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鑑於無法實踐,且吹牛不用上稅,大家開始積極講述自己的長生觀點,比如燒香拜佛,早上跑步,少吃多睡等等,某些熱衷者趁機四處搭話,勸人煉丹修道,戚繼光也成爲了他們的發展對象,面對着這片烏煙瘴氣的混亂,戚繼光的忍耐終於到了極點,他站了起來,高聲說道:

“於長生之道,我也有所心得,願與諸位共享。”

於是現場肅靜下來,一個嘹亮的聲音響徹着整座寺廟:

“鞠躬盡瘁,夕死無憾,此即長生之術!”

然後他走出寺門,在所有人詫異的眼光中騎馬揚長而去,一切都源自於此,之後他的所有舉動,都是爲了實現這個偉大的理想。

凱歌

在經營仕途的同時,戚繼光一刻也沒有放鬆過對倭寇的打擊,多次全殲敵軍,所謂“遇戚不得活”,實在是倭寇們的一致心聲。也正是由於他太過生猛,除了幾個愣頭青外,老牌倭寇們都不敢去浙江,連經過他的防區,都要繞很遠。

但倭寇們也得吃飯,戚繼光斷了他們的活路,他們只好另找地方搶劫,而這個新的開工地點,就是福建。

於是從嘉靖四十年(1561)起,倭寇們大肆入侵福建,其擴張力和戰鬥力十分驚人,當地明軍不是對手,於是短短一年之間,北到福清,南到漳州,全部陷入敵手。

福建巡撫又扛不住了,只能再次向朝廷上書,但這次不是告狀,而是請求胡宗憲支援,拉自己一把。

對此,嘉靖十分重視,他直接命令胡宗憲,火速派戚繼光前去馳援。另一場戰役的序幕就此拉開,所有人都看到了它的開始,卻沒人料到它的結局,胡宗憲和戚繼光也不例外。

在福建,戚繼光見到了前來迎接他的福建監軍副使汪道昆,面對這位滿頭大汗,急得火燒眉毛的當地官員,戚繼光鎮定地問出了第一個問題:

“敵人在哪裡?”

而他得到的回答是“到處都是!”

看完形勢圖後,戚繼光立刻意識到,自己的麻煩大了。

由於當地缺少得力的將領,福建的倭患十分嚴重,幾十個人就敢開搶,而明軍對此束手無策,局勢幾乎完全失控。

這個爛攤子實在不好收拾,敵人不但多,而且分散,如果帶着手下四處追,打不死也得累死。

雖然形勢極其複雜,但戚繼光相信,解決問題的鑰匙,必定就在這片混亂之中,經過長時間的思索,他終於找到了。

倭寇敢於如此囂張,根本原因在於他們沒有畏懼感,以往的經驗告訴他們,可以想搶就搶,想殺就殺,沒人能夠阻止,所以要想改變現狀,就必須找到他們中間最強大的一股勢力,將其徹底消滅,並用懸掛的屍體告訴所有的人,這裡不是搶掠的樂土,而是死亡的墳墓。

而戚繼光選中的打擊目標,叫做橫嶼。

橫嶼是一個小島,位於福建省寧德東北,島上盤踞着千餘倭寇,人數並不多,但戚繼光之所以選中此處,是因爲這裡有着最難打敗,最爲頑強的敵人。

事實上,島上的倭寇確實不同尋常,其中大部來自日本九州地區,這裡是日本最爲貧困的地區,當地居民兇惡野蠻,秉性頑劣,後來製造南京大屠殺的日軍第六師團,就是由九州人組成的野獸集團。

他們在此盤踞了三年之久,平日燒殺搶掠,搞得此地附近幾百裡荒無人煙,寧德縣城成爲一片廢墟,福建巡撫曾調集十幾路大軍圍攻,卻毫無成效,因爲他們不但戰鬥力極強,還有着一個十分強大的幫手。

其實橫嶼島和陸地的距離很近,最多也就幾裡而已,說句寒摻話,帶個救生圈就能游過去,但奇怪的是,以往明軍大規模進剿,總是眼睛看得見,兩腿過不來。

之所以會有如此怪事,是因爲橫嶼島實在太過奇特,這裡早上退潮,下午漲潮,漲潮的時候,海水十分洶涌,會淹沒原有的陸地,將海島與大陸的距離拉大近幾十裡。而退潮的時候,海水帶來的大量泥沙會使道路十分泥濘,根本無法行走。

所以現在你應該知道原因了,每天白天落潮,下午晚上漲潮,這就意味着夜襲十分困難,而在光天化日之下橫渡進攻,實在是被人當移動靶練習射擊的絕佳機會,更爲麻煩的是,即使你冒着被射成刺蝟的危險往前衝,在你成功上島之前,也很有可能被腳下的爛泥陷住,或是摔個七葷八素。

好吧,就算你是神仙,騰雲駕霧地上了島,遇見了敵人正式開打,但有一點你必須要記住,一定要抓緊時間打完收工,並且最好保證打贏。因爲到下午,潮水就會再漲起來,而且這玩意不等人,它三點漲潮,你四點還沒有完事,對不住,兄弟你只能在島上過夜了,萬一你運氣不好,上島的人數不多,或者沒有打勝,就要有晚上被人摸黑幹掉的心理準備,因爲對方應該不太願意與你和平共度這個夜晚。

所以整整三年,前前後後十幾萬軍隊,幾十位將領,對此都束手無策,於是戚繼光來了,而他總是有辦法的。

仔細研究了此地特點後,思慮再三,戚繼光終於確定了自己的戰略,但在作戰之前,他還必須做一件事。

戚繼光開了一次會,與會者是他屬下的所有將領和士兵。在會議上,他用沉重地聲音告訴了所有人事實的真相:

在橫嶼島上盤踞着一羣十分兇悍的倭寇,他們可能比以前遇到的任何敵人都難於對付,而且此地潮汐複雜,早上六點開始退潮,下午二點開始漲潮,也就是說,從登陸開始到戰鬥結束,你們只有四個時辰(八個小時)的時間。

現場陷入了死一般的寧靜,所有的人都明白這意味着什麼。

所以戚繼光直截了當地說出了最後的話:

“你們一旦上島,便無退路,如不能勝敵,潮汐再漲時,便是必死之刻,若你們無此決心把握,便不要渡海,我絕不責怪。”

在短暫的沉默之後,戚繼光聽到了雷鳴般的回答:

“不遠千里而來,豈能後退,不殺倭奴,誓不罷兵!”

奪回原本屬於自己的領土,爲被殺害的同胞復仇,不用猶豫,也無須多說。

嘉靖四十一年(1562)八月初九凌晨,戚家軍向橫嶼發起進攻。

此刻潮水剛剛退去,而天色尚早,倭寇們戒備鬆懈,是最佳的出發時間。

但剛走幾步,第一個難題就橫在了面前,由於剛剛退潮,道路十分泥濘,很多地方完全無法行走。但戚繼光早已想好了對策,他讓每個士兵帶上了一件特殊的物品——稻草。每前進一步,士兵們都撒草鋪路,部隊開始有條不紊地行進着。

此時海島上的倭寇已經發現了戚家軍,但他們卻沒有行動,只是冷笑着注視着眼前的這一幕。因爲他們十分清楚,要想登陸上島,靠稻草是遠遠不夠的。

果然,更爲嚴重的問題出現了,士兵們終於發現,越靠近海島,泥濘就越嚴重,但這並不是問題的關鍵,真正的致命之處,在於體力。

曾有歷史學家統計過,明代士兵作戰時,身上的盔甲,外加武器裝備,負重至少在十五公斤以上,而攜帶多種武器的戚家軍只多不少。

這是一個十分可怕的數字,連美軍特種海豹突擊隊平日演練時,負重也只有十公斤左右。而戚家軍在跨越淤泥之後,還要趟過海水,是名副其實的武裝泅渡。

事情似乎正如倭寇們的預料,明軍開始體力不支,東倒西歪,照此下去,即使能夠爬到岸上,也根本無力作戰。

後方的戚繼光看到了這一切,他十分清楚,如果繼續下去此戰必敗,於是,他讓人拿出了他預先準備的那樣東西。

前面的士兵們已苦不堪言,只憑借頑強的意志苦苦支撐,而就在這時,他們聽到了一陣響亮的鼓聲。

士兵們回過頭來,看到了這樣一幕場景。

戚繼光獨自屹立在那裡,奮力地擊打着擂鼓。事到如今,已經沒有任何辦法,這是他能提供的唯一幫助。

於是在這個即將破曉的黎明,孤獨而清越的鼓聲迴盪在天地之間,迴盪在每一個人的心中。

片刻沉寂之後,在鼓聲的伴隨下,明軍支撐着疲倦的身體,向前方的小島繼續前進,憑藉着頑強的意志,以及必勝的信念。

因爲那本就是屬於他們的土地。

倭寇們終於慌亂了,他們親眼看見了奇蹟的發生,這支疲憊不堪的軍隊忽然重新奮起,征服了泥沼和海水,一步步向自己走來。

被巨大恐懼籠罩的倭寇立刻開始整隊,集中全部兵力在海邊列陣,準備玩一次“擊其半渡”,等待明軍上岸後,趁他們立足未穩,發動攻擊將他們趕下海去。

然而他們再次低估了對手的實力,做出了錯誤的判斷。

登岸的明軍並沒有如倭寇所料,直接發起進攻,而是堅守原地,直到剩下的同伴趕到,排出那個特別的陣形後,纔開始繼續前進。這時倭寇們才如夢初醒,但爲時已晚。自鴛鴦陣成型的那一刻起,他們的失敗就已註定。

所以雖然他們來自出產最兇殘野獸的九州,雖然他們負隅頑抗,進攻受挫仍然狂叫着揮刀衝鋒,但這一切都無濟於事,在比他們更爲勇猛的明軍和威力強大的鴛鴦陣面前,失敗是他們的唯一結局。

很快戰鬥就演變成了遊戲,倭寇全線潰敗,而明軍則變爲三才陣和五行陣,四處追趕逃竄的倭寇,並將他們置於死地。島上的千餘名倭寇要麼被殺,要麼自殺,要麼淹死或被俘,總之無一倖免。

橫嶼之戰就此結束,三個時辰之內,明軍全殲島上倭寇,並解救出被擄婦孺八百餘人,己方傷亡共計十三人,

在這場意志的較量中,戚繼光和他的軍隊成爲了最後的勝利者,當之無愧。

戰鬥勝利了,用盡最後一分氣力的明軍再也支撐不住,紛紛躺倒在地,動彈不得,寂靜籠罩着戰後的橫嶼。

戚繼光沉默地看着眼前的這一幕,他知道,這是勝利的寧靜,是無聲的凱歌。於是一聲高昂的吟唱就此響起:

萬人一心兮泰山可撼,

惟忠與義兮氣衝斗牛!

主將親我兮勝如父母,

干犯軍法兮身不自由。

號令明兮賞罰信,

赴水火兮敢停留。

上報天子兮下救黔首,

殺盡倭奴兮覓個封侯!

此即千古傳誦之《凱歌》,青史留轉,餘音不絕。

覆滅

橫嶼之戰的真正意義在於殺雞給猴看,此戰之後,福建各地倭寇皆聞風喪膽,再也不敢囂張放肆,戚繼光趁勝追擊,先後在杞店、牛田、林墩大破倭寇,先後殲敵五千餘人,形勢一片大好。

但這時麻煩來了,雖然胡宗憲總領東南,但福建並不是他的屬地,戚繼光只是被暫借而已,時候一到還要回去報到。有這麼好的外援,福建巡撫自然捨不得放走,而且此時正是打擊倭寇的最好時機,如果撤回浙江,必將前功盡棄。

於是戚繼光決定向胡宗憲上書,要求延長租借期,他信誓旦旦地對福建監軍汪道昆表示,胡宗憲是一個通情達理,顧全大局的人,如無意外,事情絕無問題。

但意外偏偏發生了,因爲他的這封上書,胡宗憲根本就沒有看到。嘉靖四十一年(1562)十一月,胡宗憲被削去官職,逮捕入京。

權傾天下的胡宗憲之所以落得這個結果,起因還是告狀。不久之前,南京戶科給事中陸鳳儀彈劾他十大罪狀,包括投靠嚴嵩、貪污腐化、謊報軍功以及個人生活作風問題等等。

一直以來,告胡宗憲的人總是絡繹不絕,這並不奇怪,任誰坐在他那個位置上,都得被人告死。但在過去的幾年中,卻從未有人能奈何得了他。

因爲胡宗憲聰明機靈,且皇帝庇佑、會搞關係,所以總是平安無事,涉險過關。

但所謂樹大招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總被人吊起來當靶子輪番攻打,皮肉再厚實,也是抵擋不住的,慢慢地皇帝也不待見他了,加上陸鳳儀所說的那些也並非虛構,這位仁兄確實投靠奸黨,好大喜功,身邊女人衆多,生活作風上很成問題。

於是日積月累,駱駝背上的最後一根稻草終於落了下來,皇帝徹底失去了對他的信任,他被革職查問,關入監獄,而這一次,別說白鹿,就算白老虎、白豹子一起出來,也迴天無力了。

嘉靖同志還比較厚道,念在胡宗憲確實做了很多工作,且送過白化鹿的情分上,免職後就放他回家了

但這位仁兄當年爲了急於立功,幹過的缺德事實在太多,兩年之後,他又被人揭發,說他曾假擬聖旨,攤上這麼個罪名就算神仙也跑不掉了。

胡宗憲回到了闊別兩年的監獄,等待問罪,但嘉靖同志爲人實在不錯,依然沒有殺他的打算,只是將其關押待審。

然而一向堅強的胡宗憲再也承受不住了,他費盡了心思,用盡了氣力,不惜投靠奸黨,不惜聲名狼藉,奉承逢迎,溜鬚拍馬,無所不用其極,他背棄了盟約,殺死了徐海,除掉了汪直,送出白鹿,屢報祥瑞,只爲了實現自己的志向,爲了拯救萬民,平息倭亂。

但現在他卻落得了這樣一個結局,腐臭的牢房,破爛的囚服,還有遙遙無期的羈押,坐鎮東南的風光一去不返,即使將來出獄,等待他的也只是衆人的唾棄和鄙視。

驕傲的胡宗憲是無法忍受這些的,他寧可捨棄生命,也不願犧牲尊嚴。

不久之後的一個深夜,五十四歲的胡宗憲選擇了自殺,在牢中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在臨死前,他寫下了人生最後時刻的忿怒與不平:寶劍埋冤獄,忠魂繞白雲。

從徽州到大同,再從大同到浙江,從一個小小的御史,到東南數省的總督,再到階下囚,胡宗憲把他的畢生精力都奉獻給了他的理想,卻有了這樣的下場。我相信,在他死前的那一刻,是絕望而又不甘的吧。

所以在這裡,我誠實地寫下了關於他的一切,他的貪狡背盟,他的陰謀機巧,他的堅韌無畏,他的盡忠報國,以及他所有的好與壞,是與非。

我相信,歷史終將給予他一個公正的評價。

胡宗憲完了,但他的志向並未半途而廢,戚繼光成功地避開了所有糾葛,繼續着自己的抗倭戰爭,不久之後,他和官復原職的俞大猷一起進軍福建,歷經興化、仙遊之戰,清除了福建的倭寇。此後的五年中,他又窮追猛打,至隆慶元年(1567),爲禍中國數十年的倭患終於被平息。

自嘉靖三十三年(1554)起,在胡宗憲的統領下,經過戚繼光、俞大猷等人的不懈努力,歷時十二年的長期戰鬥,日本強盜們終於被趕出了中國。

這場歷時極長,影響極大的抗倭之戰,雖然過程極其驚心動魄,卻並沒有什麼太大規模的戰役,幾十萬人對砍的大場面也從未出現過,但我依然詳盡地記錄下了它的過程。

因爲在這次禍亂中,有名的胡宗憲、戚繼光、俞大猷,以及千千萬萬無名的老百姓,都用他們的行動,對侵略者發出了一個響亮的聲音:

這裡是我們生長的地方,我們將守衛在這裡,永不屈服,絕不退讓。膽敢進犯這片土地的人,必將付出最爲沉重的代價。

而這齣好戲的幾個主角,也有着各自不同的結局。

平定福建後,俞大猷去了兩廣地區,就任廣西軍區司令員,在那裡他成功討伐叛亂,並獲得了他一生中的最高職務——右都督(一品)。

但他沒有想到,自己這輩子還真是有始有終,到了這個份上,莫名其妙的事情竟然還沒完,他明明爲官清廉,家裡窮得不行,竟然被人告黑狀,說他貪污腐化,只得回家休養。不久後再次出任福建總兵,沒曾想幾年後因爲部下犯錯被降職,之後又升官,萬曆八年(1580)去世,年七十七,追封左都督。

折騰了一輩子的俞大俠終於不用再折騰了,雖然他一輩子都很莫名其妙,但他的豐功偉績將永世流傳。

戚繼光去了薊門,十七年後,當年那個巡邏的小軍官又回到了這裡,但他的稱呼已經改成了戚總兵。在這裡,他將得到盟友張居正的全力支持,併發揮出自己的最大能量,關於他的故事還很長。

現在還剩下最後一位主角,而他的結局最爲奇特,也最爲悲慘。

在胡宗憲被抓走的時候,徐渭一句話也沒說,因爲他知道,說什麼都沒用了,事情已經沒有挽回的餘地。現在他要擔心的,是他自己。

覆巢之下,豈有完卵的道理他十分清楚,作爲胡宗憲的幕僚,他自然也難逃干係,但更讓他痛苦的是自己夢想的徹底破滅。

徐渭是有夢想的,他雖然詩詞書畫樣樣精通,卻並不想做一個文學家或藝術家,他希望獲得功名,成就一番事業,這纔是他真正的抱負。

當他成爲胡宗憲的左右手,指揮若定,運籌帷幄的時候,他曾一度以爲自己的前程將會無比光明,然而轉瞬之間,命運卻再次將他拋入了深淵。

希望已經落空,加上時有傳聞,說要把他抓去跟胡宗憲做伴,徐渭的精神徹底崩潰了,他試圖自殺,具體方法如下:

方法1、用斧頭砍自己的頭。

方法2、用釘子釘入自己的腦袋。

方法3、用錘子錘自己的肚子。

要說奇人就是奇人,自殺也用這麼奇怪的招數,但更奇怪的是,雖歷經不懈的努力,他竟然還是沒有死成,雖然他鮮血滿面,長釘入腦,內臟出血,偏偏就是沒死,創造了醫學界的奇蹟。

所以也有人猜測,他不過是爲了避禍裝瘋自殘而已,但如果裝瘋,他的本錢似乎也下得太大了。但總而言之,他吃了很多苦,卻還是進了監獄,不過不是被胡宗憲牽連,而是因爲殺人。

由於在自殺(或是裝瘋)中太過賣力,他一時錯手,殺掉了自己的妻子,悔恨之餘,被當地政府逮捕法辦,看在他名氣大,加上又是誤殺,沒有處決他,只是關進了牢房。

這一關就是七年,後來他的同鄉聽說此事,設法營救,終於讓他走出了監獄。

此時已是隆慶年間,天下已然大變,物是人非。五十多歲歷盡滄桑的徐渭看上去,似乎比七十歲的老頭還要蒼老,沒有人會想到,這個外表落魄不堪的人,竟然就是當年志得意滿、意氣風發的東南第一軍師。

失去了妻子,失去了前程,連希望也已失去。

於是孑然一身的徐渭開始流浪,他遊歷全國,福建、直隸、山西,然後是薊州,在那裡,他再次見到了戚繼光。

徐渭平生爲人孤傲,自負奇才,經常蔑視他人,卻唯獨對戚繼光禮遇有加,因爲在他看來,此人極其生猛,其纔不下於己,所以引爲知交。

見到這位久別的戰友,戚繼光十分激動,他安排了酒宴,招待老朋友,在酒桌上,兩人把酒言歡,談及徐渭將來的去向時,戚繼光表示,希望他能留下來,在自己的軍中效力。

徐渭卻只是笑而不答,戚繼光是個機靈人,也就不再提起,徐渭並沒有變,雖然落魄,雖然流浪,卻依然是那個心高氣傲的徐渭。

於是他們說起了另一件事。

話題又回到了當年的平倭事略,精研兵法的徐渭開始暢談天下名將,在他看來,自嘉靖以來武將堪稱傑出者惟三人而已:戚繼光、俞大猷,以及譚綸(時任薊遼總督),其餘的皆是泛泛之輩,不值一提。

這裡提一下譚綸,此人雖後來的名氣不如戚繼光,當時卻是戚繼光的上級,他文官出身,喜好軍事,從軍三十餘年,極有謀略且對敵作戰勇猛,每次打仗都要親自上陣,據統計被他親手殺死的敵人就多達上百人,可謂是殺人如麻,名將之譽實至名歸。

戚繼光同意徐渭的說法,卻也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你說得沒錯,只是在我看來,還有一個。”

第二天,拜別了戚繼光,懷着好奇心的徐渭出發前往遼東,他要親眼見一見那個連戚繼光也推崇備至的第四個人——李成樑。

在遼東,徐渭聽到了這樣一個消息,時任遼東副總兵的李成樑家要請先生,於是他毫不猶豫地前去應聘。

當看到眼前的這個落魄的半老頭子時,李成樑差點準備讓人給他盛點飯,讓他趕緊走人。出於禮貌,他還是極有耐心地詢問此人有何專長,能教些什麼。

“兵法。”

當這個答案傳到衆人的耳朵裡時,在場的所有人幾乎同時鬨堂大笑,李成樑也禁不住笑出了聲。自己就是武將,還要你這個糟老頭來教兵法?

然而堂下的這個人卻絲毫不亂,只是靜靜地看着那些嘲笑他的人。

李成樑卻不笑了,因爲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不久之前,薊州總兵戚繼光曾派人快馬前來報信,描述過一個類似的人。

他改變了態度,小心翼翼地問道:

“閣下是從孟諸(戚繼光號孟諸)那裡來的嗎?”

徐渭微微點了點頭。

於是李成樑嚴辭喝斥了那些無禮的部下,問出了第二個問題:

“閣下可是姓徐?”

在得到再次肯定後,他立刻迎下堂來,恭敬地向這位老先生行禮,旁邊的人驚訝至極,都瞪大了眼睛,但李成樑卻清楚地知道,當他還是一個落魄秀才的時候,這個人已經籌謀東南,名震天下。

他把自己的長子李如鬆和次子李如柏叫到身邊,當面交付給了徐渭,並叮囑他們要用心向學,虛心討教。

徐渭並沒有辜負李成樑的期望,在此後的日子裡,他將自己的文賦才學,以及在那段抗倭歲月中所領悟的一切悉數教給了這兩個少年。

畢竟徐渭的這套理論和之前的先生教授的完全不同,特別是他所傳的抗倭兵法,似乎並不適於對付那些平日縱橫馳騁於平原之上的蒙古騎兵。李如鬆產生了疑問:

“學這些有用嗎?”

徐渭看着眼前的這個孩子,十分嚴肅地點了點頭。

於是在一個又一個的夜晚,李如鬆專心致志地學習、鑽研着徐先生教給他的一切,他相信終有一天會派上用場。

不久之後,徐渭提出了辭職,雖然李成樑百般挽留,他卻依然離開了這裡,或許在他看來,自己的使命已經完成。

二十多年後朝鮮平壤

被追得只剩半條命的朝鮮國王李日公終於回到了他的王宮,而在此之前不久,這裡還曾是侵朝日軍將領小西行長和加藤清正的指揮部,但現在,他將在這裡召開盛大的宴會,歡迎那個趕走日軍,將他接回王宮的人。

薊遼提督李如鬆如約前來了,作爲援朝軍指揮官,他率軍自入朝以來,連戰連捷,多次擊敗日軍小西行長部,殲滅上萬敵軍,接連收復平壤、開城、平安、江源等地,以一己之力挽救了朝鮮戰場危局。

李日公十分崇敬李如鬆,對他的用兵之法也佩服得五體投地,畢竟要沒有這位仁兄,估計他還不知在哪個山溝裡蹲着,但在他的心中,也有着一個懸而未決的疑問,於是藉此機會,他請教了李如鬆:

“貴軍如此善戰,那爲何之前祖承訓將軍會失敗呢?”

李日公所說的祖承訓,是先期入朝的明軍將領,但他作戰不利,沒多久就全線敗退回國,與後來的李如鬆形成了強烈反差。

李如鬆笑了笑,吩咐手下拿出了一本書,展示在李日公面前:

“制倭之策,皆在此書之中也。”

這本書的名字叫做《紀效新書》,作者戚繼光。

李日公大喜,看過了封面後,準備從李如鬆的手中接過此書,繼續看內容,然而李如鬆面上保持着微笑,手卻緊握此書,緩緩地收了回來。

這是一個很明確的表示——這本書不能給你看。

李日公沒有勉強,卻牢牢地記住了此書的名字,後來命人到中國大量購買,《紀效新書》就此傳入朝鮮以及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