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個膽大包天之輩,此時此刻卻頭也不擡,自顧自地完成着題目。有道是會者不難,被方先生折騰了這麼久,對於如何破題,如何承題起講,汪孚林已經有極其深刻的認識了,再加上天天經歷大題量轟炸,今天這四道題看似不少,他卻只覺得曙光近在眼前,只要過了這一關,回頭就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所以,練成了提筆就寫的他差點都不打草稿直接謄寫,總算最後還是決定稍稍謹慎些。
畢竟,用毛筆蘸墨寫字,可不比後世用墨水筆,可以用個修正液什麼的,一個字寫錯都有可能影響批卷者的觀感。而且,這年頭的批卷子,是一個看字的年代,這也是方先生柯先生傳授的訣竅之一,好在他這筆字還算比較標準的館閣體,只是秀挺有餘,圓潤不足。當然,撿起來真不容易,一半是這個身體的習慣成自然,另一半是他從前好歹也練過點,即便如此,如今這筆字,看過的人都會覺得,和參加道試時的汪孚林有區別。
可這時候誰還管這個!
汪孚林沒怎麼感覺到時間的變化,他中午囫圇吞棗吃了個餅,餅是熱的,是那些差役拿進來叫賣賺外快的,但到他這裡當然是完全奉送,另外還有清湯一碗。他不敢多吃,湯也只喝了兩口,免得沒法解決內急問題。這會兒,他已經完成並謄抄了整整三道題,只剩下最後一道策問還沒打草稿。平心而論,他覺得這種題目實在很無謂,討論幾位青史留名的大人物的人品?當官看人品嗎?要沒有一點厚黑學。早就被人吞得骨頭渣子都不剩了!
想歸這麼想,然而,他並沒有打算標新立異,發揮一下自己來自後世的強大資訊,好好評點一下這些風雲人物。而是中規中矩地根據官方價值觀,開始一一論述這些人物——官方說不好他就說不好,比如變法之後卻自己斷送了一條命的吳起;至於得分成兩面論斷的,那自然是王安石,肯定其人品的同時,否定那場變法。雖說他自己是覺得王安石最糟糕的是用錯人;可對於范仲淹,他就可以任意揮灑了。
只憑範老先生那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就被嘴皮子功夫大於實幹的無數士大夫奉爲座右銘!至於慶曆新政,他雖說措辭謹慎。可也多有褒獎,甚至用上了方先生教的小手段,把泰州學派某些名人私貨夾在其中。臨到最後,他也不知道哪來的靈感,信手以一句自己記憶深刻的詩句做結。
“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謝廷傑駐足的時候,汪孚林一篇策問已經寫了一多半,他只覺得老生常談。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不過中平二字。可等到汪孚林最後一個評點范仲淹。詞鋒漸漸銳利,甚至於還引用了學派中幾句名人之言,他的眉頭終於漸漸舒展了一些。可臨到最後一句總結,他登時爲之動容。
吳起變法是被無數人攻擊過的,而後自己也丟了性命;王安石獨享天下大名三十年,先後兩場變法卻幾乎遭盡攻擊。若非人品無暇,早就和呂惠卿等人一塊進奸臣傳了;就是范仲淹的慶曆新政。至今仍是褒貶不一,范仲淹自己也因此左遷。然而。三人致力新政,大刀闊斧,不畏禍福的決心,卻在這最後兩句中盡顯無疑!
汪孚林一口氣寫完了準備謄抄,揉手腕的時候方纔發現有人擋了光。等到擡頭一看,他看到佇立在面前的赫然是提學大宗師,登時大爲意外。他親筆寫了那封託詞何心隱的信,讓人送去府學,撒了個彌天大謊,本來就沒打算要瞞着謝廷傑。可看卷子的時候發現端倪,和此時此刻考試還沒結束的時候就被拆穿,這是兩回事。於是,他趕緊收回目光,立刻開始磨墨鋪紙,打算趕緊謄抄完這份策問,省得這位大宗師不顧這是考試,立刻就來盤問自己。
見汪孚林只瞅了自己一眼,竟是淡定地開始謄抄,謝廷傑不禁有些佩服這小少年的定力。敢親手寫那樣的信,現在又在自己就站在面前的時候依舊不慌不忙謄抄,也難怪當初鬧出那樣絕大風波,連功名都險些丟了的時候,依舊能夠鎮定自若地解決困局。他再次掃了汪孚林一眼,目光在那最後一句話上停留了許久,這纔信步前行,查看其他人的答卷情況。
事實證明,汪孚林這樣的快手很少見,大多數人都還沒來得及答完第三道題,甚至有些臨場應變能力不足的,還在糾結於第一道四書題的結尾。眼看太陽一點點西垂,已經有差役提着籃子一人一根發下蠟燭。這是歲考、科考、遺才這幾種秀才考試的慣例了,等到日落之後光線不足點起蠟燭繼續答題,這一根燒完之後要是還沒答完,那也只能交卷,所以一場考試考到半夜三更,那是家常便飯。
汪孚林謄完策問,然後仔細檢查了一下總共四份卷子,便琢磨着是不是乾脆交卷算完。畢竟,這地方坐得腰痠背痛,而且做完的卷子還得好好保管,萬一一會兒天黑了自己手忙腳亂打翻什麼給污了,那就麻煩了。可等到巡場的段府尊過來,見他一副巴望交卷的樣子,卻給了一個好心的回答。
“歲考和鄉試一樣,不到時間不會開鎖開門,你答完了也回不去,耐着性子等吧。”
這下子汪孚林頓時傻眼了。他只能有氣無力地把硯臺墨汁全都放到腳底,把卷子放在一旁,隨即趴在那張木板桌上出神。剛剛人全副精神都集中在卷子上,他一點都沒感覺到其他的,可眼下人一鬆懈下來,中午只吃了一個梅乾菜肉煎餅,外加兩口湯的後果,立刻分明顯現了出來,他又犯了一餓就低血糖的毛病!
總算幸運的是,他考試的地方是在歙縣學宮,溜達過來的差役一看到他這無精打采揮手的模樣,當即便去通知了一聲,不多時就有人提着籃子跑了過來:“小官人,煎豆腐、肉包子、鬆餅、豆沙月餅……應有盡有,您要什麼?”
總算有眼色!汪孚林這纔有了幾分精神,等人揭開籃子上那層布,看到裡頭確實還有一堆東西,他問了聲熱的冷的,得知是溫的,他便不假思索地說道:“鬆餅和煎豆腐,各給我一份!”
等到面前兩個小瓷碟擺上,他不假思索地大快朵頤,卻不知道這食物的香氣飄到左鄰右舍,足以讓那些考棚里正埋頭和試題作戰的考生們怨念到崩潰。有人想自己這第四題還沒開始做,竟然有人就已經做完了,還在大吃大喝,這什麼變態的傢伙;有人想這一定是破罐子破摔,而且還藉着大吃大喝來影響別人;也有人到現在還沒做完第二題,一摔筆決定今天放棄……總而言之,這時候還能心思吃東西的,除了汪小官人,別無分號。
至於方便,所有人都必須在自己的考棚內解決,不能離開這狹窄的地方半步。
一直到月上樹梢時分,大多數人的蠟燭都點完了,這一場持久戰似的歲考方纔告一段落。隨着收卷,原本寂靜的考場中漸漸有了說話的聲音,大部分都是抱怨題目太多,根本做不完。也有少部分人正在樂觀地認爲,大宗師出是出四道題,但應該和題量非常大的鄉試一樣,只着重看第一篇四書題。可轉瞬間就有人舉出提學大宗師之前錄取生員的時候,同樣是參看每篇……這會兒外頭已經夜禁了,雖說大門已開,卻也出不去,所以大多數人樂得交流交流。
少部分住在歙縣城裡的本地人,又或者路子寬廣,就在附近客棧中住的外縣生員,這會兒卻懶得在這考棚裡多呆,三三兩兩往外走。這其中,也包括汪孚林和程乃軒。然而,兩人還沒走到學宮大門口,就只聽後頭連聲小官人,等汪孚林轉過身時,就只見今天親自帶着民壯在此值守的趙五爺跑了過來。他先是瞅了程乃軒一眼,這才低聲說道:“小官人,大宗師有命,讓你去見他。”
程乃軒登時眼睛瞪得老大。什麼情況?剛考完大宗師就要叫人?
汪孚林做的那小動作,方先生知情,卻瞞着程乃軒。他知道謝廷傑能忍到這種時候就不錯了,當即在這損友肩頭一拍,若無其事地說:“不用等我,你先回去,我一會就來。”
“喂,雙木……”
“放心,山人自有妙計。”
見汪孚林撂下這話就跟着趙五爺去了,程乃軒頓時氣得翻了個白眼。雖說他已經是汪孚林的頭號狐朋狗友,可每逢碰到事情,汪孚林總是能自己扛就自己扛,這習慣可真不好,哪像是他,有什麼說什麼,因爲很多事他根本就扛不住啊!
歙縣學宮這地方,趙五爺雖說是帶路的,可真要說熟,當然不比汪孚林——汪孚林沒在紫陽書院上過一天課,但卻隔三差五上這兒來找馮師爺,再加上之前把劉會藏在這兒的期間天天來,他對於每座建築都瞭若指掌。故而,只看方向他就知道那是教諭署的位置,就不知道是謝廷傑一個人見他,還是另有他人在場。帶着這少許的疑問,他看到趙五爺在教諭署門前通報了一聲,而等到裡頭傳話出來,他就整理了一下衣衫入內。
一進教諭署,他就發現,馮師爺這個理所當然的主人不在,謝廷傑坐在中間,偌大的屋子裡,除了高高在上的提學大宗師,就是他這個小秀才。
恰是外人不可知更不可說的兩人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