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書寫得有點亂,這是事實,因爲王宣並不是什麼專門做學問的博學鴻儒,他沒有那麼多時間去鑽研,也沒有那麼多書籍去參考。
楊聰這意思,很像是在婉拒他出書的請求,什麼寫得有點亂,什麼我們合計一下,那都是屁話,楊聰的意思總歸就是這書還是不要刊印了,至少王宣是這麼認爲的。
他不由滿臉落寞的搖頭嘆息道:“唉,這個老夫清楚,老夫就是個匠戶,比不得那些大儒,哪能寫出什麼傳世鉅著來。老夫也就是想將泉州府乃至周圍各州府的匠戶技藝記錄下來,並探索一下怎麼讓這些技藝更加精湛,至於全面什麼的,老夫的確沒考慮到,讓你見笑了。”
這話聽着就有點讓人絕望的感覺,但是,楊聰關注到的卻不是話裡的絕望,而是其他的東西。
他竟然饒有興致的問道:“噢,先生,您是匠戶出身嗎?”
王宣自漸形穢道:“是啊,老夫原本就是鐵匠出身,只是考上功名之後,免了這勞役之苦,又娶了個農戶之女,家裡有了幾分薄田,勉強能餬口了,這才無聊的到處找人請教,想寫點東西出來。”
他這話說的是比較輕鬆,其實他本身的境遇遠沒有這麼輕鬆。
他是匠戶出身沒錯,不過,他也曾是個才華橫溢的年輕才俊,要不然也不會被蔡清這樣的理學大師看上,收爲門生。
只可惜,他在縣試、府試和院試大放異彩之後,鄉試卻是折戟而歸,從那以後,他便沉寂了下來,再也沒去參加過鄉試了。
當然,他鄉試折戟並不是因爲出身不好,這時候的科舉還算是比較公平的,大多數時候都只看你的學問,不看你的出身。
他鄉試之所以沒過,主要還是錢鬧的。
因爲沒錢買馬,他只能徒步去金陵,泉州距離南京足有兩千多裡,他足足走了將近兩個月,這其中的艱辛可想而知。
因爲沒錢,他只能風餐露宿,途中他甚至都沒吃過幾頓飽飯,他趕到金陵的時候整個人都已經虛弱不堪了,鄉試三天,他能堅持下來不暈倒就算不錯了,哪還能考出什麼成績來。
回程的時候,他更是因爲沒錢吃飯,差點餓死在路上!
所以,他去了一次金陵之後便斷了繼續科舉的念頭,直接娶了個農戶家的獨生女兒爲妻,依仗着那點免稅額度,勉強維持着一家人的生計。
這種沒錢的苦楚俞大猷也深有體會,他忍不住在一旁感慨道:“清風,先生其實也是一時俊傑,院試的時候也曾名列前茅,只可惜,金陵太遠啊!對我們這些低賤的貧民百姓來說,金陵實在太遠了,兩千多裡,一般人走到那裡,能留住半條命就不錯了!”
這兩位,都是很有故事的人啊。
楊聰聞言,再次陷入沉思。
王宣和俞大猷都以爲他還是在考慮要不要掏錢刊印這些書呢,其實,壓根就不是。
這兩人的感慨,讓他隱隱找到了大明發展不起來的原因,或者說,大明發展起來的希望。
大明爲什麼發展不起來?
或者說,爲什麼大明發展到一定的程度就停滯不前了?
這個原因,好像跟王宣和俞大猷的遭遇有關啊!
那麼,這其中到底有什麼關聯呢?
他看了看王宣,又看了看俞大猷,眼神不經意間又瞟到了那堆書上面。
一道靈光,突然閃現在他的腦際,他終於明白了。
大明之所以發展不起來,是因爲很多人才都被埋沒了!
這年頭的統治者錯誤的認爲,只有讀書人,纔是人才,或者說,只有讀死書,認死理,認爲讀書就是爲了當官,讀書就是爲了躋身士紳階層,這樣的人,纔是人才。
其實,他們錯了,倒不是說讀書人不是人才,只是他們的看法太片面了。
讀書就只爲當官,然後躋身士紳階層,然後兼併土地,然後依靠兼併來的土地過上上層人的生活,這樣能發展起來嗎?
這樣只能慢慢走上絕路!
讀書人還應該有別的追求,不能只爲當官,更不能只爲躋身士紳階層。
比如王宣這樣的,讀了書,有學問了,就開始考慮怎麼把匠戶的技藝傳承下來,並想方設法的去提高匠戶的技藝,這樣,大明的工業才能發展起來。
比如俞大猷這樣的,讀了書,有學問了,就開始考慮怎麼用改進武器和戰船,擊敗倭寇,怎麼改進戰車,擊敗蒙元騎兵,這樣大明的軍隊才能強大起來。
工業發展起來了,有錢了,有先進的武器了,軍隊強大了,有實力了,大明不就隨之強大起來了嗎!
這就是大明的希望所在,或者說,這些人才是大明的希望所在!
至於那些讀書純爲當官的官紳,不但不能令大明富強,在很多方面,反而是阻礙大明發展的絆腳石。
這次,楊聰也不讓王宣提醒便清醒過來了,他微笑着自嘲道:“什麼低賤的貧民百姓啊,要說低賤,我這商戶出身纔是最低賤的吧?”
這話說的!
好吧,士農工商,要說地位,商戶的地位還真是最低賤的,這是事實,王宣和俞大猷都沒法反駁。
楊聰突然又問道:“先生,志輔兄,你們有沒有想過繼續參加鄉試呢?”
暈死,這都什麼跟什麼啊,跟你說出書的事情呢,你這卻說到鄉試上面去了。
俞大猷訕訕的道:“我這武舉鄉試都過了,再去參加文舉,豈不荒唐?”
楊聰微微搖頭道:“志輔兄此言差矣,當初你不是文舉院試都過了,又去參加了武舉嗎?”
呃,這個,的確是事實,俞大猷頓時無語。
王宣倒是滿懷希冀的道:“老夫倒是想去試試,只是這金陵路途遙遠,老夫恐怕很難走到了。”
楊聰又搖頭道:“先生,這次不用走路去了,您跟着我,一路坐馬車過去,一點都不累。”
王宣聞言,不由雙眼冒光,坐馬車過去,他想都沒想過啊!
這年頭,如果能考上舉人,誰又願意一輩子當秀才呢。
王宣原本就不是因爲學識不行而考不上,而且,這十多年過去了,他的學問不但沒有落下,還有一定的進步呢,考個舉人貌似沒什麼問題啊!
問題是,楊聰這是什麼意思呢?
自己來找他出書,他卻邀自己一起去參加鄉試。
這個,怎麼說呢?
說實話,這個真有點牛頭不對馬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