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孚林的本意是隨便找個由頭定兩桌席面,分了男女裡外坐,大家熱鬧熱鬧算完。可讓他沒想到的是,志得意滿的葉大炮和他回到官廨後,卻得知了一個意料之外的消息,李師爺竟然打算走了。
“在東翁這裡坐館雖不到半年,可實在是受益頗豐,尤其和汪賢弟相交一場,讓我學到了不少東西。我本待不回家鄉,直接上京,可今天卻有寧國府的舊識到知縣官廨捎信,說是我一走了之,家母卻蒙受了巨大壓力。此次在歙縣小半年,我的閱歷經驗都大有長進,正好回去在那些心思各異的親族身上用一用,這樣才能沒有後顧之憂地去應考。而且,柯先生和方先生既然都來了,我打算明日就啓程,所以打算向東翁和汪賢弟辭行。”
按照李師爺的本意,是想直接從徽州坐船到杭州,而後再走運河北上直達京城。可一聽說自己一走幾個月,家中母親卻因此被人欺上門來,各種軟磨硬泡從聯姻到其他各種奇葩要求絡繹不絕,以至於母親應付乏力,他頓時惱火了。他父親是個屢試不第的麪糰老秀才,母親辛辛苦苦供他讀書,就是這次他因爲族中逼婚而躲出來,也有母親在背後的建議和支持。某些人真是欺人太甚!
性子有幾分隨便和懶散的柯先生對李師爺家裡情形頗爲了解,便$幫腔說道:“他早一日回去,就能早一日收拾好局面,所以還請縣尊能夠通融。”
“哪裡稱得上通融,兒行千里母擔憂。回去也是應該的。”葉大炮趕緊一本正經點了點頭。突然心中一動。立刻看着汪孚林說,“孚林,立刻去訂兩桌席面,我們晚上就給李師爺餞行!”
之前和葉大炮說好定兩桌席面慶功,現在變成了給李師爺餞行,汪孚林只覺得這樣更一舉兩得,而且還不至於讓人認爲他們輕狂,立刻就答應了。
李師爺根本還沒來得及反對。就看到汪孚林已經快步閃出了屋子。等葉縣尊又吩咐人去前衙三班六房,通知鐵桿心腹劉會吳司吏趙五爺一塊參加,又是讓葉明月親自去汪家,把汪家姊妹一塊帶上,又是捎話給葉小胖和金寶秋楓,好生想想該給他這老師送什麼臨別贈禮,即便他往日並不是什麼情緒都上臉的那種人,這會兒也覺得心裡熱乎乎的。
身爲舉人卻來當門館先生,在旁人看來他是發了昏,可眼下他卻覺得這幾個月過得異常值當!
就連柯先生和方先生。眼見葉鈞耀十足十把李師爺要走當成大事來抓,原本只是出於一時爭鬥意氣方纔留下來教書的他們倆。這會兒也有些動了真心。即便兩人見多識廣,也不知道看過多少才能卓絕的地方官,葉大縣尊在他們看來不過菜鳥一個,可要說待人,這位歙縣令卻着實可圈可點。
不管外間對於葉大縣尊各里收各里的稅賦新政有怎樣的反應,這一天的歙縣衙門,更多人卻都在議論李師爺的即將起行——這位年未弱冠的舉人今科是否能夠考中進士,沒有人能夠打包票,可終究是未來的希望之星。只看葉縣尊竟然定了兩桌席面,又把心腹和汪小秀才全都叫上給人餞行,這種重視的態度就已經很明顯了。
踐行宴上,素來節制的李師爺來者不拒,喝了個大醉。上一次他在微醺之際對汪孚林說過,自己這次當老師當得太投入,甚至有過這一屆不去會試的念頭。而這一次大醉,他硬把汪孚林給拉出了屋子,死活磨着汪小秀才唱了當初他聽過的那首小芳後,方纔大笑開懷,指着房頂說道:“汪賢弟,你可在房頂上睡過覺?”
汪孚林看了看那屋頂的瓦片,想想自己前世裡小時候夠皮了,上房揭瓦爬樹下河游泳什麼都幹過,可屋頂睡覺這種事還真沒幹過——萬一摔下來怎麼辦?看到李師爺左顧右盼,彷彿正在找梯子,他只能趕緊攔住這隻醉鬼。
“李兄,明天就回鄉了,這上房的事咱們下次再試吧?”想到人家明天還要走遠路,汪孚林乾脆把這個踉踉蹌蹌的傢伙扶到了小廚房,讓張嬸給人做了點酸湯解救,等李師爺顯然眼神清明瞭些,彷彿稍稍醒了點酒意,他才攙扶着人回房。可一推開房門,他就聽到李師爺又悠悠說起了話。
“小時候爹科場連敗,被人罵一輩子考不上舉人的窮酸,那時候我心裡不忿,又嘴笨吵不過人,就乾脆跑了出去,後來渾渾噩噩從一處梯子爬上了房。也就是在那裡,我第一次見到了柯先生。他那時候正在房頂睡覺,我一時興起也跟着睡,可戰戰兢兢地怕掉下去,根本就沒睡好。後來先生醒過來,和我搭訕了幾句話後,就決定收我當學生。他教了我三年,那三年我從童生都不是,到縣試府試道試小三元案首,再到南直隸鄉試亞元,於是再沒人敢笑話我爹了。”
汪孚林這才明白,李師爺寫信把柯先生給找來,這是怎樣的人情。他張了張口正要說話,卻不防肩膀突然被人死死扣住。
“我這次一定會金榜題名!我等着你!”
“好好,李兄你放心,不會讓你失望的!”
汪孚林當然不會徒勞地和醉了的人講道理,當然連聲答應。因爲最近的強化訓練,因爲柯先生和方先生至少都是培養出舉人的牛人,他對於最初毫無把握的歲考,總算也有了幾分自信。至於那幾個小傢伙,哪用得着他操空心?金寶自律自控,秋楓一心上進,葉小胖……好吧,即使是看似資質性情最初很糟糕的葉小胖,也在好同伴的帶動下收起玩心讀書,總之明年童子試大可期待期待。
當這一夜過去,又一個大清早來臨,啓程的李師爺臉上看不出半點宿醉痕跡,也沒流露出半點軟弱茫然又或者不捨,頭也不回地踏上了回寧國府的歸途。汪孚林代替不能缺席早堂的葉大炮,和其他人一塊去送了一程。而等到他們回來,葉大炮剛剛結束了新一天平淡無奇的早堂,立刻笑吟吟提出了雙雙禮聘柯先生和方先生爲門館先生的請求。
當初還糾結於怎麼二選一的他被蘇夫人一敲腦袋,立刻恍然大悟。其他師爺都能有幾個,門館先生爲什麼不能留下兩個,他又不是出不起錢!
二十年遊歷諸省多地,即便不能稱爲大名士,可也能夠被人稱一聲高士,柯先生和方先生都不是迂腐的人。既然看得順眼葉大炮,又有幾個有趣的學生,又能拿到豐厚的束脩,兩人便慨然答應了下來。至於汪孚林……反正葉縣尊的門館先生,就是金寶秋楓的老師,就是他的客座老師,還不用他掏半分銀子當束脩,他幹嘛要反對?不論怎麼說,他和葉大炮一樣,全都覺得運氣好極了。
縣衙這邊和汪家正喜氣洋洋的時候,斗山街許家卻瀰漫在一片微的氣氛當中。就在三天前,年逾六旬,卻仍舊帶着長子奔波在兩淮鹽業第一線的許老太爺,突然從揚州回來了。方老夫人以及其他兒孫自然都嚇了一跳,等得知許老太爺將揚州的基業直接交給了長子執掌,家中上下自然暗流洶涌。就連方老夫人,也沒想到一貫親力親爲的丈夫會突然如此決斷。最初幾天的緘默過後,這一天,她終於忍不住問了出來。
“龐都憲這次巡理九邊鹽務,鬧得沸沸揚揚,看這情形要出事,我就乾脆躲了回來,交待老大在揚州閉門謝客,先看看風色。”許老太爺握了握老妻的手,隨即笑了笑說,“我又不是程任謙年富力強,都已經到了被人稱作老太爺的年紀了,也該退了。”
見方老夫人頓時沉默了,許老太爺便若有所思地說道:“是不是他們不服?”
“一個個都大了,各有各的心思,我管不了,也不想管。”方老夫人嘆了一口氣,最終還是把許薇的那點糟心事和盤托出,末了才氣惱地說,“我原本讓老三去松明山送中秋節禮,便是打算試探試探,可他回來對我說那汪孚林如何如何倨傲,這不是睜着眼睛說瞎話嗎?我又不是沒見過人,那分明很謙遜很有禮貌的少年郎,怎會無緣無故那副樣子?分明是他自恃家世,盛氣凌人,又或者心存不忿,這才激得人家沒給好臉色。”
許老太爺這幾天只看到留在府城的兩個兒子並兩個兒媳上躥下跳了,卻是第一次知道還發生了這樣的事,這會兒竟有些愣神。足足好一會兒,他才啞然失笑道:“照你這麼說,小薇看上了松明山這位汪小官人,她爹卻還看不上人?那是南明先生的族侄,十四歲便考中秀才,而且還擺平了衆多難題的小才子,她爹有什麼資格看不上人?更何況,人家葉縣尊說不定會捷足先登!”
“你就別說風涼話了!我禁足小薇只是氣她胡鬧,結果她就真的半個月沒出屋子半步,再這麼下去真的要憋出病來。偏偏那邊又說父母不在無人做主,老三又得罪了人,總不成一個勁去死纏爛打吧?”
許老太爺捻着下巴上稀稀疏疏幾根鬍子,最終笑眯眯地說道:“葉縣尊剛剛宣示了今年秋糧各里收各里的新政,那反彈絕不會小。而且,雖說他拉了那麼多人蔘加那個什麼義店,我卻不信真能有多大的本錢。我剛剛回來,耳聽爲虛眼見爲實,讓我先瞧瞧汪小官人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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