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東棟的臉色變了。
族兄所言,他豈會不明白。
此時明哲保身,當然是最好的辦法。
只是……
李東棟咬咬牙,從椅上站起來,深吸口氣。若說從前的李東棟,那臉色多會流露出一些世故,身在宰相家,天下間的事什麼看不透,什麼瞧不明白,書裡的世界固然清澈,可是李東棟卻知道,現實的世界卻是骯髒無比。
可是現在,李東棟的臉上,居然有了幾分書生的意氣,他與李東陽對視了一眼,隨即雙膝彎曲,拜倒在地,鄭重其事的道:“聖人曾說,忠臣不事二主,正如國家養士,丈節死義本就是臣子的本分一樣。我身爲柳乘風幕僚,柳大人待我若上賓,極盡優渥,主幕之情實難割捨,現在柳大人有難,李東棟豈能棄之而去,若是如此,東棟又有何面目示人。族兄若是如此,東棟無話可說,這便告辭。”
深吸一口氣,繼續道:“我與族兄,名爲手足,實爲父子,教養之恩,來世再報。”
說罷長身而起,轉身要走。
李東陽不禁動容,不由陷入深思,顯然他沒有料到,李東棟竟然是這樣的態度。就在這一恍神的功夫,李東棟已經要擡腿走出門口,李東陽心念一動,伸手道:“且慢。”
李東棟旋身,臉色帶着幾分毅然,做出這個決定,其實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或許是受了柳乘風的感染,這個傢伙,可以爲幾個軍卒而奮不顧身,自己不過一介書生,又何足懼哉。
李東陽嘆了口氣,道:“你且回來,爲兄有話要說。”慈愛的看了李東棟一眼,他比李東棟年長了二十多歲,正如李東棟所說,他們二人名爲兄弟,實爲父子,所謂長兄如父,就是如此。這些年,李東陽悉心教導,在李東棟身上不知糜費了多少心血。而李東棟也是投桃報李,寧願在家賦閒,也不願出仕讓李東陽爲難。
李東棟只好坐回原位。
李東陽闔着眼,紋絲不動。
似乎是在想着措辭,良久之後,才淡淡的道:“爲兄這就下條子給順天府,讓他們拿了柳乘風,至於其他的事,一切都靠你們自己了,爲兄能幫的,也只有這麼多,東棟,跟了這柳乘風,或許能有大富貴,卻也極有可能惹禍上身,爲兄希望你能明白。你看上去已經有了火候,可是今天,表現的卻太毛躁了,要學的東西還多,只是可惜,往後爲兄再不能在旁督促,一切只能看你自己,該說的,也說了,你走吧。”
李東陽艱難的露出幾分笑容,若是仔細端詳,能發現這兩鬢斑斑的老人臉上,閃露出來的是無奈和幾分對李東棟的期望。
他沒有再說什麼,撐着椅柄站起來,一步步走出花廳,隨即對外頭的管事道:“備轎,去值房,另外替老夫修書一封,去順天府,讓順天府得了信,立即拿人。”
吩咐完了,便揚長而去。
拿人……
李東棟的眼眸,此時陡然閃露出了一絲精光。族兄這一步棋實在妙不可言。
乍看上去,李東陽似乎是要對柳乘風動手,可是真正的目的卻完全不一樣。想想看,這件事發生之後,定然會引發整個朝廷的公憤,若是柳乘風揚長而去,這滔天之怒只會積攢的越來越多,等到爆發出來的時候,絕不是好玩的,若是那些與造作局有關的人再從中挑撥,柳乘風就是有三頭六臂也吃罪不起。
帶人殺入工部大堂,歷朝歷代也沒有這樣的事,真要追究,可大可小。可是先讓順天府將柳乘風關押起來就不一樣,一來,柳乘風只是關押,還沒有定罪,卻也讓朝野的怒火不至於到失去控制的地步,這就等於是給柳乘風爭取了時間。
此外,造作局的事,與京衛都指揮使司脫不了關係,甚至整個大明這麼多衛所,哪個人不是和造作局息息相關,這些人和工部的大老爺可不一樣,惹急了是敢殺人滅口的。
所以柳乘風呆在順天府,反而更安全。
等到事情慢慢沉澱一些,再進行反擊,總比在這風口浪尖上動手的要好。
而且,京師這麼多衙門,讓錦衣衛拿人,明顯有偏袒之嫌,畢竟誰都知道,柳乘風就是錦衣衛的人,這麼做,只會讓人覺得有人偏袒柳乘風。而東廠和刑部,又有些不妥,東廠與柳乘風之間素有瓜葛,而刑部的人也不是很靠譜,唯有這順天府,李東棟早就聽人說過,那順天府的府丞周泰就是柳乘風的人,至少可以照拂一下。
“事情就這麼定了。”
在李東棟心裡,也只能這麼走一步看一步。暫時先保住平安再說。
至於其他,如何反擊,如何收場,卻是要看柳乘風自己了。
李東棟嘆了口氣,想到方纔李東陽垂垂老矣的樣子,心裡不由一痛。
………………………
工部大堂外頭,已經圍了一圈又一圈的人,不少人引頸翹望,紛紛的議論流出來,而這時候,街尾馬蹄聲驟然響起,圍看的人朝聲源看去,有人驚呼一聲:“緹騎來了。”
別看錦衣衛在弘治朝灰頭土臉,可這也只是對衙門來說,他們的威名在尋常百姓中卻有着極大的殺傷力,這些瞧熱鬧的人聽到了動靜,頓時一鬨而散,走了個乾淨。
這一行校尉,打頭的就是氣沖沖的牟斌,牟斌到了這門口,駐馬看了一眼這破敗的工部衙門,翻身下馬,身後數十個校尉也紛紛下來,跟隨着牟斌按着腰間的繡春刀快步進去。
剛剛進了前衙,便傳出有人驚恐的大呼:“殺人了,殺人了……”
殺人……
牟斌心裡打了個哆嗦,那陳泓宇跑到北鎮府司報信,當真是嚇了牟斌一跳,他這個指揮使做的並不如意,許多時候,甚至要聽命於內閣,可是不如意歸不如意,至少還可以混混日子,可是這柳乘風,居然鬧出這麼一樁駭人聽聞的事,他身爲上官難辭其咎。
這一次只怕要被柳乘風害死了。
牟斌已經顧不得後悔,從前二人如漆似膠,關係緊密,京師上下誰不知道,現在就算想撇清關係,這關係撇的清嗎?
原以爲柳乘風只是來這裡鬧一鬧,可是聽到殺人二字,牟斌感覺自己的腿已經邁不動步子了。
敢到工部衙門裡來殺人,這還了得,簡直是翻天了。這件事一旦追究,就形同謀反了。
加緊了腳步,到了後衙之後,這裡已經被學生軍圍的水泄不通,幾個翅帽都不知道掉到哪裡去的官員此時正在驚恐地大叫,而學生軍們卻是面無表情,牟斌冷哼一聲,身後的校尉爲他分開人羣,等進了人牆,就看到在距離影壁不遠的地方,一個人面目全非倒在血泊之中,腿腳似乎還在抽搐,站在這人身邊的,不是柳乘風是誰。
還是來遲了一步,牟斌的臉色更是難看無比,快步進去,大喝一聲:“柳乘風你瘋了。”
牟斌現在的心情還真有點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味道,他對柳乘風一向青睞,可是這柳乘風,居然爲了一點兒意氣而鬧出這麼大的事,他就當真無法無天,不怕加罪嗎?
柳乘風見了牟斌,倒是沒有表現出囂張,看都不看地上的席敏一眼,連忙過來,拱手抱拳:“大人。”
牟斌先不理柳乘風,連忙對身後的校尉道:“還愣着做什麼,快去請大夫,去看看,還有沒有氣。”
一個校尉飛快過去,探了席敏的鼻息,道:“大人,還有鼻息,一口氣還吊着。”
“救人!”牟斌鐵青着臉,大喝一聲。隨即臉色可怖的看着柳乘風,嚴重都要噴出火來,血泊中的人雖然血肉模糊,可是湊近了看之後,他倒算是有了點兒印象了,這個人不是工部侍郎席敏是誰,錦衣衛千戶,帶着人跑到這工部大堂,差點兒把工部侍郎打死,這種事出去,不但錦衣衛吃不了兜着走,柳乘風的前程也算完了。
這個傢伙,還真是瘋狂。
牟斌手指住鎮定自若的柳乘風,手指在半空搖了搖,咬牙切齒的道:“你呀你,本官……本官……”
到了如今這地步,牟斌居然連罵都不知道該怎麼罵了,罵他有什麼用,罵了還不是這樣嗎?
柳乘風居然朝牟斌笑了,對牟斌道:“大人莫非是想問事情的原委嗎?”
牟斌無語,撞到這麼個人,該是他祖宗沒積德,到現在他居然還嬉皮笑臉。
柳乘風自問自答,道:“大人,這一切,都和卑下無關,是這席敏自己要試驗火銃,火銃炸膛,因此才致如此。卑下行事確實衝動了一些,帶了這麼多人來工部鬧事,現在回想,確實是卑下有錯,不過事實就是如此,大人若是不信,可以叫人來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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