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乘風其實也知道,自己接下來的回答將會影響到朱佑樘的決策,一個不慎,辛苦經營的聚寶樓極有可能毀於一旦。
他深吸了口氣,突然在想,自己在這個時候只怕已經不是蝴蝶效應這麼簡單了,是繼續因循守舊,還是開創一個新的格局,其實有時候只是在彈指之間,而現在,似乎已經到了這個轉折點。
聚寶樓的出現遲早是要面對這個問題的,在此之前,柳乘風就已經有了準備。
他沉聲道:“陛下,方纔微臣說過,大明朝的糧食並非是完全不夠,關鍵在於不均,天下的土地近六成都歸鄉紳們所有,而擁有土地的百姓不會超過五成,大多數人租種的是別人的土地,更有一些,卻是欲租種土地而不得,這些人沒有土地,便沒有生計,自然而然就成了流民。”
柳乘風用着真摯的目光看着朱佑樘,頓了一下,又繼續道:“天下的土地只有這麼多,雖說近年朝廷鼓勵開荒,可是陛下可曾想過,自太祖以來到現在,天下的人口增長了何止是十倍?人口越來越多,可是土地卻從未增長,長此以往,到時流民只會越來越多,流民沒有依靠,聚在一起就可能引發極大的問題。”
朱佑樘頜首點頭,自古以來,流民問題都是土地兼併帶來的,這一點,他也深知,其實任何一個王朝都會面臨到一個問題,一方面,皇權的統治基礎來自於貴族和鄉紳,另一方面,這些貴族和鄉紳卻又不斷的兼併土地爲王朝的衰落埋下了伏筆,打擊它們,遏制土地兼併就會讓整個統治階層離心離德,動搖皇權。可是不打擊,問題也會越來越凸顯,甚至到無力迴天的地步。
這就好像一個患了慢性病的巨人,明知道這病遲早會讓自己死亡,可是解決的辦法只有吞服砒霜,這兩個問題其實就是無解了。
柳乘風道:“微臣之前說過的那一句朱門酒肉臭,其實就是解決的辦法,大戶人家穀倉中有的是糧食,他們的糧食之所以囤積起來,用途各有不同,有的只是用來釀酒,有的只是單純的囤地,許多鄉紳是不賣糧的,其實道理也簡單,無非是買主少而已,流民們需要糧食,可是無錢去買,而有錢賣糧之人需求也不多,鄉紳們的糧食賣不出去,所以寧願讓它們爛在穀倉裡。而陛下也可以看到,聚寶樓的出現能夠收容大多數的流民,至少讓流民有事可做,有工錢可拿,流民有了錢,也成了工人,工人們需要糧食,也有足夠的錢去購買口糧,那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事就可以儘量地避免了。”
這其實就是一個內循環的問題,糧食從一種無人問津的物品,而採用內需的手段讓它流通起來,進行第二次分配,雖然這種分配方式仍然不合理,可是至少能解決現在的問題。
朱佑樘本就是極聰明之人,不由點頭道:“道理是有,可是許多耕田改爲了桑田,長此下去也不是辦法。”
柳乘風道:“一方面,朝廷需遏制這個勢頭,可以下一道旨意,規定擁有土地的鄉紳至多隻能拿出兩成的土地來種桑,其餘的土地必須用作耕地,官府進行監督。另一方面,也可以通過鼓勵進口的辦法,讓海貿的船隊將糧食帶到我大明來。”
“進口……”
柳乘風無語了,只好解釋道:“船隊將貨物運出去叫出口,從各國運回來叫進口,咱們大明朝的絲綢和瓷器在番邦能售出高價,而在番邦,糧食的價格卻並不高,廉州那邊可以出一個規定,所有靠港的船隻若是運回來的是犀皮、瑪瑙之類的奢侈貨物,需繳納重稅,而運回糧食則免徵稅賦,以此來鼓勵商賈們將天下的糧食儘量輸入我大明。”
其實柳乘風現在提出來的這個策略在這個時代貨物有效,因爲在這個時代,其實有相當多的地方是不缺糧的,畢竟許多地方還處在巫醫治病,征戰連年的狀態,人口稀缺,土地卻是肥沃,商賈們去了海外可以用低廉的價格向各國的貴族購買糧食再運回大明,和後世比起來,實在輕鬆了許多。
當然,柳乘風也知道,大明若是採取這個國策,那必將會有大量的商賈去番邦購買土地,僱人進行種植,再運回大明,任何事只要有利可圖,自然會有人去做。
這個道理,朱佑樘自然聽得懂,他的臉色不禁好了一些,道:“若是當真有成效,朕也可以高枕無憂了,可以讓廉州那邊先試一試,且看看一年能運回多少糧食。”
柳乘風繼續道:“其實還有一種辦法,微臣聽說,在萬里重洋之外有一種食物叫做番薯,其畝產能達到三四石左右,若是靜心栽培,便是達到六石、七石也未嘗沒有可能,這種食物味道甘甜,可生食也可熟食,而且比起稻麥來更易耕種,若是能取來薯種,則可確保我大明永無缺糧之害。”
柳乘風的一番話讓朱佑樘頓時膛目結舌,他這個皇帝可不是白癡,在大明朝,一畝田能收一石的糧食就已算不錯了,若是能收穫兩石,那當地的官府肯定是要上書呈祥的,而柳乘風所說的這種糧食不需精心耕作就能收穫三石、四石,這等於是說足夠糧產翻倍,這就不得不讓朱佑樘覺得觸目驚心了。
其實歷史上,番薯確實是在明末時期傳入中國,只是當時並沒有大力地進行推廣,而且當時大明朝已經到了內憂外患的地步,因此錯過了最好的時機,反而到了清朝,漸漸開始大規模地普及,以至於明朝末期人口不過一億就出現了普遍缺糧的狀態,而滿清人四處跑馬圈地,人口暴增三億、四億,卻沒有出現明朝久治不愈的流民問題,這和番薯的大規模種植其實分不開。
番薯這種東西不像是稻田,需要肥沃的土地,在許多原本不可以種植的區域也可以種植,而且產量是稻田的數倍之多,以至於到了後世,人們仍然習慣用良田去種植稻米,而用劣田去種植番薯,偏偏這東西根本不必悉心照顧,畝產卻是極高,在柳乘風的記憶中,番薯的價格一直都是白菜不如,以至於後世不少農戶寧願拿去餵豬。
可是對柳乘風這醫生來說,番薯的營養性卻比稻米更高,又能夠充飢,若是能求得番薯的種子進行推廣,那王鰲奏書中所言之事都將成了空文。
柳乘風正色道:“陛下何不發出懸賞,便說求這種番薯的種子,願黃金十萬求購,微臣再將番薯的產地大致說出,只說是在重洋極西之地,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遲早會有人尋到獻上朝廷,向番邦購糧只是指標之法,卻可以給朝廷充足的時間,唯有尋到這番薯才能治本,至少可以保證大明朝百年之內無缺糧之患。”
至於百年之後,柳乘風可是不管了,他又不是什麼大羅金仙,一百年之後會不會大量應用化肥,或者是其他可行的辦法,和他有個屁的關係。
朱佑樘不由動容,可是又有些狐疑,不過柳乘風既然說得這般有鼻子有眼,自然也要試一試,朱佑樘便道:“既然如此,朕不但賞賜黃金十萬,若是當真能尋到此等神種,獻上之人足可封侯,懸賞的聖旨,朕擇日就會發去廉州。”
朱佑樘吁了口氣,隨即又道:“至於王鰲所言之事,朕暫時不會理會,你的心思暫時也不要撲到這上頭,朕還是那句話,剿滅明教勢在必行,不可耽誤,朕既然委託你去辦,你定要上上心,切莫有什麼疏忽。”
聽了朱佑樘打算擱置這場爭議,柳乘風像是吃了定心丸,他估摸着朱佑樘這時候也是在看成效,一方面是番邦購糧的問題,另一方面是那番薯種,若是這兩樣能夠實現,宮裡肯定是要鐵了心將眼前這國策維持下去的,任何人都別想改弦更張,畢竟聚寶樓牽涉了太多宮中的利益,一旦廢黜,朱佑樘這皇帝的日子也不好過。
可是想到要去查亂黨,柳乘風又覺得頭痛,他倒是不怕查,就是沒有頭緒,不知該怎麼下手纔好,此時朱佑樘又在敦促,讓他感覺到了不小的壓力。
不過這事兒當然得應承下來,柳乘風只得拍着胸脯保證,道:“陛下放心,微臣定不會讓陛下失望。”
出了宮,長舒了一口氣,外頭的隨扈已經久候多時了,柳乘風登上馬車,道:“去麗人坊吧,想必夫人們也該出來了。”
一個護衛卻道:“大人,僉事府那邊,李先生叫人來傳信,說是校尉那邊有了發現,請大人儘快去看看。”
發現……
柳乘風頓時打起精神,道:“那便立即轉道去僉事府,還有,派輛車去接諸位夫人,現在京師不是很太平,多帶一些護衛去,以防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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