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1 -1650

1641 1650

崇禎元年(1628)十一月六日,辯論開始。

所有的人,包括周延儒在內,都認定溫體仁必敗無疑。

奇蹟,就是所有人都認定不可能發生,卻終究發生的事。

這場驚天逆轉,從皇帝的提問開始:

“你說錢謙益受賄,是真的嗎?”

溫體仁回答:是真的。

於是崇禎又問錢謙益:

“溫體仁說的話,是真的嗎?”

錢謙益回答:不是。

辯論陳詞就此結束,吵架開始。

溫體仁先聲奪人,說,錢千秋逃了,此案未結。

錢謙益說:查了,有案卷爲證。

溫體仁說:沒有結案。

錢謙益說:結了。

刑部尚書喬允升出場。

喬允升說:結案了,有案卷。

溫體仁吃了秤砣:沒有結案。

吏部尚書王永光出場。

王永光說:結案了,我親眼看過。

禮部給事中章允儒出場

章允儒說:結案了,我曾看過口供。

溫體仁很頑強:沒有結案!

崇禎做第一次案件總結:

“都別廢話了,把案卷拿來看!”

休會,休息十分鐘。

再次開場,崇禎問王永光:刑部案卷在哪裡?

王永光說:我不知道,章允儒知道。

章允儒出場,回答:現在沒有,原來看過。

溫體仁罵:王永光和章允儒是同夥,結黨營私!

章允儒回罵:當年魏忠賢在位時,驅除忠良,也說結黨營私!

崇禎大罵:胡說!殿前說話,竟敢如此胡扯!抓起來!

這句話的對象,是章允儒。

章允儒被抓走後,辯論繼續。

溫體仁發言:推舉錢謙益,是結黨營私!

吏部尚書王永光發言:推舉內閣人選,出於公心,沒有結黨。

內閣大臣錢龍錫發言:沒有結黨。

內閣大臣李標發言:沒有結黨。

崇禎總結陳詞:推舉這樣的人(指錢謙益),還說出於公心!

二次休會

再次開場,錢龍錫發言:錢謙益應離職,聽候處理。

崇禎發言:我讓你們推舉人才,竟然推舉這樣的惡人,今後不如不推。

溫體仁發言:滿朝都是錢謙益的人,我很孤立,恨我的人很多,希望皇上讓我告老還鄉。

崇禎發言:你爲國效力,不用走。

辯論結束,反方,溫體仁獲勝,逆轉,就此完成。

史料記載大致如此,看似平淡,實則暗藏玄機。

這是一個圈套,是溫體仁設計的完美圈套。

這個圈套分三個階段,共三招。

第一招,開始辯論時,無論對方說什麼,咬定,沒有結案。

這個舉動毫不明智,許多人被激怒,出來跟他對罵指責他

然而這正是溫體仁的目的。

很快,奇蹟就發生了,章允儒被抓走,崇禎的天平向溫體仁傾斜。

接下來,溫體仁開始實施第二步——挑釁。

他直接攻擊內閣,攻擊所有大臣,說他們結黨營私。

於是大家都怒了,紛紛出場,駁斥溫體仁。

這也是溫體仁的目的。

至此,崇禎認定,錢謙益與作弊案有關,應予罷免。

第三階段開始,內閣的諸位大人終於意識到,今天輸定了,所以主動提出,讓錢謙益走人,溫體仁同志隨即使出最後一招——辭職。

當然,他是不會辭職的,但走到這一步,擺擺姿態還是需要的。

三招用完,大功告成。

溫體仁沒有魔法,這個世界上也沒有奇蹟,他之所以肯定他必定能勝,是因爲他知道一個秘密,崇禎心底的秘密。

這個秘密的名字,叫做結黨。

溫體仁老謀深算,他知道,即使朝廷裡的所有人,都跟他對立,只要皇帝支持,就必勝無疑,而皇帝最不喜歡的事情,就是結黨。

崇禎登基以來,幹掉了閹黨,扶植了東林黨,卻沒能消停,朝廷黨爭不斷,幹什麼什麼都不成,所以最恨結黨。

換句話說,錢謙益有無作弊,並不重要,只要把他打成結黨,就必定完蛋。

事實上,錢謙益確實是東林黨的領袖,所以在辯論時,務必不斷挑事,耍流氓,吸引更多的人來罵自己,都無所謂。

因爲最後的決斷者,只有一個。

當崇禎看到這一切時,他必定會認爲,錢謙益的勢力太大,結黨營私,絕不可留。

這就是溫體仁的詭計,事實證明,他成功了。

通過這個圈套,他騙過了崇禎,除掉了錢謙益,所有的人都被他矇在鼓裡,至少他自己這樣認爲。

但事實可能並非如此,這場辯論的背後,真正的勝利者,是另一個人——崇禎。

其實溫體仁的計謀,崇禎未必不知道,但他之所以如此配合,是因爲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當時的朝廷,東林黨實力很強,從內閣到言官,都是東林黨,雖說就工作業績而言,比閹黨要強得多,但歸根結底,也是個威脅,如此下去再不管,就管不住了。

現在既然溫體仁跳出來,主動背上黑鍋,索性就用他一把,敲打一下,提提醒,換幾個人,阿貓阿狗都行,只要不是東林黨,讓你們明白,都是給老子打工的,老實幹活!

當然明白人也不是沒有,比如黃宗羲,就是這麼想的,還寫進了書裡。

但搞倒了錢謙益,對溫體仁而言,是純粹的損人不利已,因爲他老兄太過討嫌,沒人推舉他,鬧騰了半天,還是消停了。

消停了一年,機會來了,機會的名字,叫袁崇煥。

畫了一個圈,終於回到了原點。

之後的事,之前都講了,袁督師很不幸,指揮出了點問題,本來沒事,偏偏和錢龍錫拉上關係,就這麼七搞八搞,自己進去了,錢龍錫也下了水。

在很多人眼裡,崇禎初年是很亂的,錢謙益、袁崇煥、錢龍錫、作弊、通敵、下課。

現在你應該明白,其實一點不亂,事實的真相就是這麼簡單,只有兩個字——利益,周延儒的利益,溫體仁的利益,以及崇禎的利益。

錢謙益、袁崇煥、還有錢龍錫,都是利益的犧牲品。

而這個推論,有一個最好的例證。袁崇煥被殺掉後,錢龍錫按規定,也該幹掉,死刑批了,連刑場都備好,家人都準備收屍了,崇禎突然下令:不殺了。

關於這件事,許多史書上都說,崇禎皇帝突然覺悟。

我覺得,持這種觀點的人,確實應該去覺悟一下,其實意思很明白,教訓教訓你,跟你開個玩笑,臨上刑場再拉下來,很有教育意義。

周延儒和溫體仁終究還是成功了,崇禎三年(1630)二月,周延儒順利入閣,幾個月後,溫體仁入閣。

溫體仁入閣,是周延儒推薦的,因爲崇禎最喜歡的,就是周延儒。但周兄還是很講義氣,畢竟當年全靠溫兄在前面踩雷,差點被口水淹死,纔有了今天的局面,拉兄弟一把,是應該的。

其實就能力而言,周延儒和溫體仁都是能人,如果就這麼幹下去,也是不錯的,畢竟他們都是惡人,且手下並非善茬,換個人,估計壓不住陣。

但所謂患難兄弟,基本都有規律,拉兄弟一把後,就該踹兄弟一腳了。

最先開踹的,是溫體仁。

錢龍錫被皇帝赦免後,第一個上門問候的,不是東林黨,而是周延儒。

周兄此來的目的,是邀功。什麼皇上原本很生氣,很憤怒,很想幹掉你,但是關鍵時刻,我挺身而出,在皇帝面前幫你說了很多好話,你才終於脫險云云。

這種先挖坑,再拉人,既做婊子,又立牌坊的行爲,雖很無聊,卻很有效,錢龍錫很感動,千恩萬謝。

周延儒走了,第二個上門問候的來了,溫體仁。

溫體仁的目的,大致也是邀功,然而意外發生了。

因爲錢龍錫同志剛從鬼門關回來,且經周延儒忽悠,異常激動,溫兄還沒開口,錢龍錫就如同連珠炮般,把監獄風雲,脫離苦海等前因後果全盤托出。

特別講到皇帝憤怒,周延儒挺身而出,力挽狂瀾時,錢龍錫同志極爲感激,眼淚嘩嘩地流着。

溫體仁安靜地聽完,說了句話。

這句話徹底止住了錢龍錫的眼淚:

“據我所知,其實皇上不怎麼氣憤。”

啥?不氣憤?不氣憤你邀什麼功?混蛋!

所以錢龍錫氣憤了。類似這種事情,自然有人去傳,周延儒知道後,也很氣憤——我拉你,你踹我?

溫體仁這個人,史書上的評價,大都是八個字:表面溫和,深不可測。

其實他跟周延儒的區別不大,只有一點:如果周延儒是壞人,他是更壞的壞人。

對他而言,敵人的名字是經常換的,之前是錢謙益,之後是周延儒。

所以在搞倒周延儒這件事上,他是個很堅定,很有毅力的人。

不久之後,他就等到了機會,因爲周延儒犯了一個與錢謙益同樣的錯誤——作弊。

崇禎四年,周延儒擔任主考官,有一個考生跟他家有關係,就找到他,想走走後門,週考官很大方,給了個第一名。

應該說,對此類案件,崇禎一向是相當痛恨的,更巧的是,這事溫體仁知道了,找了個人寫黑材料,準備下點猛藥,讓周延儒下課。

不幸的是,周延儒比錢謙益狡猾得多。聽到風聲,不慌不忙地做了一件事,把問題搞定了,充分反映了他的厚黑學水平。

他把這位考生的卷子,交給了崇禎。

應該說,這位作弊的同學還是有點水平的,崇禎看後,十分高興,連連說好,周延儒趁機添把火,說打算把這份卷子評爲第一,皇帝認爲沒有問題,就批了。

皇帝都過了,再找麻煩,就是找抽了,所以這事也就過了。

但溫體仁這關,終究是過不去的。

崇禎年間的十七年裡,一共用了五十個內閣大臣,特別是內閣首輔,基本只能幹幾個月,任期超過兩年的,只有兩個人。

第二名,周延儒,任期三年。

第一名,溫體仁,任期八年。

溫首輔能混這麼久,只靠兩個字,特別。

特別能戰鬥,特別能折騰。

在此後的一年裡,溫體仁無怨無悔、鍥而不捨地折騰着,他不斷地找人黑周延儒,但皇帝實在很喜歡周首輔,雖屢敗屢戰,卻屢戰屢敗,直到一年後,他知道了一句話。

就是這句話,最終搞定了千言萬語都搞不定的周延儒。

全文如下:

“餘有回天之力,今上是羲皇上人。”

前半句很好懂,意思是我的能量很大。

後半句很不好懂,卻很要命。

今上,是指崇禎,所謂羲皇上人,具體是誰很難講,反正是原始社會的某位皇帝,屬於七十二帝之一,就不扯了,而他的主要特點,是不管事。

翻譯過來,意思是,我的能量很大,皇上不管事。

這句話是周延儒說的,是跟別人聊天時說的,說時旁邊還有人。

溫體仁把這件事翻了出來,並找到了證人。

啥也別說了,下課吧。

周延儒終於走了,十年後,他還會再回來,不過,這未必是件好事。

朝廷就此進入溫體仁時代。

按照傳統觀點,這是一個極其黑暗的時代,在無能的溫體仁的帶領下,明朝終於走向了不歸路。

我的觀點不太傳統,因爲我看到的史料告訴我,這並非事實。

溫體仁能夠當八年的內閣首輔,只有一個原因——他能夠當八年的內閣首輔。

作爲內閣首輔,溫體仁具備以下條件:首先,他很精明強幹。據說一件事情報上來,別人還在琢磨,他就想明白了,而且能很快做出反應。其次,他熟悉政務,而且效率極高,還善於整人(所以善於管人)。

最後,他不是個好人。當然,對朝廷官員而言,這一點在某些時候,絕對不是缺點。

估計很多人都想不到,這位溫體仁還是個清官,不折不扣的清官,做了八年首輔,家裡還窮得叮噹響,從來不受賄,不貪污。

相對而言,流芳千古的錢謙益先生,就有點區別了,除了家產外,也很能掙錢(怎麼來的就別說了),經常出沒紅燈區。六十多歲了,還娶了柳如是。明朝亡時,說要跳河殉國,腳趾頭都還沒下去,就縮了回來,說水冷,不跳了,就投降了清朝。清朝官員前來拜訪,看過他家後,發出了同樣的感嘆:你家真有錢。

溫體仁未必是奸臣,錢謙益未必是好人。不需要驚訝,歷史往往跟你所想的並不一樣。英雄可以寫成懦夫,能臣可以寫成奸臣,史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誰來寫。

溫體仁的上任,對崇禎而言,不算是件壞事。就人品而言,他確實很卑劣,很無恥,且工於心計,城府極深,但要鎮住朝廷那幫大臣,也只能靠他了。

應該說,崇禎是有點想法的,畢竟他手中的,不是爛攤子,而是一個爛得不能再爛的攤子。邊關戰亂,民不聊生,政治腐敗,朝廷混亂,如此下去,只能收攤。

崇禎同志一直很擔心,如果在他手裡收攤,將來下去了,沒臉見當年擺攤的朱重八(後來他用一個比較簡單的方法辦到了)。

所以執政以來,他幹了幾件事,希望力挽狂瀾。

第一件事,就是肅貪。

到崇禎時期,官員已經相當腐敗,收錢辦事,就算是好人了。對此,崇禎非常地不滿,決心肅貪。

問題在於,明朝官場,經過二百多年的磨礪,越來越光,越來越滑。潛規則、明規則,基本已經形成一套行之有效的規章,大家都在裡邊混,就談不上什麼貪不貪了,所謂天下皆貪,即是天下無貪。

當然,偶爾也有個把人,是要突破規則,冒冒頭的。

比如戶部給事中韓一良,就是典型代表。

當崇禎下令整頓吏治時,他慷慨上書,直言污穢,而且還說得很詳細,什麼考試作弊內幕,買官賣官內幕,提成、陋規等等。爲到達警醒世人的目的,他還坦白,自己身爲言官,幾個月之內,已經推掉了幾百兩銀子的紅包。

崇禎感動了,這都什麼年月了,還有這樣的人啊,感動之餘,他決定在平臺召開會議,召見韓一良及朝廷百官,並當衆嘉獎提升。

皇帝很激動,後果很嚴重。

因爲韓一良同志本非好鳥,也沒有與貪污犯罪死磕到底的決心,只是打算罵幾句出出氣,沒想到皇帝大人反應如此強烈,無奈,事都幹了,只能硬着頭皮去。

在平臺,崇禎讓人讀了韓一良的奏疏,並交給百官傳閱,大爲讚賞,並叫出韓一良,提升他爲都察院右僉都御史。

原本只是七品,一轉眼,就成了四品。

我研讀歷史,曾總結出一條恆久不變的規律——世上的事,從沒有白給的.

韓一良同志還沒高興完,就聽到了這樣一句話:

“此文甚好,希望科臣(指韓一良)能指出幾個貪污的人,由皇帝懲處,以示懲戒。”

說話的人,是吏部尚書王永光。

王永光很不爽,自打聽到這封奏疏,他就不爽了,因爲他是吏部尚書,管理人事,說朝廷貪污成風,也就是說他管得不太好,所以他決定教訓韓一良同志。

這下韓御史抓瞎了,因爲他沒法開口。

自古以來,所謂集體負責,就是不負責,所以批評集體,就是不批評。韓御史本意,也就是批評集體,反正沒有具體對象,沒人冒頭反駁,可以過過嘴癮。

現在一定要你說出來,是誰貪污,是誰受賄,就不好玩了。

但崇禎似乎很有興趣,當即把韓一良叫了出來,讓他指名道姓。

韓一良想了半天,說,現在不能講。

崇禎說,現在講。

韓一良說,我寫這封奏疏,都是泛指,不知道名字。

崇禎怒了:你一個名字都不知道,竟然能寫這封奏疏,胡扯!五天之內,把名字報來!

事兒大了,照這麼搞,別說升官,能保住官就不錯,韓一良回去了,在家抓狂了五天,憋得臉通紅,終於憋出了一份奏疏。

很明顯,韓一良是下了功夫的,因爲在這份奏疏裡,他依然沒有說出名字,卻列出了幾種人的貪污行徑,並希望有關部門嚴查。當然,他也知道,這樣是不過了關的,就列出了幾個人——已經被處理過的人。

反正處理過了,罵絕祖宗十八代,也不要緊。

這封極爲滑頭的奏疏送上去後,崇禎沒說什麼,只是下令在平臺召集羣臣,再次開會。

剛開始的時候,氣氛是很和諧的,崇禎同志對韓一良說,你文章裡提到的那幾個人,都已經處理了,就不必再提了。

然後,他又很和氣地提到韓一良的奏疏,比如他曾經拒絕紅包,達幾百兩之多的優秀事蹟。

戲演完了,說正事:

“是誰送錢給你的!說!”

韓一良同志懵了,但優秀的自律精神鼓舞了他,秉承着打死也不說的思想,到底也沒說。

崇禎也很乾脆,既然你不說,就不要乾了,走人吧。

韓一良同志的升官事蹟就此結束,御史沒撈到,給事中丟了,回家。

然而最傷心的,並不是他,是崇禎。

他不知道,自己如此坦白,如此真誠,如此想幹點事,怎麼連句實話都換不到呢?

這個問題,沒人能回答

但要說他啥事都沒幹成,也不對,事實上,崇禎二年(1629),他就幹過一件大事,且相當成功。

這年四月,刑部給事中劉懋上疏,請求清理驛站。

所謂驛站,就是招待所,著名的偉大的政治家、軍事家、哲學家王守仁先生,就曾經當過招待所的所長。

當然,王守仁同志幹過的職務很多,這是最差的一個。因爲在明代,驛站所長雖說是公務員,論級別,還不到九品,算是不入流,還要負責接待沿途官員,可謂人見人欺。

所以一直以來,驛站都沒人管。

但到崇禎這段,驛站不管都不行了。

因爲明代規定,驛站接待中央各級官員,由地方代管。

這句話不好理解,說白了,就是驛站管各級官員吃喝拉撒睡,但費用自負。

因爲明代地方政府,並沒有辦公經費,必須自行解決,所以驛站看起來,級別不高,也沒人管。

但驛站還是有油水的,因爲畢竟是官方招待所,上面來個人沒法接待,追究到底,還是地方官吃虧,所以每年地方花在驛站上的錢,數額也很多。

而且驛站還有個優勢,不但有錢,且有政策——攤派。

只要有接待任務,就有名目,就能逼老百姓,上面來個人,招待所所長自然不會自己出錢請人吃飯,就找老百姓攤,你家有錢,就出錢,沒錢?無所謂,你們要相信,只要是人,就有用處,什麼挑夫、轎伕,都可以幹。

其實根據規定,過往官員,如要使用驛站,必須是公務,且出示堪合(介紹信),否則,不得隨便使用。

也就是說說。

到崇禎年間,驛站基本上就成了車站,按說堪合用完了,就要上交,但這事也沒人管,所以許多人用了,都自己收起來,時不時出去旅遊,都用一用,更缺德的,還把這玩意當禮物,送給親朋好友,讓大家都撈點實惠。

鑑於驛站好處如此之多,所以但凡過路官員,無論何等妖魔鬼怪,都是能住就住,不住也宰點錢,既不住也不宰的,至少也得找幾個人擡轎子,順便送一程。

比如我國古代最偉大的地理學家徐霞客,雲遊各地(驛站),拿着堪合四處轉悠,絕對沒少用。

劉懋建議,整頓驛站,不但可以節省成本,還能減輕地方負擔。

但問題是,怎麼整頓。

劉懋的方法很簡單,一個字——裁。

裁減驛站,開除富餘人員,減開支,嚴管介紹信,非緊急不得使用。

按照他的說法,只要執行這項措施,朝廷一年能省幾十萬兩白銀,且地方負擔能大大減輕。

崇禎很高興,同意了,並且雷厲風行地執行了。

一年之後,上報執行成果,裁減驛站二百餘處,全國各省累計減少經費八十萬兩,成績顯著。

不久之後,劉懋就滾蛋了。

這世上,有很多事情,看上去是好事,實際上不是,比如這件事。

劉懋同志幹這件事,基本是“損人不利己”。國家沒有好處,地方經費節省了,也省不到老百姓頭上,地方吃驛站的那幫人又吃了虧,要跟他拼命,鬧來鬧去折騰一年,啥都沒有,只能走人。

崇禎同志很掃興,好不容易幹了件事,又幹成這副熊樣,好在沒有造成嚴重後果,反正驛站有沒有無所謂,就這麼着吧。

事實上,如果他知道劉懋改革的另一個後果,估計就不會讓他走了,他會把劉懋留下來,然後,砍成兩截。

因爲彙報裁減業績的人,少報了一件事:之所以減掉了八十餘萬兩白銀的經費,是因爲裁掉驛站的同時,還裁掉了上萬名驛卒。

崇禎二年(1629),按照規定,銀川驛站被撤銷,驛卒們統統走人。

一個驛卒無奈地離開了,這裡已無容身之所。爲了養活自己,他決定,去另找一份工作,一份更有前途的工作。

這個驛卒的名字,叫做李自成。

換句話說,崇禎上臺以後,是很想幹事的。但有的事,幹了也白乾,有的事,幹了不如不幹,朝廷就是這麼個朝廷,大臣就是這幫大臣,沒法幹。

所以他很失落,很傷心,但更傷心的事,還在後頭。

因爲上面這些事,最多是不能幹,但下面的事情,是不能不幹。

崇禎四年(1631),遼東總兵祖大壽急報:被圍。

他被圍的地方,叫做大淩河。

一年前,孫承宗接替了袁崇煥的位置,成爲薊遼總督。

雖然老頭已經七十多了,但實在肯靠譜,上任不久,就再次巡視遼東,轉了一圈,回來給崇禎打了個報告。

報告的主要內容是,關錦防線非常穩固,但錦州深入敵前,孤城難守,建議在錦州附近的大淩河築城,擴大地盤,穩固錦州。

這個報告體現了孫承宗同志卓越的戰略思想。七年前,他穩固山海關,恢復了寧遠,穩固寧遠,恢復了錦州,現在,他穩固錦州,是打算恢復廣寧,照這麼個搞法,估計是想穩固瀋陽,恢復赫圖阿拉,把皇太極趕進河裡。

想法好,做得也很好,被派去砌城的,是總兵祖大壽、副總兵何可綱。

在袁崇煥死前,曾向朝廷舉薦過三個人,分別是趙率教、祖大壽、何可綱。

他在舉薦三人時,曾說過:

“臣選此三人,願與此三人共始終,若到期無果,願殺此三人,然後自動請死。”

袁崇煥的意思是,我選了這幾個人,工作任務要是完不成,我就先自相殘殺,然後自殺。

這句話比較準,卻也不太準。

因爲袁崇煥還沒死,趙率教就先死了。袁崇煥死的時候,祖大壽也沒死,逃了。

現在,只剩下了祖大壽和何可綱,他們不會自殺,卻將兌現這個諾言的最後一部分——自相殘殺。

投降

帶了一萬多人,祖大壽跟何可綱去砌磚頭了,砌到一半,皇太極來了。

皇太極之所以來,也是不能不來,因爲當他發現明軍在大淩河築城時,就明白,孫老頭又使壞了。

如果讓明軍在大淩河站住腳,錦州穩固,照孫承宗的風格,接下來必定是蠶食,慢慢地磨,今天佔你十畝地,站住了,明天再來,還是十畝,玩死你。

所以,他親率大軍,前往大淩河,準備拆遷。

但祖大壽辛苦半年多,自然不讓拆,早早收工,把人都撤了回來,準備當釘子戶。

然而,當皇太極氣喘吁吁地趕到大淩河城下時,卻又不動手了。

他只是遠遠地紮營,然後在城下開始挖溝。

皇太極很賣力,在城下呆了一個多月,也不開打,只是圍城挖溝,挖溝圍城,經過不懈努力,竟然沿着大淩河城挖了個圈,此外,他還很有誠意地找來木頭,圍城修了一圈柵欄。

如此用功,只因害怕。

鑑於此前他在寧遠、錦州吃過大虧,看見城頭的大炮就哆嗦,所以決定,不攻城,只圍城,等圍得差不多了,再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