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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事情不容易辦,鬼子還是辦了,而且一直在辦,後來抗日戰爭裡的臺兒莊戰役,日軍磯谷師團(編制相當於一個軍)被打成了殘廢,死傷一萬多人,幾乎喪失戰鬥力,日本戰報卻說就損失兩千人,臉不紅心不跳,由此可見,其不認賬和亂記賬,那是有悠久傳統的。

說到底,碧蹄館之戰,不過是一場微不足道的小規模戰鬥而已。

但微不足道,並不代表不重要。事實上,這確實是一場改變了戰爭進程的戰鬥。

通過此戰,死裡逃生的李如松明白了兩點:首先,敵人是很難打垮的。

雖然日軍被擊敗,但戰鬥力尚存,以明軍目前的兵力,如要硬攻,很難奏效。

其次,朋友是很難指望的。

在碧蹄館之役發生前,李如鬆曾囑託朝軍隨後跟進,人家確實也跟着來了,但仗一打起來,不是腳底抹油就是袖手旁觀,仗打完才及時出現,真可謂是反應敏捷。

而更讓李如鬆氣憤的,是某些混人。

此時正逢朝鮮陰雨連綿,火器難於使用,日軍伏擊失敗後,全部龜縮於王京,打死不出來,還拼命修築堅固堡壘,準備死守。但凡稍微有點軍事常識的人都明白,如果現在進攻,那就是尋死。

可柳成龍偏偏裝糊塗,他多次上書,並公開表示李如鬆應儘早進攻王京,不得拖延。

出征之前潑涼水,不出頭,現在卻又跳出來指手劃腳,反正打仗的都是明軍,不死白不死,人混賬到這個份上,真能把死人氣活了。

李如鬆沒有理會柳成龍,他停下了進攻的腳步。

但停下來並不能解決問題,因爲作爲朝鮮的都城,王京是必須攻克的。

於是在經過縝密的思索後,李如鬆做出瞭如下部署:

總兵楊元率軍鎮守平壤,控制大同江;李如柏率軍鎮守寶山,查大受鎮守臨津,互爲聲援;李寧、祖承訓鎮守開城。

這是一個讓人莫名其妙的安排,因爲明軍本就兵力不足,現在竟然分兵四路,要想打下王京,無異於是癡人說夢。

所以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爲,李如鬆已經放棄了進攻計劃。

事實證明,他們都錯了。

因爲要攻克一座城池,並不一定要靠武力。

命令下達了,進攻停止了,戰場恢復了平靜,日軍也藉此機會加強防守,整肅軍隊,等待着李如鬆的下一次進攻。因爲在被忽悠多次後,他們已經確定,眼前的這個對手,是絕對不會消停的。

這個判斷十分正確,很快,他們就等到了李如鬆的問候,但並非攻城的槍炮,而是一把大火。

明朝那些事兒6[1232]

李如鬆很清楚,憑藉自己手中的兵力,是絕對無法攻下王京的,於是他索性分兵各處防守,加固後方,因爲他已經找到了一個更好的進攻目標——龍山。

龍山是日軍的糧倉所在地,積糧數十萬石,王京、釜山的日軍伙食,大都要靠此處供應。

於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李如鬆密令查大受,率敢死隊(死士)連夜跑到龍山,放了一把火,徹底解決了鬼子們的糧食問題。

這麼一來,事情就算是結了,因爲武士道再怎麼牛,也不能當飯吃,在這一點上,鬼子們的意識是清楚的,認識是明確的。

萬曆二十一年(1593)四月十八日,日軍全軍撤出王京,退往釜山。十九日,李如鬆入城,王京光復。

自萬曆二十年(1592)十二月明軍入朝起,短短半年時間,日軍全線潰敗,死失合計三萬五千餘人,其軍隊主力,第一軍小西行長部幾乎全軍覆滅,日軍的戰鬥力遭到致命打擊,疲憊交加,鬥志全無。

到了這份上,已經打不下去了。

四月下旬,日軍繼續撤退至蔚山、東萊等沿海地域,回到了一年前的登陸地點,全軍八萬餘人渡海回國,僅留四萬人防守。

至此,抗倭援朝戰爭第一階段結束,日軍慘敗而歸。

日軍退卻了,但李如鬆並沒有痛打落水狗,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事實上,此時明軍的處境也好不了多少,由於朝軍幾乎是一盤散沙,許多地方都要依靠明軍防守,李如鬆能夠調動的,僅有一萬餘人,靠這點本錢,想把日軍趕下海去,幾乎是不可能的。

但最嚴重的問題還不是缺人,而是缺錢。

要知道,刀槍馬炮,天上掉不下來,那都是有價錢的,而所謂打仗,其實就是砸錢,敵人來了,有錢就對砸,沒錢就打游擊,朝鮮戰爭也一樣。

明軍雖然是幫朝鮮打仗,但從糧食到軍餉,都是自給自足,而在這一點上,朝鮮人也體現出了充分的市場意識,非但不給軍費,連明軍在當地買軍糧都要收現款,拒收信用卡,賒賬免談。

李如鬆在朝鮮呆了半年,已經花掉了上百萬兩白銀,再這樣打個幾年,估計褲子都得當出去。

所以談判,是唯一的選擇。

明朝那些事兒6[1233]

高檔次的忽悠

第二次談判就此開始。

所謂談判,其實就是忽悠的升級版,雙方你來我往,吹吹牛吃吃飯,實在的東西實在不多。

客觀地講,明朝在談判上,一向都沒什麼誠意。相對而言,日本方面還是比較實誠的,他們曾滿懷期望的期盼着明朝的使者,等到的卻是火槍大炮。

說到底,這是個認識問題,因爲當時的明朝,管日本叫倭國,管日本人叫倭奴,而且這並非有意歧視,事實上,以上稱呼是一路叫過來的,且從無愧疚、不當之類的情感。

一句話,打心眼裡,就從沒瞧得上日本人。

第一次談判,是因爲準備不足,未能出兵,等到能夠出兵,自然就不談了。

現在,是第二次談判。而談判的最理想人選,是沈惟敬。

半年前,這位仁兄滿懷激情地來到李如鬆的大營,結果差點被砍了頭,關起來吃了半年的牢飯,到今天,終於又有他的用武之地了。

萬曆二十一年(1593)三月,沈惟敬前往日軍大營,開始了第二次談判,在那裡等待着他的,是他的老朋友小西行長。

雖然之前曾被無情地忽悠過一次,但畢竟出來搶一把不容易,死了這麼多人,弄不到點實在東西也沒法回去,日方決定繼續談判,平分朝鮮是不指望了,能撈多少是多少。

日軍的談判底線大抵如此,而在他們看來,事到如今,明軍多少也會讓一兩步。

會談進行得十分順利,雙方互致問候完畢,經過討價還價,達成了如下意見:

首先,明朝派遣使者,前往日本會見豐臣秀吉。其次,明軍撤出朝鮮,日軍撤出王京(當時尚未撤出)。最後,日本交還朝鮮被俘王子官員。

沈惟敬帶着談判意見回來了,出乎他意料的是,這一次,李如鬆和宋應昌都毫不猶豫地表示同意。

沈惟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喜悅,他認爲,一切都將在自己安排下有條不紊地進行下去,建功立業的時候到了。

但他並不知道,所謂談判和執行,那完全是兩碼事。

在第一次談判時,明軍只是爲了爭取時間,壓根兒不打算要真談判,而這一次……,似乎也沒這個打算。

因爲在戰後,宋應昌曾在給皇帝的奏疏中寫過這樣一段話:

“夫倭酋前後雖有乞貢之稱,臣實假貢取事,原無真許之意。”

這句話的大概意思是,日本人是想談和的,但我是忽悠他們的,您別當真。

明朝那些事兒6[1234]

這就是說,明軍從上到下,是萬衆一心,排除萬難,要把忽悠進行到底了。

但協議畢竟還是簽了,簽了就得執行,而接下來,李如鬆用行動證明了這樣一點:他除了會打仗,搞政治也是把好手。

根據協議,明軍要撤出朝鮮,但李如松紋絲不動,反而燒掉了日軍的糧倉,端掉了對方的飯碗。

日軍是真沒辦法了,打不過又鬧不起,明知李如鬆是個不守信用的傢伙,偏偏還不敢得罪他,就當吃了個啞巴虧,硬着頭皮派出使者。那意思是,你不撤我認了,但互派使者的事,麻煩你還是給辦了吧。

在這一點上,李如鬆還是很夠意思的,他隨即派出謝用梓與徐一貫兩人,隨同沈惟敬一起,前往日軍大營。

小西行長十分高興,因爲自從談判開始以來,他遇到的不是大混混(沈惟敬),就是大忽悠(李如鬆的使者),感情受到了嚴重的傷害,現在對方終於派出了正式的使者,實在是可喜可賀。

但他不知道的是,明朝派來的這兩位所謂使者,謝用梓是參將,徐一貫是遊擊,換句話說,這兩人都是武將,別說搞外交,識不識字那都是不一定的事。

之所以找這麼兩個丘八去談判,不是明朝沒人了,而是李如鬆根本就沒往上報。

這位仁兄接到日軍要求後,想也沒想,就在軍中隨意找了兩人,大筆一揮,你們倆就是使者了,去日本出差吧。

現在忽悠你們,那是不得已,老子手裡要是有兵,早就打過去了,還談什麼判?!

李如鬆沒當真,但日本人當真了,萬曆二十一年(1593)五月中旬,小西行長帶領沈惟敬、謝用梓以及徐一貫前往日本,會見豐臣秀吉,進行和談。

對於明朝使臣的來臨,豐臣秀吉非常高興,不但熱情接待,管吃管住,會談時更是率領各地諸侯權貴到場,親自參加,張燈結綵,搞得和過節一樣,儀式十分隆重。

當沈惟敬看到這一切的時候,他明白:這下算是忽悠大了。

雖然日本人糊里糊塗,但一路過來,他已經很清楚,身邊的這兩位使者到底是什麼貨色。

但事已至此,也只能挺下去了。

明朝那些事兒6[1235]

沈惟敬就此開始了談判,雖然從名義上講,謝用梓和徐一貫纔是正牌使者,但這兩個大老粗連話都說不利索,每次開會口都不敢開,只能指望沈惟敬忽悠了。

於是每次開會之時,大致都是這麼一副場景:豐臣秀吉滿懷激情,口若懸河,謝用梓、徐一貫呆若木雞、一言不發,沈惟敬隨口附和,心不在焉。所謂的外交談判,其實就是扯淡。

就這麼個扯淡會,竟然還開了一個多月,直到六月底,才告結束。

在談判終結的那一天,豐臣秀吉終於提出了日方的和平條件,該條件也再次證明了這樣一點:

豐臣秀吉,是個貪婪無恥、不可救藥的人渣。

其具體內容如下:

一、明朝將公主嫁爲日本后妃。

二、明朝和日本進行貿易,自由通商。

三、明朝和日本交換誓詞,永遠通好。

四、割讓朝鮮四道,讓給日本。

五、朝鮮派出王子大臣各一人,作爲人質,由日方管理。

六、返還朝鮮被俘的兩位王子

七、朝鮮宣誓永不背叛日本。

在這份所謂的和平條款中,除交還朝鮮王子外,沒有任何的友善、和睦,不但強佔朝鮮土地,還把手伸到了明朝,總而言之,除了貪婪,還是貪婪。

這樣的條款,是任何一個大明使臣都無法接受的。

沈惟敬接受了。

這位仁兄似乎完全沒有任何心理負擔,當場拍板,表示自己認可這些條款,並將回稟明朝。豐臣秀吉十分高興。

其實豐臣秀吉並不知道,他已失去了一個過把癮的機會——即使他提出吞併中國,這位大明使者也會答應的。

因爲沈惟敬同志壓根就不算是明朝的使臣,說到底也就是個混混,胡話張口就來,反正不是自家的,也談不上什麼政治責任,你想要哪裡,我沈惟敬劃給你就是了。反正也不是我買單。

日本和談就此結束,簡單概括起來,是一羣稀裡糊塗的人,在一個稀裡糊塗的地方,開了一個稀裡糊塗的會,得到了一個稀裡糊塗的結論。可憐一代梟雄豐臣秀吉,風光一輩子,快退休了,卻被兩個粗人、一個混混玩了一把,真可算是晚節不保。

但在辦事認真這點上,豐臣秀吉還是值得表揚的,爲了把貪慾進行到底,他隨即安排了善後事宜,遣送朝鮮王子回國,並指派小西行長跟進此事。

小西行長高興地接受了這個任務,不久之後,他就會悔青自己的腸子。

明朝那些事兒6[1236]

和談結束了,沈惟敬回國了,他在日本說了很多話,幹了很多事,但在中國卻無人知曉,連李如鬆、宋應昌也只知道,這人去了趟日本,見了豐臣秀吉,僅此而已。

按說到這個時候,沈惟敬應該說實話了,在日本胡說八道也就罷了,但軍國大事,不是能忽悠過去的,鬼子雖然腦袋不好使,也不是白癡,想矇混過關,那是不可能的。

但這位兄弟實在是人混膽大,沒有絲毫政治敏感性,兵部尚書石星代表朝廷找他談話時,竟對日方提出“和平條件“隻字不提,只顧吹牛,說自己已經搞定了日方,爲國家做出了卓越貢獻云云。

這話要換了宋應星,估計是打死也不信的,可石星同志就不同了,從某個角度講,他還是個比較單純的人,一頓忽悠之下,竟然信了,還按照沈惟敬的說法,上奏了皇帝。

明神宗倒不糊塗,覺得事情不會這麼簡單,但石星一口咬定,加上打仗實在費錢,半信半疑之下,他同意與日方議和。

於是歷史上最滑稽的一幕出現了,經過一輪又一輪的忽悠,中日雙方終於停戰。

萬曆二十一年(1593)七月,在日軍大部撤出朝鮮後,明軍也作出部署,僅留劉珽、駱尚志等人,率軍一萬五千餘人幫助鎮守軍事要地,其餘部隊撤回國內。

無論有多麼莫名其妙,和平終究還是到來了,儘管是暫時的。

宋應昌升官了,因爲在朝鮮戰場的優異表現,他升任右都御史,兵部侍郎的職務,由顧養謙接替。

李如鬆也升官了,本就對他十分欣賞的明神宗給他加了工資(祿米),並授予他太子太保的頭銜。

三年後,遼東總兵董一元離職,大臣推舉多名候選者,明神宗卻執意要任用李如鬆,雖然許多人極力反對,但他堅持了自己的意見。

李如鬆走馬上任,一年後他率軍追擊敵軍,孤軍深入,中伏,力戰死。

在所有的戰鬥中,他始終是身先士卒,衝鋒在前的,這次也不例外。

他不是一個與人爲善的人,更談不上知書達理,他桀驁不遜,待人粗魯,但這些絲毫無損於他的成就與功勳,因爲他是一個軍人,一個智勇雙全、頑強無畏的軍人。在短暫的一生中,他擊敗了敵人,保衛了國家,在我看來,他已經盡到了自己的本分。

其實很多人並不知道,他雖是武將,卻並非粗人,因爲在整理關於他的史料時,我發現了他的詩句:

春來殺氣心猶壯,此去妖氛骨已寒。

談笑敢言非勝算,夢中常憶跨徵鞍。

我認爲,寫得很不錯。

四百年華已過,縱馬馳騁之背影,依稀可見。

明朝那些事兒6[1237]

烽火再起

沈惟敬是一個比較奇怪的人,作爲一個局外人,他毅然決然搞起外交,且不怕坐牢,不怕殺頭,義無反顧,實在讓人費解。

一個混混,不遠千里,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專程跑來插足國家大事,在我看來,這就是最純粹的摻和精神。

但既然是摻和,一般說來總是有動機的。因爲就算是混混,也得掙錢吃飯。可由始至終,這位仁兄似乎除了混過幾頓飯外,還沒有獅子大開口的記錄,也沒怎麼趁機撈過錢,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他是真想幹點事的。

然而沈惟敬並不知道:雖然從某種意義上說,外交政治也是混,不過,絕不是他那個混法。如果胡混一氣,是要掉腦袋的。

萬曆二十二年(1594)十二月七日,一個人的到來讓沈惟敬明白了一個道理:說過的話,簽過的字,不是說賴就能賴的。

小西飛來了,根據日本和談的會議精神,他作爲日本的使者,前來兌現之前明朝的承諾。

沈惟敬迎來了一生中最大的危機,因爲小西飛並沒有參與他的密謀,而日方使者到來,必定有明朝高級官員接待,到時雙方一對質,事情穿幫,殺頭打屁股之類的把戲是逃不了了。

人已經到京城了,殺人滅口沒膽,逃跑沒條件,就算衝出國門也沒處去——日本、朝鮮也被他忽悠了,要衝出亞洲,估計還得再等個幾百年。

在沈惟敬看來,他這輩子就算是活到頭了,除非奇蹟出現。

奇蹟出現了。

萬曆二十二年(1594)十二月十九日,兵部尚書石星奉旨,與小西飛會談。

在會談中,石星提出了議和的三大條件——真正的條件:

一、日本必須限期全部撤軍回國。

二、封豐臣秀吉爲日本王,但不允許日本入貢。

三、日本必須盟誓,永不侵犯朝鮮。

然後他告訴小西飛,如果同意,就有和平,如果拒絕,就接着打。

出發之前,小西飛被告知,明朝已經接受了日方提出的七大條件,他此來是拿走明朝承認割讓朝鮮的文書,如果一切順利,還要帶走明朝的公主。

而現在他才知道,公主是沒影的,割讓朝鮮是沒譜的,通商是沒指望的。日本唯一的選擇,是從明朝皇帝那裡領幾件衣服和公章,然後收拾行李,滾出朝鮮,發誓永不回來。

小西飛已經徹底懵了,他終於明白,之前的一切全是虛幻,自己又被忽悠了。

然而接下來,他卻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

明朝那些事兒6[1238]

面對石星,小西飛說出了他的答覆:同意。

所謂同意,代表的意思就是日本願意無條件撤出朝鮮,不要公主,不要通商,不再提出任何要求。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所以結論是,小西飛撒了謊。

而只要分析一下,就會發現,他的確有撒謊的理由。

首先,他是小西行長的親信,這件事又是小西行長負責,事情辦到這個地步,消息傳回日本,小西行長註定是沒好果子吃的。

其次,他畢竟是在明朝的地盤上,對方又是這個態度,如果再提出豐臣秀吉的“夢幻”七條,惹火了對方,來個“兩國交兵,先斬來使”也不是不可能的。

所以當務之急,把事情忽悠過去,回家再說。

聽到小西飛的回答,石星十分高興,他急忙嚮明神宗上奏疏,報告這一外交的巨大勝利。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明神宗竟然不信!

要知道,這位皇帝雖然懶,卻不笨,他得知此事後,當即表示叫來石星詢問此事:如此之條件,日本人怎麼會輕易接受?

石星本來腦袋就不大好使,這麼一問,算是徹底糊塗了,半天也不知怎麼回答。

最後還是明神宗替他想出了辦法:

“明日,你在兵部再次詢問日使,不得有誤。”

之後還跟上一句:

“趙志皋隨你一同去!”

趙志皋,時任大學士,特意交代把他拉上,說明皇帝對石星的智商實在是缺乏信心。

萬曆二十二年(1594)十二月二十日,第二次詢問開始。

這次詢問,明朝方面來了很多人,除了石星和趙志皋外,六部的許多官員都到場旁聽。

在衆目睽睽之下,石星向小西飛提出了八個問題,而小西飛也一反常態,對答如流,說明日本的和平決心,聽得在場觀衆頻頻點頭。

經過商議,石星和趙志皋聯合作出了結論:小西飛,是可以相信的。

然而石星並不知道,小西飛之所以回答得如此順暢,是因爲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不折不扣的胡扯。

具體說來,是想到哪說到哪,撿好聽順耳的講,動不動就是“天朝神威”之類的標誌性口號,反正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雖然在場的官員大都飽讀詩書,且不乏趙志皋之類的政治老油條,但畢竟當時條件有限,也沒有出國考察的名額,日本到底是怎麼回事,誰也不清楚。

於是,大家都相信了

明朝那些事兒6[1239]

憑藉着在明朝的優異表現,小西飛躋身成功外交家的行列,成爲了勘與沈惟敬相比的大忽悠。

但正所謂長江後浪推前浪,雖然是後進之輩,在忽悠方面,小西飛卻更進一步,將其發展到了一個新的境界——除了忽悠別人,還忽悠自己。

事情是這樣的,和談結束後按照外交慣例,明朝官員準備送小西飛回國,然而這位仁兄卻意猶未盡,拿出了一份名單。

這份名單是豐臣秀吉授意,小西行長草擬的,上面列出了一些人名,大都是日軍的將領,在出發之前,他交給了小西飛,並囑託他在時機成熟時交出去,作爲明朝封官賞錢的依據。

事已至此,小西飛十分清楚,所謂和談,純粹就是胡說八道,能保住腦袋回去就不容易了,可這位仁兄實在是異常執着,竟然還是把這份名單交給了明朝官員,並告訴他們:名單上的人都是日本的忠義之士,希望明朝全部冊封,不要遺漏。

明明知道是忽悠,竟然還要糊弄到底,可謂意志堅定,當然,也有某些現實理由——小西飛的名字,也在那份名單上。

更爲搞笑的是,在交出名單之前,根據小西行長之前的交代,小西飛還塗掉了兩個名字,一個是加藤清正,另一個是黑田長政。

之所以這麼幹,那是有深厚的歷史淵源的,雖然同爲豐臣秀吉的親信,小西行長和加藤清正、黑田長政的關係卻很差,平時經常對罵,作戰也不配合,小西行長對此二人恨之入骨。

據說後來這事捅出去之後,加藤清正氣得跳腳:明知冊封不了的名單,你都不列我的名字?跟你拼了!

等到後來回了日本,這幾位也不消停,繼續打繼續鬧,最後在日本關原打了一仗,纔算徹底了結。這都是日本內政,在此不予干涉。

綜觀整個談判過程,從忽悠開始,以胡扯結束,經過開山祖師沈惟敬和後起之秀小西飛的不懈努力,豐臣秀吉、明神宗一干人等都被繞了進去,並最終達成了協議,實在是可喜可賀。

而更值得誇獎的,是日本人的執着,特別是小西行長,明知和談就是胡扯,冊封就是做夢,仍然堅持從名單上劃掉了自己政敵的名字,其認真精神應予表揚。

雖然這是一件極其荒謬、極爲可笑的事情,但至少到現在,並沒有絲毫露餡的跡象,而且在雙方共同努力忽悠下,和平似乎已不再是個夢想。

明朝那些事兒6[1240]

這關終於過去了,沈惟敬總算是鬆了一口氣,不過,這口氣也就鬆了一個月。

明朝的辦事效率明顯比日本高得多,萬曆二十三年(1595)正月,明神宗便根據談判的條款,對日本下發了諭旨,並命臨淮侯李宗城爲正使,都指揮楊方亨爲副使,帶沈惟敬一同前往日本宣旨。

沈惟敬無可奈何,只得上路,可還沒等到日本,就出事了。

事情出在明朝正使李宗城的身上,應該說,這是一個有鮮明個性特點的人,具體說來,就是膽小。

此人雖然是世襲侯爵,但一向是大門不出,二門不入,每天只想在家混吃等死,突然攤上這麼個出國的活,心裡很不情願,但不去又不行,只好一步三回頭地上了路。

就這麼一路走,一路磨,到了朝鮮釜山,他才從一個知情人那裡得知了談判的內情,當即大驚失色,汗如雨下。

其實這也沒什麼,反正沒到日本,回頭就是了,浪費點差旅費而已。

可這位兄弟膽子實在太小,竟然丟下印璽和國書,連夜就逃了。

消息傳回北京,明神宗大怒,下令捉拿李宗城,並命令楊方亨接替正使,沈惟敬爲副使,繼續出訪日本。

於是,什麼都不知道的楊方亨和什麼都知道的沈惟敬,在經歷這場風波後,終於在七月渡海,到達日本。

對於他們的來訪,豐臣秀吉十分高興,他安排了盛大的歡迎儀式,並決定,在日本最繁華的城市大阪招待明朝的使者。

九月,雙方第一次見面,氣氛十分融洽,在這一天,楊方亨代表明神宗,將冠服、印璽等送給了豐臣秀吉。

豐臣秀吉異常興奮,在他看來,明神宗送來這些東西,是表示對他的妥協,而他真正想要的東西,也即將到手。

因爲第二天,明朝的使者,就將宣佈大明皇帝的詔書,在那封詔書上,自己的所有願望都將得到滿足。

但沈惟敬很清楚,當明天來臨,那封諭旨打開之時,一切都將結束。事情已經無可挽回,除非日本人全都變成文盲,不識字(當時的日本官方文書,幾乎全部使用漢字),或者……奇蹟再次出現。

想來想去,毫無辦法,沈惟敬在輾轉反側中,度過了這個絕望的夜晚,迎來了第二天的早晨。

然而他並不知道,在那個夜晚,他並不是唯一無法入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