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錄司。
看着面容憔悴,精神不振的朱棣,姚廣孝捋着花白的鬍子,心中感慨萬千。
想當年,他下定決心追隨朱棣,並坦言要贈送朱棣一頂白帽子,而後更是與其舉兵靖難,至今已然十餘年,往昔發生的一切,至今仍歷歷在目。
如今國富民強,四海昇平,繁雜的政務,也近乎拖垮了這位鐵血帝王。
“陛下,你老了。”
姚廣孝端着茶盞,輕飄飄說了一句。
倘若有其他人在此,聽到這句話,恐怕會直接嚇昏過去,朱棣是誰?大明朝的天子,開創盛世的無畏帝王,殺伐果斷絲毫不遜色其父,洪武大帝朱元璋,敢說他老?
你是老壽星上吊,嫌活得長了嗎?
熟料,聽了這話,朱棣也不怒,而是聳了聳肩,饒有興致道。
“朕看你這個傢伙,纔是老的不成樣子呢。”
倘若不是姚廣孝,恐怕他現在早已身首異處,又或是蹲在哪個豬圈裡,吃一輩子豬屎,曾經無數個困惑的日夜,是姚廣孝規勸他當以民心爲重,當以天道爲己任,莫要不問蒼生問鬼神。
新朝建立後,姚廣孝,這個可以說是靖難最大的功臣,沒有之一,本該享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權力和地位的智囊,竟然出人意料地放棄了朱棣賜予的一切,府邸,宮女,金銀財寶……他統統不要,高官,厚祿……他一概拒絕。
上朝時穿朝服,退朝後仍舊回到寺廟居住,對於姚廣孝的異常舉動,滿朝文武,無一人能理解。
朱棣心裡清楚,當年跟隨他舉兵靖難的隨從,寧可放棄安寧的日子,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和他造反,爲的不就是加官進爵,榮華富貴嗎?
顯然,在這羣人眼裡,至少以他們看待問題的角度,姚廣孝和他們沒有區別。
但姚廣孝的選擇,卻一次又一次超出了他們的認知。
其他人或許不能理解,但朱棣對於姚廣孝,這個他亦師亦友的存在,看的比任何人都透徹。
朱棣曾經不止一次捫心自問,如果靖難成功後,姚廣孝不知收斂,他會不會因爲功高震主而將姚廣孝處決?
答案顯然是肯定的。
即便姚廣孝是他建立永樂王朝最大的功臣,畢竟,大恩即大仇……哪怕是天子,也概莫能外。
這或許就是姚廣孝的恐怖之處,精明到知進退,明榮辱,知道什麼事情該做,什麼事情不該做……
但即便如此,朱棣也不是沒動過想要殺掉姚廣孝的念頭,畢竟,姚廣孝知道他太多的秘密,唯有死人的嘴巴,纔是最牢靠的,這是亙古不變的真理。
只不過隨着年齡的增長,朱棣愈發感到身爲帝王的孤獨,在他看來,哪怕是親生兒子,尊敬的,也不過是他的權利,而姚廣孝,可以算得上是他唯一的朋友了。
“聽聞琉球使團滿意而歸,大使阿魯善說,回去後要奏請中山王,親自向陛下表示最真摯的感謝。”姚廣孝淡淡道。
“的確如此。”提到琉球使團,朱棣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頓了一頓,繼續道:“這件事,多虧了陸羽,如果不是他,還真是相當的棘手。”
“陸羽?就是那個煉製出半步天丹的年輕人?”
姚廣孝來了興致,見朱棣點了點頭,嘴角露出玩味的笑容。
他雖研習佛家學說,精通諸多佛理,卻還有另外一重身份,那就是不折不扣的陰陽家,對於陰陽術數,煉丹觀星,都造詣匪淺,正因如此,相較常人,他更知半步天丹這四個字意味着什麼。
那是無數煉丹師,引以爲傲的成就啊,想當年,他癡迷煉丹術,融合百家之長,煉製極品丹藥都不在話下,但卻遲遲無法突破那一步,半步天丹於他而言,彷彿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
想不到,一名不滿二十歲的後輩,竟然煉製出了半步天丹,這也是早就不問世事的姚廣孝,爲何能清楚地記得陸羽這兩個字。
“看來上天待大明朝不薄啊,我們都老了,竟然能遇此等奇才,大明……中興有望!”姚廣孝感慨道。
朱棣一怔,他可是深知姚廣孝的脾氣秉性,如此高的評價,還是對一名晚輩,簡直就是聞所未聞,說是開天闢地頭一遭,也不爲過。
“想不到道衍也會對一名晚輩刮目相看,還真是令朕頗爲意外。”
雖然嘴上這麼說,但朱棣心裡想的卻是,好你個老傢伙,眼光還真是毒辣,和朕想到一塊去了。
“陸羽的事蹟,老僧也曾聽過不少,實在是不佩服不行啊,我就不提了,哪怕是皇上您,二十歲時,也無法和他比較啊!”姚廣孝笑了笑。
他自詡天縱奇才,精通百家學說,可在陸羽面前,仍舊是相形見絀,不禁感慨,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
“放肆,道衍,你怎敢當着朕的面,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朱棣一聲厲喝,彷彿是動怒了。
也對,號稱是足以比肩父親朱元璋的永樂大帝,怎麼可能不如一名落魄世家的嫡長子呢?
熟料,面對震怒的朱棣,姚廣孝依舊神色淡然,絲毫沒有半點驚慌,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很快,也就兩三個呼吸間,朱棣再也繃不住了,冷哼一聲。
“道衍啊道衍,你還是老樣子,真不給朕留面子啊!”
普天之下,敢用這般放肆的口吻和他說話的,恐怕唯有姚廣孝一人了,連他的兒子,都沒有這樣的待遇。
“陛下應該感到高興纔是,大明朝人傑輩出,才能令你開創的盛世延續下去。”姚廣孝繼續道。
“你說的倒也不錯,只不過,當父親的,總歸是不放心啊!”朱棣臉上露出一絲擔憂,“邊關動盪不安,蒙古部落蠢蠢欲動,只希望在有生之年,替後輩子孫,多打下一些安寧祥和的土地吧!”
“陛下,你做的已經夠多了,一代人有一代人要盡的責任,這是天命,任誰都無法改變。”姚廣孝忍不住勸道。
他實在是不忍心看到朱棣,因爲遠征蒙古累垮了身體,這是下屬對君主的進言,也是老朋友對老朋友的規勸。
“算了,不說朕了。”朱棣擺擺手,“鄭和呢?最近怎麼沒看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