個,說這個個頭小,算半個,那個有蟲眼,不能算。你交棉花,他可以說棉花的成色不好,抵一半,你也只能回家再拉去。
這還是輕的,最大的麻煩是徭役。因爲田賦和人頭稅多少還能見到東西,縣太爺賴不掉,徭役可就不好說了,修河堤、給驛站當差、整修道路,這都是徭役,完成了任務,就算完成了徭役。
那麼誰來判定你是否完成任務呢?——縣太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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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所謂的黃鼠狼看雞了,遇到良心好的,還能照實記載,遇到不地道的,就要撈點好處,你要沒錢,他就大筆一揮——沒幹,有意見?這事我說了算,說你沒幹就沒幹,你能咋地?
事實證明,在當時,除了一小部分品行較好的人外,大多數朝廷官員還是不地道的,是不值得信任的,有漏洞不鑽,有錢不撈,這個要求實在有點高。總之是一句話,玩你沒商量。
無數的老百姓就是這樣被玩殘的,朝廷沒有好處,全被地方包乾了。
此外,這一收稅制度還有很多麻煩,由於收上來的都是東西,且林林總總,花樣繁多,又不方便調用。
比如江浙收上來一大堆糧食,京城裡吃不了,本地人又不缺,聽說西北缺糧食,那就往那邊運吧?一算,糧價還不夠運輸費。那就別折騰了,放在糧倉裡喂老鼠吧。
更頭疼的是,各地雖然上交了很多東西,除了糧食,還有各種土特產,中藥藥材等等,卻沒有多少銀兩,這些玩意放在京城裡又佔地方,還要倉管費,遇上打仗,你總不能讓當兵吃棉花,提幾兩藥材當軍餉吧。
而某些吃飽飯的大臣無聊之中,想了個餿主意,說既然有這麼多東西,閒着也是閒着,不如拿去給京城的官員們發工資,比如你是戶部正六品主事,按規定你該拿多少工資,但到發錢那天告訴你,國家現金不夠,我們現在只能發一部分錢和糧食給你,剩下的用棉花抵,不過你放心,我們到市場上估算過,如果等價交換,拿這些棉花絕不吃虧。
***,老子辛辛苦苦幹到頭,就拿着這幾袋棉花回家?老婆孩子吃什麼?
必須說明,這絕對不是搞笑,自朱元璋以來,明代官員都是這麼領工資的,有時是糧食,有時是藥材,個別缺了大德的皇帝還給紙幣(胡亂印刷的不值錢),早上領工資,下去就去集貿市場兼職小商販叫賣的,也絕不在少數。
國家吃了虧,百姓受了苦,全便宜中間那幫龜孫了。
於是張居正決定,改變這一局面,他吸取地方經驗,推出了一條鞭法。
一條鞭法的內容很多,但最主要的,是頒佈統一規定,全國稅收由實物稅變爲貨幣稅,明白點說就是以後不收東西了,統一改收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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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看上去很簡單的命令,卻有着絕不簡單的歷史意義。
因爲從此以後,不管是田賦、徭役還是人頭稅,都有了統一的標準,不是當官的說了算,交上來真金白銀,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不再任由官員忽悠。
當然了,根據官員必貪定律,張居正也給大家留下了後路,因爲各種物品如糧食、水果、藥材、絲綢,都按照規定折算成銀兩上繳,而折算比率雖是由朝廷掌握,但地方上自然有特殊情況,適當照顧照顧,從中撈一筆,似乎也是很正常的。
於是皆大歡喜,朝廷拿到的,是白花花的銀子,老百姓也不用聽憑官員糊弄,貪也好,搶也好,說好了宰一刀就宰一刀,至少日子好過點。官員們好處少了,但也還過得不錯,就這麼着了。
所以事實證明,越複雜的政策,空子就越多,越難以執行,王安石就大體如此,一條鞭法雖然看似簡單,卻是最高智慧的結晶,正如那句老話所說:
把複雜的問題搞簡單,那是能耐。
張居正和他的一條鞭法就此名留青史,並長期使用,而那三座大山也一直沒動窩,雍正時期實行攤丁入畝,將人頭稅歸入田賦,纔算化三爲二(實際上一點都沒減,換了個說法而已),徭役直到解放後才正式廢除,而歷史最爲悠久的田賦,也就是所謂的農業稅,前幾年也正式得以停徵。
社會主義好,這是個實在話。
張居正乾的第二件事情,其實是由一封信引起的。
萬曆元年(1573),張居正上書皇帝,當然了,其實就是上書給他自己,在這封自己給自己的信中,他寫下了這樣一句話:
“月有考,歲有稽,使聲必中實,事可責成。”
一個歷史上鼎鼎大名的政策就此誕生,而它的名字,就是此句的頭尾兩字——考成。
這就是張居正改革的第二大舉措——考成法。
如果你不知道考成法,那很正常,但如果你沒有被考成法整過,那就不正常了,因爲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個考成大致就相當於今天的考勤。
張居正搞出了一整套制度,但他很清楚,制度是次要的,執行是主要的,指望自己手下這羣懶漢突然良心發作,辛勤工作,那是天方夜譚。
所以經過反覆思索,張大學士想出了這個絕妙的辦法。
明朝那些事兒5[1109]
張居正的辦法,就是記賬。比如一個知府,每年開初就把要完成的工作一一列明,抄錄成冊,自己留一份,張居正那裡留一份,到了年底一對,如果發現哪件事情你沒做,那就恭喜你了,收拾東西準備去縣城吧。
如果你到了縣城依然如此,對你的處分也依然如此,直到捆被子滾蛋爲止。
該法令適用範圍近似於無窮大,從中央六部到邊遠山區,如不照辦,一概都照章處理。
按照以往規律,新官上任三把火,雄心勃勃一回,燒完之後該幹嘛就幹嘛,所有有些官兄也不在意,以爲咬牙挺一挺就過去了,可他們把牙咬碎,也沒等到完事的那一天。
張居正這次是動真格的,真格到了有點噁心人的地步,比如萬曆三年(1576),有人反映,賦稅實在太難收,你說收十萬就十萬,遇到欠收你讓我去哪淘銀子?
事實證明,張學士還是很民主的,很快,他就頒佈規定,從今以後地方賦稅,只要收到一定數量,就算沒收全,也可以不處分。
但指標下來了,大家都高興不起來,因爲這個“一定數量”是九成。
這明擺着是把大家涮着玩,我能收到九成,還用叫苦嗎?然而張先生用行動告訴大家,收不收得到,那是你的事,處不處分你,那是我的事。
第一個當火鍋底料的,是山東的一羣難兄難弟,運氣實在不好,死收活收就是沒收全,更可笑的是,其中有位仁兄,賦稅收到了八成八,還是被咔嚓一刀,全部集體降級。
於是從此以後,官員們一改往日作風認真幹活,兢兢業業,只求年底弄個考覈合格,那就菩薩保佑了,工作效率也得以大幅度提高。
當然了,考成法能夠實施,那還要靠張居正,要知道這位兄弟當年也是一路混過來的,朝廷裡那些歪門邪道,貪污伎倆,他都清清楚楚,想當初他老人家撈錢的時候,下面這幫小年輕還在啃燒餅。如今最滑的老滑頭當權,誰敢跟他玩花樣。
以上就是考成法的主要內容,但並非全部內容,因爲事實上,張居正相當狡猾,在那封信中,他還偷偷夾雜了一句極爲重要的話,以實現他的個人目的,這句話很不起眼,卻是他死後被人清算的真正原因。
這事留到後面講,因爲光榮事蹟還沒說完。
明朝那些事兒5[1110]
在張居正的嚴厲督促下,官員們勤勤懇懇,努力工作,國家財政收入不斷上升,自正德以來走下坡路的明朝,又開始爬坡了。
內政蒸蒸日上的同時,明軍的實力也得到了進一步的加強——因爲幾位猛人的存在。
戚繼光自然是頭把交椅,雖說他只是個總兵,職務比譚綸和王崇古要低,但大家心裡都清楚,這個人的後臺太硬,哪怕是兵部尚書,每次到薊州視察,對戚總兵都是客客氣氣的。
而事實也是如此,張居正對戚繼光實在是好得過了頭,下屬不聽話了,換!副手不聽話了,換!上司不聽話了,換!
這麼一搞,就把戚繼光搞成了個無人敢碰的角色,大家都對他尊敬有加,偏偏這位戚大哥還很會來事,每次京城有領導來參觀,他都要親自作陪,請吃請喝請娛樂,完事還要送土特產,據說都是用車拉回去的,如此猛料的人物,誰惹?
在戚繼光之前,十七年間,薊州總兵換了十個人,平均任期1.7年,沒辦法,這個鬼地方,天天有蒙古人來轉悠,守這裡不是被打跑,就是被打死,運氣好的被抓回去追究責任,實在沒法呆。
但戚繼光就不同了,他到這裡之後,只打過幾個小仗,之後一直鎮守邊界十六年,竟然沒人敢來。
究其原因,還是他守得太好,剛到邊界不久,他就大力推廣修建烽火臺,把城牆連成一片,形成了穩固的防禦體系,此外,他還大力發展火器,基本上是人手一杆槍。原先在浙江打日本人,好歹還用個鴛鴦陣,現在索性就不搭理人了,蒙古騎兵每次來,還沒等挨着城牆,就被一陣亂槍掃射,等你在城外跑累了,再派兵出去打落水狗,這麼個折騰法,蒙古人實在受不了,長此以往,大家就都不來了。
由於戚繼光這邊密不透風,蒙古部落就跑到遼東去混飯吃,希望有條生路。
可惜的是,鎮守遼東的,恰恰是李成樑,這位李總兵堪稱當時第一號橫人,他所管轄的地方,既不修城牆,也不搞火器,防務看似十分鬆懈,所以很多蒙古人慕名而來,想搶一把,可是事實告訴他們,李總兵雖然不砌牆頭,卻擅長扔磚頭。
他之所以不守,只是因爲他喜歡進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