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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參政二話不說,捲起袖子上前一步,就準備拉他起來
這下子可是惹了大禍,李如鬆豈肯吃虧,看着對方上來,把凳子踢開就準備上去幹仗,好歹是被人拉住了。
許巡撫是個老實人,受了侮辱倒也沒說啥,御史王之棟卻想走胡宗憲的老路,投機一把,便連夜上書,彈劾李如鬆驕橫無度,應予懲戒。
事實證明,幹御史告狀這行,除了膽大手黑,還得看後臺。
奏疏上去之後,沒多久命令就下來了——王之棟無事生非,罰俸一年。
但在這個世界上,大致就沒有明代言官不敢幹的事情,王之棟倒下來,千千萬萬個王之棟站起來,大家一擁而上,紛紛彈劾李如鬆,說什麼的都有,輿論壓力甚大。
這麼多人,這麼多告狀信,就不是內閣能保得住的了,但耐人尋味的是,李如鬆卻還是安然無恙,毫髮無傷。大家就奇了怪了,內閣的人都是你家親戚不成?
後來個把太監透風出來,你們的奏疏,皇帝都是看過的。大家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最大的後臺在這裡。
說來也怪,萬曆對戚繼光、譚綸這種名將似乎興趣不大,卻單單喜歡李如鬆,把他看作帝國的武力支柱,對他十分欣賞,且刻意提拔,有他老人家做後臺,那自然是誰也告不動的了。
簡單說來,李如鬆是一個身居高位,卻不知謙遜,且囂張至極,到哪裡都討人謙,碰誰得罪誰的狂妄傢伙。
但我們也不得不說,這是一個有狂妄資本的傢伙。
李如鬆的實力
萬曆二十年(1592),寧夏發生叛亂,萬曆雖然已經修養五年,且一直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然而叛亂逐漸擴大,眼看不管是不行了,便下令出兵平叛。
戚繼光已經死了,李成樑又退了休,指揮官自然是李如鬆,於是萬曆命令,任命李如鬆爲提督陝西討逆軍務總兵官,前去平叛。
這是一個非同小可的任命,所謂提督陝西討逆軍務總兵官,並非是陝西一省的軍事長官,事實上,他帶領的,是遼東、宣府、大同、山西各省的援軍,也就是說,只要是平叛的部隊,統統都歸他管,不受地域限制,權力極大,類似於後來的督師,即所謂的平叛軍總司令。
而在以往,這種大軍團指揮官都由文官擔任,以武將身份就任提督的,李如鬆是第一個。
明朝那些事兒6[1192]
得到這一殊榮的李如鬆着實名不虛傳,到地方後一分鐘也不消停,就跟當地總督幹了起來,不服管,合理化建議也不聽,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兵部尚書石星看不下去,先去信勸他收斂點,結果李如鬆連部長的面子也不給,理都不理,石星氣得不行,就告到了皇帝那裡。
可是皇帝也沒多大反應,下了個命令,讓李如鬆注意影響,提督還是照做,跟沒說沒兩樣,石星丟盡了面子,索性也不管了,只是放話出來:紈絝子弟,看他如何平叛!
然而石星大人明顯忽略了一個問題:紈絝子弟,就一定沒有能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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紈絝子弟李如鬆去寧夏了,在那裡,他遇到了叛軍,還有麻貴。
麻貴,大同人,時任寧夏總兵,和李如鬆一樣,他也是將門出身,但要論職業發展,這兩人實在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早在嘉靖年間,這位仁兄就已經拿刀上陣拼命了,打了若干年,若干仗,到了隆慶時期,才混到個參將,然後又是若干年,若干仗,到萬曆年間,終於當上了大同副總兵,萬曆十年(1582)修成正果,當上了寧夏總兵。這一路走來,可謂是一步一個坑,吃盡了苦,受夠了累。
人比人,那真是氣死人,看人家李如鬆隨便晃晃,三十四歲就當上了山西總兵,現在更是搖身一變,當了討逆總司令,跑來當了自己的上司,麻貴的心裡很不服氣。
可還沒等他老人家發作,李如鬆就發火了,剛來沒幾天,就把他叫去罵了一頓,還送了他一個特定評價:無能。
這句話倒不是沒有來由的,李如鬆到來的時候,叛軍首領哱拜已收縮防線,退守堅城,麻貴也已將城團團圍住,並日夜不停攻打,但這幫叛軍很有點硬氣,小打小守,大打大守,明軍在城下晃悠了半個多月,卻毫無進展。
麻貴打了多年仗,是軍隊的老油條,且爲人高傲,動輒問候人家父母,平時只有他罵人,沒有人罵他。
但這次捱了罵,他卻不敢出聲,因爲他清楚眼前這個人的背景,那是萬萬得罪不起的,而且他確實攻城不利,一口惡氣只能咽肚子裡,苦着臉報告李司令員:敵軍堅守不出,城池高大,十分堅固,實在很難打,最後還畢恭畢敬地向新上司請教:我不行,您看怎麼辦?
明朝那些事兒6[1193]
雖然麻貴識相,但李公子脾氣卻着實不小,一點不消停,接着往下罵,麻貴一咬牙,就當是狗叫吧,罵死也不出聲,等到李如鬆不罵了,這才行個禮準備往外走,卻聽到了李如鬆的最後一句話:
你馬上去準備三萬口布袋,裝上土,過幾天我要用。
攻城要布袋作甚?麻貴不知道爲什麼,也不敢問爲什麼,但有一點他是知道的,如果幾天後沒有這些布袋,他還要挨第二次罵。
幾天之後,李如鬆站在三萬口土袋的面前,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下達了簡潔的命令——堆。
麻貴這才恍然大悟。
李如鬆的方法並不神秘,既然敵城高大,難以攻打,那就找土袋打底,就好比爬牆時找兩塊磚頭墊腳,夠得差不離了就能翻牆,簡單,卻實在是個好辦法。
就這麼一路往高堆,眼看差不多了,當兵的就踩在布袋堆上往城頭射箭,架雲梯,準備登城。
但城內的叛軍首領哱拜也不是吃素的,很有兩下子,在城頭架起火炮投石機,直接轟擊布袋堆上的士兵,打退了明軍的進攻。
敵人如此頑強,實在出乎李如鬆的意料,於是他派出了自己的弟弟李如樟,在深夜發動進攻,李如樟也沒給哥哥丟臉,領導帶頭爬雲梯,無奈叛軍十分強悍,掀翻雲梯,打退了明軍,李如樟同志自由落體摔傷,好在並無大礙。
進攻再次受阻,李如鬆卻毫不氣餒,他叫來了遊擊將軍龔子敬,給了他一個光榮的任務——組建敢死隊。
所謂敢死隊,就是關鍵時刻敢拼命的,龔子敬思慮再三,感覺一般士兵沒有這個覺悟(客觀事實),便召集了軍中的苗軍,先請吃飯,再給重賞,要他們賣命打仗,攻擊城池南關。
要說還是苗兵實在,吃了人家的,感覺過意不去,上級一聲令下,個個奮勇當先,拼死登城,城內守軍沒見過這個陣勢,一時之間有點支持不住。
李如鬆見狀,親自帶領主力部隊前來支援,眼看就要一舉拿下,可這夥叛軍實在太過紮實,驚慌之後立刻判明形勢,並調集全城軍隊嚴防死守,硬是把攻城部隊給打了回去。
明軍攻城失敗,麻貴卻有些得意:說我不行,你也不怎樣嘛。
但讓他吃驚的是,李如鬆卻不以爲意,非但沒有愁眉苦臉,反而開始騎着馬圍着城池轉圈,頗有點郊遊的意思。
幾天後,他又找到了麻貴,讓他召集三千士兵,開始幹另一件事——挖溝。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194]
具體說來,是從城外的河川挖起,由高至低,往城池的方向推進,這種作業方式,在兵法上有一個專用稱呼——水攻。
李如鬆經過幾天的圍城觀察,終於發現,叛軍城池太過堅固,如果硬攻,損失慘重不說,攻不攻得下來也難說。
但同時他也發現,城池所處的位置很低,而附近正好也有河流,於是……
這回哱拜麻煩了,看着城外不斷高漲的水位,以及牆根處不斷出現的裂縫管涌,只能天天挖土堵漏,面對茫茫一片大水,想打都沒對手,手足無措。
此時,李如鬆正坐在城外高處,滿意地看着眼前的這一幕,他知道敵人眼前的困境,也知道他們即將採取的行動——因爲這是他們唯一的選擇。
三天之後的一個深夜,久閉的城門突然洞開,一羣騎兵快速衝出,向遠處奔去——那裡有叛軍的援軍。
明軍似乎毫無準備,這羣人放馬狂奔,竟未受阻擋,突圍而去。
但自由的快樂是短暫的,高興了一陣後,他們驚奇地發現,在自己的前方,突然出現了大隊明軍,而且看起來,這幫人已經等了很久。
逃出包圍已然是筋疲力盡,要再拼一次實在有點強人所難,所以明軍剛剛發起進攻,脫逃叛軍便土崩瓦解,死的死,降的降。
由始至終,一切都在李如鬆的掌握之中。
他水攻城池,就料定敵軍必然會出城求援,而城外叛軍的方向他也早已探明,在敵軍必經之路上設下埋伏,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但有一件事情仍出乎了他的意料——叛軍援軍還是來了。
其實來也不奇怪,圍城都圍了那麼久,天天槍打炮轟,保密是談不上了,但這個時候叛軍到來,如果內外夾攻,戰局將會非常麻煩。
麻貴一頭亂麻,趕緊去找李如鬆,李司令員仍舊是一臉平靜,只說了一句話:
管他城內城外,敵軍若來,就地殲之!
對方援軍很快就兵臨城下了,且人數衆多,有數萬之衆,城內的叛軍歡欣鼓舞,明軍即將敗退,勝利觸手可得!
然而不久之後,他們就親眼看到了希望的破滅,破滅在李如鬆的手中。
明朝那些事兒6[1195]
麻貴再次大開眼界,在這次戰役中,他看到了另一個李如鬆。
面對人多勢衆的敵軍,李如鬆不顧他人的勸阻,親自上陣,更讓麻貴吃驚的是,這位正二品的高級指揮官竟然親自揮舞馬刀,衝鋒在前!
和西方軍隊不同,中國軍隊打仗,除了單挑外,指揮官一般不在前列。這是很明智的,中國打仗規模大,人多,死人也多,兵死了可以再招,將軍死了沒地方找,也沒時間換,反正衝鋒也不差你一個,所以一般說來,能不衝就不衝。
明軍也不例外,開國時那一班猛人中,除了常遇春出於個人愛好,喜歡當前鋒外,別人基本都呆在中軍,後來的朱棣倒也有這個喜好,很是風光了幾回,但自此之後,這一不正常現象基本絕跡,包括戚繼光在內。
但李如鬆不同,他帶頭衝鋒,那是家庭傳統,他爹李成樑從小軍官幹起,白手起家組建遼東鐵騎,一向是領導率先垂範,帶頭砍人,老子英雄兒好漢,李如鬆對這項工作也甚感興趣。
於是在李如鬆的帶領下,明軍向叛軍發動了猛攻,但對方估計也是急了眼了,死命抵住明軍的衝擊後,竟然還能發動反攻。
畢竟李如鬆這樣的人還是少數,大多數明軍都是按月拿工資的,被對方一衝,怕死的難免就往回跑。而此時,李如鬆又表現出了患難與共的品質——誰也不許跑,但凡逃跑的,都被他的督戰隊幹掉了。他也不甘寂寞,親手殺了幾個退卻的士兵(手斬士卒畏縮者),在凶神惡煞的李如鬆面前,士兵們終於認定,還是回去打仗的好。
在明軍的頑強阻擊下,援軍敗退而去,城內叛軍失去了最後的希望。
正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哱拜又發現,經過多日水泡,城池北關部分城牆已經塌陷,防守極其薄弱。
現在無論是李如鬆還是哱拜,都已經認定,戰爭即將結束,只剩下最後的一幕。
在落幕之前,李如鬆召開了一次軍事會議,討論下一步的進攻計劃。
在場的人終於達成了一致意見——進攻北關,因爲瞎子也看得見,這裡將是最好的突破口。
李如鬆點了點頭,他命令部將蕭如薰帶兵攻擊北關。
但是接下來,他卻下了另一道讓所有人大吃一驚的命令:
全軍集合,於北關攻擊開始後,總攻南關!
所有人都認定北關將是主攻地點,所以進攻南關,纔是最好的選擇。
兵者,詭道也。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196]
從那一刻起,麻貴才真正認識了眼前的這個人,這個被稱爲紈絝子弟的傢伙,他知道,此人的能力深不可測,此人的前途不可限量。
進攻開始了,當所有的叛軍都集結在北關,準備玩最後一把命的時候,卻聽到了背後傳來的吶喊聲,李如鬆這次也豁出去了,親自登雲梯爬牆,堅守了幾個月的城池就此被攻陷。
緊跟在李如鬆身後的,正是麻貴,看着這個小自己一茬的身影,他已經心服口服,甘願步其後塵,但他不會想到,五年之後,他真步了李如鬆的後塵。
看見明軍入城,叛軍們慌不擇路,要說這哱拜不愧是首領,比小兵反應快得多,一轉手就幹掉了自己的兩個下屬,並召集其餘叛軍,找李如鬆談判,大意是說我之所以反叛,是受了這兩人的騙,現在看到你入城,已然悔過自新,希望給我和我家人一條活路。
李如鬆想了一下,說:好,放下武器,就饒了你。
哱拜鬆了口氣,投降了。
延續幾個月的寧夏之亂就此劃上句號,由於其規模巨大,影響深遠,史稱“萬曆三大徵”寧夏之亂。當然,關於哱拜的結局,還要交代一句。
史料上是這樣記載的:盡滅拜(哱拜)族。
這正是李如鬆的風格。
投降?早幹嘛去了?
無需談判,幹掉就好
對李如鬆而言,萬曆二十年(1592)實在是個多事的年份。剛剛解決完寧夏這攤子事,就接到了宋應昌的通知,於是提督陝西就變成了提督遼東,凳子還沒坐熱,就掉頭奔日本人去了。
其實說起來,李如鬆並不是故意耍大牌,一定要宋部長等,之所以拖了幾個月,是因爲他也要等。
事實上,所謂遼東鐵騎,並非李如鬆一人指揮,而是分由八人統領,參與寧夏平亂的,只是其中一部分。
而這一次,李如鬆並沒有匆忙出發,在仔細思慮之後,他決定召集所有的人。戰爭的直覺告訴他,在朝鮮等待着他的,將是更爲強大的敵人。
作爲大明最爲精銳的騎兵部隊,遼東鐵騎的人數並不多,加起來不過萬人,分別由李成樑舊部、家將、兒子們統管,除了李如鬆有三千人外,他的弟弟李如梅、李如楨、李如梧以及心腹家丁祖承訓、查大受等都只有一千餘人,所謂濃縮的纔是精華,應該就是這個意思。
而除了等這幫嫡系外,他還要等幾支雜牌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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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宋應昌命令,歸李如鬆指揮的,包括全國各地的軍隊,自萬曆二十年(1592)八月起,薊州、保定、山東、浙江、山西、南直隸各軍紛紛受命,向着同一個方向集結。
萬曆二十年(1592)十一月,各路部隊遼東會師,援朝軍隊組建完成,總兵力四萬餘人,宋應昌爲經略,李如鬆爲提督。
部隊分爲三軍,中軍指揮官爲副總兵楊元,左軍指揮官爲副總兵李如柏,右軍指揮官爲副總兵張世爵,所到將領各司其職。
簡單說起來,大致是這麼個關係,宋應昌是老大,代表朝廷管事,李如鬆是老二,掌握軍隊指揮具體戰鬥,楊元,李如柏,張世爵是中層幹部,其餘都是幹活的。
細細分析一下,就會發現,這個安排別有奧妙,李如柏是李如鬆的弟弟,自然是嫡系,楊元原任都督僉事,卻是宋應昌的人,張世爵雖也是李如鬆的手下,卻算不上鐵桿。
左中右三軍統帥,實際上也是左中右三派,既要給李如鬆自由讓他打仗,又要他聽話不鬧事,費勁心思搞平衡,宋部長着實下了一番功夫。
但實際操作起來,宋部長才發現,全然不是那回事。
按明代的說法,李如鬆是軍事主官,宋應昌是朝廷特派員,根據規定,李如鬆見宋應昌時,必須整裝進見,並主動行禮,但李如鬆性情不改,偏不幹,第一次見宋應昌時故意穿了件便服,還主動坐到宋部長的旁邊,全然不把自己當外人。
宋應昌自然不高興,但局勢比人強,誰讓人家會打仗呢,愛怎麼着就怎麼着吧。
對領導都這個態度,下面的那些將領就更不用說了,呼來喝去那是家常便飯,且對人總是愛理不理,連他爹的老部下查大受找他聊天,也是有一句沒一句,極其傲慢。
但他的傲慢終將收斂——在某個人的面前。
萬曆二十年(1592)十二月,如以往一樣,在軍營裡罵罵咧咧的李如鬆,等來了最後一支報到的隊伍。
這支部隊之所以到得最晚,是因爲他們的駐地離遼東最遠。但像李如鬆這種人,沒事也鬧三分,只有別人等他,敢讓他老人家等的,那就是活得不耐煩了,按照以往慣例,迎接這支遲到隊伍領兵官的,必定是李如鬆如疾風驟雨般的口水和呵斥。有豐富被罵經驗的諸位手下都屏息靜氣,準備看一場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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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好戲並沒有上演,充滿找茬慾望,一臉興奮的李如鬆竟然轉性了,不但沒有發火,還讓人收拾大營,準備迎接,看得屬下們目瞪口呆。
這一切的變化,從他聽到那位領兵官名字的一刻開始——吳惟忠。
吳惟忠,號雲峰,浙江金華義烏人,時任浙江遊擊將軍。
這個名字並不起眼,這份履歷也不輝煌,但只要看看他的籍貫,再翻翻他的檔案,你就能明白,這個面子,李如鬆是不能不給的。
簡單說來,二十多年前,李如鬆尚在四處遊蕩之際,這位仁兄就在浙江義烏參軍打倭寇了,而招他入伍的人,就是戚繼光。
李如鬆不是不講禮貌,而是隻對他看得起的人講禮貌,戚繼光自然是其中之一,更何況他爹李成樑和戚繼光的關係很好,對這位偶像級的人物,李如鬆一向是奉若神明。
作爲戚繼光的部將,吳惟忠有極爲豐富的戰鬥經驗,而且他大半輩子都在打日本人,應該算是滅倭專家,對這種專業型人才,李如鬆自然要捧。
而更重要的是,吳惟忠還帶來了四千名特殊的步兵——戚家軍。
雖然戚繼光不在了,第一代戚家軍要麼退了休,要麼升了官(比如吳惟忠),但他的練兵方法卻作爲光榮傳統流傳下來,一代傳一代,大致類似於今天的“鋼刀連”、“英雄團”。
這四千人就是戚繼光訓練法的產物,時代不同了,練法還一樣,摸爬滾打,吃盡了苦受盡了累,練完後就拉出去搞社會實踐——打倭寇。
雖說大規模的倭寇入侵已不存在,但畢竟當時日本太亂,國內工作不好找,所以時不時總有一羣窮哥們跑過來搶一把,而戚家軍的練兵對象也就是這批人。
於是在經歷了長期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鍛鍊後,作爲大明帝國最精銳的軍隊,打了十幾年倭寇的戚家軍(二代),將前往朝鮮,經歷一場他們先輩曾苦苦追尋的戰爭,因爲在那裡,他們的敵人,正是倭寇的最終來源。
和吳惟忠一起來的,還有另一個人,他的名字叫駱尚志。
明朝那些事兒6[1199]
駱尚志,號雲谷,浙江紹興餘姚人,時任神機營參將,這人用一個字來形容就是猛,兩個字就是很猛。據說他臂力驚人,能舉千斤(這要在今天,就去參加奧運會了),號稱“駱千斤”。
雖說誇張了點,但駱尚志確實相當厲害,他不但有力氣,且武藝高強,擅長劍術,一個打七八個不成問題,而不久之後,他將成爲決定勝負的關鍵人物。
除了精兵強將外,這批戚家軍的服裝也相當有特點,據朝鮮史料記載,他們統一穿着紅色外裝,且身上攜帶多種兵器(鴛鴦陣必備裝備),放眼望去十分顯眼。這也是個怪事,打仗的時候,顯眼實在不是個好事,比如曹操同志,割須斷袍,表現如此低調,這才保了一條命。
但之後的戰爭過程爲我們揭示了其中的深刻原理:低調,是屬於弱者的專利,戰場上的強者,從來都不需要掩飾。
至此,大明帝國的兩大主力已集結完畢,最優秀的將領也已到齊,一切都已齊備,攤牌的時候,到了。
但在出發的前一刻,一個人卻突然闖入了李如鬆的軍營,告訴他不用大動干戈,僅憑自己隻言片語,就能逼退倭兵。
這個人就是沈惟敬。
雖然宋應昌嚴辭警告過他,也明確告訴了他談判的條件,這位大混混卻像是混出了感覺,不但不回家,卻開始變本加厲,頻繁奔走於日本與朝鮮之間,來回搞外交(也就是忽悠)。
當他聽說李如鬆準備出兵時,便匆忙趕來,擔心這位仁兄一開戰,會壞了自己的“和平大業”,所以一見到李司令員,便拿出了當初忽悠朝鮮國王的本領,描述和平的美妙前景,勸說李如鬆同意日方的條件。在他看來,這是有可能的。
他唾沫橫飛地講了半天,李如鬆也不答話,聚精會神地聽他講,等他不言語了,就問他:說完了沒有。
沈惟敬答道:說完了。
說完了就好,李如鬆一拍桌子,大喝一聲:
抓起來,拉出去砍了!
沈惟敬懵了,他並不知道,李如鬆對於所謂和平使者,只有一個態度——拿板磚拍死他。
老子手裡有兵,殺掉他們就好,談判?笑話!
眼看沈大忽悠就要完蛋,一個人站出來說話了。
明朝那些事兒6[1200]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李應試,時任參謀,雖說名字叫應試,倒不像是應試教育的產物,眼珠一轉,攔住了李如鬆,對他說了一句話。
隨即,李如鬆改變了主意,於是嚇得魂不附體的沈惟敬保住了自己的性命(暫時),被拖回了軍營,軟禁了起來。
李應試的那句話大致可概括爲八個字:此人可用,將計就計。
具體說來,是藉此人假意答應日軍的條件,麻痹對方,然後發動突襲。
示之以動,利其靜而有主,益動而巽,此雲暗渡陳倉
三十六計之敵戰計
萬曆二十年(1592)十二月二十六日,李如鬆率領大軍,跨過鴨綠江。
朝鮮國王李昖站在對岸,親自迎接援軍的到來,被人追砍了幾個月,又被忽悠了若干天,來來往往,就沒見過實在的,現在,他終於等來了真正的希望。
但柳成龍卻不這麼看,這位仁兄還是老習慣,來了就數人數,數完後就皺眉頭,私下裡找到李如鬆,問他:你們總共多少人?
李如鬆回答:四萬有餘,五萬不足。
柳成龍不以爲然了:倭軍近二十萬,朝軍已無戰力,天軍雖勇,但僅憑這四萬餘人,恐怕無濟於事。
要換在以往,碰到敢這麼講話的,李如鬆早就抄傢伙動手了,但畢竟這是國外,要注意政治影響,於是李大少強壓火氣,冷冷地說出了他的回答:
閣下以爲少,我卻以爲太多!
柳成龍一聲嘆息,在他看來,這又是第二個祖承訓。
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更讓他認定,李如鬆是一個盲目自信,毫無經驗的統帥。
作爲李成樑的家丁,祖承訓身經百戰,一向是渾人膽大,但自從戰敗歸來,他卻一反常態,常常對人說日軍厲害,具體說來是“多以獸皮雞尾爲衣飾,以金銀作傀儡,以表人面及馬面,極爲駭異”,類似的話還有很多,那意思大致是,日本人外形奇特,行爲詭異,很可能不正常,屬於妖怪一類,沒準還吃人肉。
應該說,這種觀感還是可以理解的,戰國時期的日本武將們都喜歡穿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比如黑田長政,每次打仗都戴着一頂鍋鏟帽(形似鍋鏟),而福島正則的帽子,是兩隻長牛角,類似的奇裝異服還有很多,反正是自己設計,要多新潮有多新潮。
第一次見這幅打扮,嚇一跳是很正常的,就如後來志願軍入朝作戰,頭次見黑人團,竟然被嚇得往回跑,那都是一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