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天安門裡,一個佝僂着腰的小太監檢驗了腰牌之後,慢吞吞地從門洞中走出來,巍峨的宮室漸漸離他遠去,高大的宮牆與他瘦弱的背影形成鮮明的對比。
走了沒多久,便有一輛車迎面而來,車伕見了這小太監,恭敬無比地將腰彎得比小太監還低,低聲道:“請公公上車。”
小太監的臉色宛如陽春三月的天氣,連眉梢都帶着喜意,很客氣地朝這車伕點了點頭,便上了車。
車伕輕車熟路,根本不必這小太監吩咐,就已是將馬車駕往東邊的街道去了,往前走一點兒,便是東緝事廠了,馬車穩穩當當地在緝事廠外頭停住,若是在以往,這廠門口定有番子站樁,可是今日不同,雖說是天氣炎炎,可是連個鬼影都看不到。
小太監不以爲忤,提着袍裙從車轅跳下,吩咐車伕在這兒等着,那一張總是帶着喜色的臉此時也不自覺地變得莊嚴起來,他一步步進去,東廠裡頭已是圍滿了人,那些穿着褐衫的番子見了他,都是恭敬無比地低聲喚了一聲公公,小太監不作理會,快步進了正堂,只微微掃了一眼,就看到不少錦衣衛、番子都擠在裡頭,劉成被幾個錦衣衛死死地按在地上,一身的血讓人感覺觸目驚心,而劉成的臉色估計因失血過多而變得無比蒼白。再往正堂上的岳飛像下看去,只見柳乘風翹着腿一臉篤定的樣子喝着茶。
喧賓奪主還能如此悠哉悠哉,也算這錦衣衛百戶夠有膽色了。
小太監臉上看不到表情,對柳乘風的跋扈無動於衷,只是劉成見到小太監來了,這時候不禁嚎叫起來:“小公公,小公公……廠公怎麼說?內閣怎麼說?你看,這姓柳的欺到咱們東廠頭上來了,廠公……”
小太監冷冷地看着劉成,一步步走過去,如對待死狗一般狠狠地踹了他一腳,正色道:“劉成,你可知罪?”
劉成嚇得要癱了,連忙道:“雜家辦事不……”
小太監冷笑,打斷他道:“辦事不利不是罪,你假傳廠公和內閣的意思,查抄報館,拷打讀書人,這纔是大罪,事到如今,你還想攀咬別人嗎?廠公說了,咱們東廠沒有你這麼一號奸徒,枉廠公栽培你一場,原來你竟是瞞着他老人家做下這些喪盡天良之事。”
“我……我……廠公……廠公……”劉成方纔還表現出了那麼點兒硬氣,就算是渾身是血,在柳乘風面前也是一副爭鋒相對的樣子。可是此時此刻,面對這小太監和口中吐出來的誅心之言,劉成已是身如篩糠起來,牙關打着顫顫,瞳孔不斷收縮,連話也說不清了。
“廠公是你叫的嗎?”小太監森然地打斷他,聲音陰冷可怖地道:“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想怎樣?閉上你的嘴,聽候處置吧!你自個兒掂量、掂量,你的幾個外甥和外侄,走的是什麼門路?你莫非是要讓他們也一起牽連上?”
小太監的話點到即止,可是劉成卻已經明白了,他頹然癱在地上,口裡喃喃念:“知道了,知道了,雜家明白了,雜家該死,不該辜負廠公,更不該狐假虎威,藉着廠公和內閣的名頭去橫行不法,雜家……雜家請罪,只求速死……”
小太監朝他冷哼,拂袖對他不再理會,只是拋下一句話道:“要死還不容易?你自個兒去辦吧。”
小太監說罷,一臉莊重地走到岳飛像下的供案上,捏了香,虔誠地拜了三拜才站起來,將香插回香爐,慢吞吞地朝坐在一邊的柳乘風道:“永樂十八年,成祖文皇帝設立東緝事廠,乃親自命人作畫一幅,張貼於東廠大堂之內,這畫像就是嶽王爺……”
小太監一邊說,一邊朝一個番子使了個眼色,那番子忙不迭地搬來了個長椅,小太監施施然坐下,一副與柳乘風平起平坐的姿態,隨即莞爾一笑,道:“嶽王爺忠義無雙,成祖文皇帝便是要東廠上下,都學學這嶽王爺的忠心和仗義,東廠這麼多年下來,有忠肝義膽的壯士,也有似劉成這樣的不法奸徒,劉成已是罪無可赦,若是有得罪柳百戶的地方,還請柳百戶多多擔待,今日這件事,廠公已有了計較,是咱們東廠有錯在先,柳百戶一時義憤,打上了東廠也不是不可以體諒。廠公有吩咐,這就命人將報館的人等放了,重懲劉成。如此,柳百戶可滿意嗎?”
這小太監先是東拉西扯,後來又一副柳乘風打上門來不與柳乘風計較的姿態,最後又說要放人,若是別人聽了,還道是東廠寬宏大量,對柳乘風特別有什麼優待。可是這些話在柳乘風耳裡,卻是另一個意味,話裡話外,威脅意味很濃,這意思就像是在說,現在東廠不和你計較,若是不識相,可別怪東廠翻臉,大家好聚好散,報館的人還捏在東廠手裡,若是不肯就範,就有你好看的。
柳乘風莞爾一笑,其實他寫了那一封書信送去內閣的時候,就知道內閣那邊一定設法從這件事中抽身出來,並且責令東廠立即息事寧人。
要息事寧人,居然是這個態度?柳乘風心裡頭已是冷笑連連了,這小太監還真當自己是呆子,給一點甜頭就走。
至於那什麼點到即止、見好就收的話,柳乘風是從來不理會的,人都得罪了,還見個屁好就收!你今日收了,人家也未必能感激你,反正得罪八分是得罪,得罪十分也是得罪,趁着現在還拿捏着東廠的軟肋,當然要和東廠的閹人們好好地‘親近親近’。
“不好。”柳乘風回答得很乾脆。
小太監原以爲柳乘風會滿口答應,誰知道柳乘風卻是一副不肯干休的樣子,眼眸中掠過一絲冷意,隨即又莞爾笑起來,道:“柳百戶,做人要有分寸,得寸進尺可不好。”
柳乘風正色道:“報館被你們東廠砸了,人也被你們打傷了,就這麼算了,柳某人如何向太子殿下交代?這報館已是一日沒有開張,一天損失的錢財何止十萬?小公公,我這人很隨和的,倒是沒什麼話說,再者說了,廠衛一家親嘛……大家都是親軍,都是效忠皇上,鬧了一點小誤會,又算得了什麼?可是太子那邊就不太好交代了,小公公想想看,這報館可是太子殿下花費無度,就這麼一筆錢,還是從皇后娘娘那兒要來的,原本還指望着日進金斗,誰知卻撞到了大水衝龍王廟的事,東廠若是不賠點錢怎麼說得過去?”
柳乘風心裡笑呵呵地想:內閣那邊叫你們息事寧人,現在我又搬太子和皇后出來,你一個東廠本就是落地鳳凰不如雞,到了現在還不給我乖乖就範?
至於他胡扯什麼報館一天的損失何止十萬,這就有點搶錢的意味了,十萬兩白銀這是什麼概念?便是一個上等府縣一年的稅收未必能湊出這麼個數,雖然大明朝的稅制有問題,導致稅收極少,可這麼一大筆數在這天子腳下也絕對算是天文數字,絕對屬於敲竹槓的範疇。
小太監的臉上立即陰晴不定起來,十萬兩,這姓柳的居然開得了口,見過不要臉的,還真沒見過這般不要臉的,可是太子……
想到太子,又想到內閣,甚至還可能牽涉到皇后娘娘,這小太監表現出了無比的謹慎,柳乘風說出來的這些人,哪一個都不是東廠能惹得起的。
他咬咬牙道:“這事兒,我做主了,賠銀一個子兒也不會少你,明日就叫人送去。”
十萬兩……整個東廠一個月的油水也就這麼多,不過話說回來,現在不是還有個劉成嗎?劉成這些年在東廠撈的油水想必不少了,尤其是當年煙花衚衕還在的時候,早就知道他的手腳不乾淨,到時候大不了拆東牆、補西牆,抄了劉成,東廠這邊再貼點銀子進去,不管怎麼說,現在上頭說息事寧人,這事兒是一點都不能耽誤的,必須儘快把這姓柳的瘟神送走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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