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個犯官們目瞪口呆。
來京師不是問罪的嗎,怎麼?這口吻倒像是論功來了。
事情的變化實在太快,以至於所有人都沒轉過彎來。
柳乘風坐在椅上,故意停頓了片刻,才微微笑道:“所以說,大明能平平安安,諸位功不可沒。可是話說回來,功是功,過是過,自古以來功過是不能相抵的,歷來多少功勳卓著之人最後因爲過失而落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下場。現在宣府那邊有人舉報你們貪瀆剋扣軍餉,朝廷也派人去核實了,這一樁樁的事也確有其事。錢遊擊……”
柳乘風的目光落在錢遊擊的身上,慢悠悠地道:“七年前,你家境還不殷實,可是現在在山東老家卻有良田數千畝,在當地也算是首屈一指的豪強了,錢遊擊,本侯說得對嗎?”
錢芳連忙分辨道:“末將做事,對得起自己的天地良心,末將絕沒有吃兵血,這些錢……這些錢皆是本地商賈們的孝敬。”
錢芳說起這話時,口吻中頗有幾分驕傲,整個邊鎮,哪個不吃兵血?一般情況下,朝廷發放下來的餉銀若是將官們剋扣三成,而實發七成,這已經算是好的了,有的甚至是剋扣五成、六成,而錢芳卻是足額發放,不貪墨一分銀子,也正因爲如此,每每戰事一起,錢芳的神機營往往鬥志最高,錢芳一聲令下,所有人都肯去爲他賣命。
柳乘風卻是冷冷一笑,如墜入囊的眸子死死地盯着錢芳,冷聲道:“是啊,你沒有吃兵血,可是本侯問你,那些商賈們爲何要送你銀子?”
錢芳呆了呆,隨即道:“自然是希望給予他們一些方便,他們經常與蒙人交易……”
“若是正常交易,按着我朝廷的法度交易,他們何必要送銀子到錢遊擊的手上?據我所知,那些商賈們送銀子是在錢遊擊離了神機營,而去統領斥候營之後,他們之所以送銀子給錢遊擊,只是怕你和你的斥候營搜查他們的貨物而已。錢遊擊,後頭的話還要本侯繼續說下去嗎?”
錢芳的臉色又青又白,抿着嘴不敢說話。
柳乘風很不客氣地道:“因爲他們害怕在他們的貨物中有違禁的貨物,可能有資敵的軍械和糧草,這些東西最後會落到蒙人的手裡,用以洗劫邊鎮,錢芳,你還不知罪嗎?”
錢芳的額頭上不由冷汗淋漓,若說方纔柳乘風對大家表現出來的敬重讓這些老丘八們鬆了口氣,可是現在一個個嚇得魂不附體,錢芳在邊鎮還算是清正廉潔的,可是經柳乘風這麼一說,罪行卻是嚴重無比,在座的人的手腳都未必真正乾淨,真要論起來,殺頭充軍都是不可避免的,雖說邊鎮上早已爛得不成樣子,他們這些人其實還算是好的,可是朝廷要治你的罪,還怕沒有口實?
柳乘風的語氣又淡然起來,道:“接密旨吧。”
密旨……
所有人不由動容,一個個七上八下地拜倒在地,紛紛道:“微臣接旨。”
柳乘風站起來道:“茲有遊擊將軍錢芳,遊擊將軍張……人等,皆有功之臣,卻自恃其功,目無王法,貪墨錢財,而置家國不顧,可恨,可恨!即命革去官職,剝官去爵,以儆效……”
柳乘風唸完了聖旨,看着下頭跪了一地的人,慢吞吞地道:“旨意都聽明白了嗎?”
錢芳等人的心情此刻已經跌落到了谷底,原本還存着最後一絲的僥倖,此時也已經破滅,疆場上廝殺了這麼多年,最後卻是落到這個結局,此時也怪不得別人,只是他們早已習慣了戎馬的生活,現在解甲歸田,連官職都沒了,心裡更是萬念俱焚,強忍着悲痛,叩頭道:“草民們明白了,謝主隆恩。”
柳乘風將這聖旨收起來,淡淡地繼續道:“朝廷自有朝廷的法度,你們犯下的這些事,朝廷自然是要懲處的,本侯問你們,若是有誰不服,本侯可以聽一聽你們的申辯。”
這時候倒是有人想申辯,可是申辯又該怎麼個申辯法?難道要告訴柳乘風,這邊鎮到處都是貪贓枉法,其實自己和其他的同僚比起來,連提鞋都不配嗎?
大家還是謹慎地閉上了嘴,誰也沒有吭聲。
柳乘風微微一笑,道:“不過嘛,本侯給你們一個機會!”
機會……
所有人都擡起了眼,齊刷刷地看向柳乘風。
柳乘風又從袖子裡抽出一份密旨,道:“聽旨意!”
大家本就拜倒,他們這一輩子也未必聽過什麼旨意,可是想不到,今日一聽就是兩份,而且還不帶重樣的,於是紛紛道:“草民接旨。”
柳乘風朗聲道:“文能治國,武能安邦,萬乘之國,文治武功缺一不可,先祖以降,南伐不臣,北征暴元,而有今日天下。及至文皇,伐安南,三討蒙古,赫赫武功,千古流芳。今天下昇平,朕卻不敢忘武,常念先祖開拓之功,心憂關外環伺虎狼……如今武事鬆懈,朕欲編練新軍,特命廉州侯柳乘風,抽調教頭人等……”
一紙詔令念下來,大家纔算明白了,皇上這是要編練新軍,可是又不想事情泄漏,因此革去了他們的官職,命他們執教編練,藉着聚寶商行的名義先操練出一支骨幹。
這一下子,所有人又驚又喜,那原本黯然的心思一下子又變得激動起來。
朝廷居然選中了他們執教新軍,這意義當然非同凡響,說明朝廷對他們還是認可的。而現在,這也是他們將功補過的一次機會,若是新軍執教得好,說不準還有官復原職的一天。
柳乘風收了聖旨,隨即道:“衆位都起來說話吧,聖旨說得很明白,由本侯來挑選教頭,而本侯挑選的就是你們,錢芳,你執掌宣府神機軍,頗通戰法,本侯現在命你爲學生軍步軍總教頭,從此以後,需重新做人,再不可貪贓枉法,好好地效命王事,你可明白嗎?”
錢芳不由呆了一下,他精通神機營的戰法沒有錯,所謂神機營,是大明專設的火銃營,不過在宣府那邊,神機營雖是精銳,可畢竟只是輔助,只作爲步兵的輔助兵種,這和弓箭隊並無什麼區別,可是柳乘風竟是讓他這精通神機營戰法的人來做步軍總教頭,這意味着什麼?錢芳可不是傻子,柳乘風這擺明着是要將神機軍來做主力啊。
心裡雖然有許多念頭,可是錢芳不敢怠慢,連忙道:“末將遵命。”
柳乘風頜首點頭,見錢芳面帶幾分疑慮,道:“錢大人似乎有話要說?”
錢芳沉吟了片刻,很坦誠地道:“大人,末將只知操練神機營,這步軍總教頭之職只怕不能勝任。”
錢芳說的是實在話,術業有專攻,神機營的戰法和戰術,他很有心得,如何臨陣,如何卻敵,如何操練軍馬,他也懂,可是讓他做步軍總教頭,這就有點兒爲難了。
柳乘風微微一笑,道:“步軍,有神機營就夠了。”
錢芳不由呆了一下,這話什麼意思?實在是超出了錢芳的常識,難道這新軍就只有神機營?其他刀盾、長矛、弓箭隊都不要了?
“大人,末將以爲萬萬不可。”錢芳忙不迭地反對,道:“神機營有神機營的好處,可是弊端卻也不少,若只是操練神機營,這新軍只怕用處並不大,且不說別的,就說這火銃,看上去似乎威力甚大,可是極容易炸膛,裝填火藥起來也很是麻煩,放晴的時候還好一些,一旦遇到陰雨天氣,威力就要大打折扣,神機營只能爲輔,豈能用作正途?”
錢芳還是很厚道的,他覺得柳乘風這個傢伙實在有那麼點兒缺心眼,這傢伙是不是腦子有病?拿神機營做步軍的主力,這種話在錢芳聽來,就像是天方夜譚一樣。
他是曾帶過神機營沒有錯,而且三軍之中,論起對神機營的瞭解,錢芳絕對屬於數一數二的人物,閉着眼睛都知道陣形的變幻,和各種神機營的長處和短處,也正因爲如此,所以他才提出了相反的建議,單靠神機營來自組成一軍,不成!
不過柳乘風的態度卻很是堅決,直截了當地道:“本侯說可以就可以,這些爭議暫且放一放,你要想和本侯爭,過幾日再說。還有,往後不要叫本侯爲大人,這支新軍,叫學生軍,都是讀書人組成,本侯乃是學生軍威武中郎將,太子殿下乃是學生軍威武大將軍,你往後,直呼本侯爲將軍吧。”
說罷,柳乘風也不理會他們,揚長而去。留下這些個一頭霧水的犯官們目瞪口呆,可是很快有人回過神來,呼吸急促地道:“新軍的什麼威武大將軍是太子殿下?”
這一下子,所有人就如同炸開了鍋,一開始他們以爲自己犯了罪,身家不保,此後又革去了官職,讓他們萬念俱焚,可是後來卻又莫名其妙地做了教官、教頭,這教官、教頭不是朝廷的官職,所以他們還是平民百姓,這心裡頭雖然有了幾分希望,可還有些不是滋味,直到現在,他們才知曉這新軍的大將軍乃是太子,這意味着什麼?這可是天賜良機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