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學門口,自從那個親隨被拖出來打板子,就開始觀衆雲集。汪孚林帶着金寶及其母過來時,觀衆人數更是陡增一倍。等到汪尚寧以及汪尚宣汪幼旻到了之後,那種看熱鬧的氣氛已經達到了頂點。可終究事情發生在裡頭而不是外頭,人們只能議論紛紛,自行腦補,急得抓耳撓腮也沒用。於是,在這種節骨眼上,程乃軒不像其他人那樣老老實實求見,而是直接在徽州府學門口鬧開了,這簡直太符合圍觀羣衆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情緒了!
可觀衆興奮了,激動了,因爲汪尚寧的話而不得不在外頭等的汪尚宣和汪幼旻祖孫就沒那麼好過了。因爲今天坐的是滑竿,而不是涼轎,他們本來就不能隔絕那些窺探的視線,不能隔絕別人的議論,而在這輿論已經對他們非常不利的情況下,程乃軒還來這麼一出,簡直是往他們的臉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五十開外的劉萬達,此刻鼻青臉腫地被推到人前。之前他威逼利誘玉娘聽自己的話裝瘋賣傻,可自己卻在事後悄悄趕回了嚴州府,準備帶着妻兒以及玉娘那個兒子跑路。可誰知道剛回到家,還正在緊急收拾東西的當口,卻被得了程乃軒求助,動作一等一迅速的謝管事派人給截了個正着。因爲嚴州府乃是徽商入東南的必經之地,所以如程家這樣的豪商,在本地的影響力相當之巨大,他直接就被人給押送回了徽州城,連帶玉娘那個親生兒子也一塊送了來。
捱了不止一頓臭揍的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訴着自己只是豬油蒙了心。收了人錢財,這才逼玉娘裝瘋傷人,絕非有意。程乃軒則是眼看着四周高漲的情緒,上去喝止了劉萬達後,這才洋洋得意拿出了一張字據:“各位鄉親父老應該都認識我。我是歙縣城黃家塢程乃軒。我覺得好友汪孚林養子金寶的事情有蹊蹺,就立刻派人去嚴州府,所以才截住了這個劉萬達。而且,我派出去的人,從他身上搜出了一張字據。這個劉萬達也不知道打哪聽說了貴人都心狠手辣,所以當初做事的時候。硬是給玉娘辦了一張賣身契,打算事有不遂就好狡辯說,他收這筆錢是因爲,他把金寶的母親賣了給人!”
他猛地提高了聲音,大叫大喊道:“而這字據上頭另一方。正是竦川汪家三老太爺家的大總管!嘿,上次歙縣衙門前戶房司吏趙思成還聲稱,指使他的是汪家大老太爺的得力管事陳六甲,現在卻又多了另外一位大總管,這到底是竦川汪家盡出心狠手辣的僕從,還是上樑不正下樑歪?逼母傷子,污其瘋癲,這簡直是令人髮指啊各位!這就是咱們歙縣曾經榮耀清高的竦川汪家?簡直是丟咱們歙縣。不,丟咱們徽州人的臉,而且還丟臉丟到嚴州府去了!”
墨香是因爲許老夫人的話。這纔跟了程乃軒,雖說忠心耿耿,可他打心眼裡知道自家少爺實在是不怎麼可靠的一個人,上次離家出走逃婚,要是放在別家,他這個不盡職的書童非得被活活打死不可。可就是這麼一個毛躁衝動的少爺。現在卻和汪孚林有聲有色合夥做起了生意,甚至歲考竟能夠在一等吊榜尾。簡直算得上是浪子回頭金不換的典型。這些還不算,今天少爺折騰的這一出。怎麼說都是爲好友兩肋插刀,講義氣重情分,真好!
於是,此時此刻親自抱着一歲孩子的小書童聽到程乃軒唾沫星子亂噴,聲音幾近於咆哮,忍不住握緊拳頭大讚了一聲:“少爺罵得好!”
哇——
可就在這時候,他手裡抱着的孩子突然放聲大哭,啼哭的聲音還分外響亮。從來沒哄過孩子的墨香手忙腳亂,又是哄又是唱,發現毫無效用後,他正要求救,偏偏這個時候,程乃軒還回過頭來往他用力一指,赫然是義憤填膺:“各位可聽到,這孩子正在哭!倘若不是我的人動作快,只怕這孩子便要被那薄情寡義的爹帶走,以至於母子分離,終其一生都未必有相逢的一日!他這是哭蒼天有眼,哭人間有正道,哭母子終能團聚,不必跟一個喪心病狂的爹!”
彷彿是爲了印證他這慷慨激昂的話,剛剛好這個時候,就只見形銷骨立的玉娘提着裙子從府學門內跑出來,徑直衝到墨香跟前,從他手中搶過了孩子,隨即一下子抱緊在了手裡。最初孩子的哭聲依舊響亮,但隨着玉孃的輕哄,啼哭聲漸漸小了下來,四周離得近的人全都能夠清清楚楚得瞧見,這個起頭還哭得撕心裂肺的孩子,臉上淚痕猶在,可眼下正伸出手去抓這瘦弱婦人的頭髮,甚至發出了咯吱咯吱的笑聲。
“真的是母子重逢!”
“這次程公子可真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啊!”
“汪家人太缺德了,這種事怎麼能做,簡直是咱們徽州之恥!”
“看,大宗師他們都出來了,讓汪家人給個交待!”
汪孚林落後幾步,這會兒剛出徽州府學,還沒怎麼弄清楚外頭到底怎麼一回事,就只聽到四周人羣爆發出了一陣極其激烈的喧譁,比之前他帶着玉娘和金寶母子過來的反應大多了。就在這時候,他發現了面色鐵青的汪尚宣和汪幼旻祖孫,若不是周圍有隨從苦苦維持,四周圍過來的人就快把他們給吞沒了!看到這樣強烈的民憤,當他瞧見程乃軒回過頭來對自己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時,他簡直對這位程大公子的戰鬥力刮目相看。
還有這次那種瞞着自己做下好大事情的執行力!
看來,他扣在手裡的另一樣證據,汪幼旻以假考題做的那幾篇八股文,已經用不着給大宗師了,因爲光是現在就夠勁爆了。
“爺爺,怎麼辦?”汪幼旻只覺得整個人胸口透不過氣來。就連聲音都有幾分顫抖,“這些傢伙是早就準備好的,他們是污衊!”
“污衊?哼……”汪尚宣已經看到長兄跟着謝廷傑等人出來了,更注意到了那個自己認爲長兄只是馬失前蹄方纔栽在其手上的小秀才。可此時此刻,他自己真正身處風口浪尖。方纔知道汪尚寧當初輸得一點都不冤。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斜睨了一旁面色青白毫無主見的汪幼旻一眼,終於下定了決心。他就這麼突如其來伸出手,對着這個往日相當看重的長孫,重重一個巴掌甩了出去。
啪——
在那響亮的聲音之下,猝不及防的汪幼旻頓時倒地。腮幫子上腫得老高。完全不明白怎麼一回事的他就只看見嫡親祖父的臉上厲色盡顯,竟突然提着柺杖對着他沒頭沒腦地抽打下來:“我打死你這沒出息的東西,我打死你這敗壞家風的東西!竦川汪氏能有今天,全都是你伯祖父辛辛苦苦一步一個腳印,這才走下來的。現在全都給你敗壞了!虧你從小讀的是聖賢書,竟然學出了這些歪門邪道,竟然做出了這樣令人髮指的醜事!”
在那不要命的抽打下,汪幼旻只覺得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疼,但更疼的卻是心裡。此時此刻,他再要不明白祖父這一番言行舉止是爲了什麼,他就完全是豬腦子了。丟卒保車,壯士斷腕。對於大家族來說本來就從不鮮見,可他沒想到自己竟然成了那個無關緊要的小卒,至於要說斷腕。他死了,汪尚宣還有別的孫子……他連當手腕的資格都沒有,他只不過一個小小的增廣生,家裡同輩的堂兄弟總共有十個,他算什麼?
當那重重的一下直接抽打在腦門上時,汪幼旻終於再也挺不住。就這麼頭一歪,昏死了過去。
汪尚宣竟突然會如此狠心。說實話汪孚林真沒有想到。虎毒不食子,據他所知。汪幼旻純粹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家公子,相比汪家老太爺級別的這兩位狠人,年輕的汪幼旻做的,僅僅是買通隨從敗壞一下他的名聲而已,剩下的事情全都是汪尚宣指使人做的。可現如今事情敗露,當祖父的竟然就這樣下狠手對孫子,簡直可以用衣冠禽獸四個字來形容!
他悄然走到了程乃軒面前,從他手中接過那張字據,也來不及謝謝這位此次實在是太能折騰的程大公子,立刻回到了謝廷傑面前。謝廷傑自己出身貧寒,卻天賦絕佳,也是多虧了鄉試主考官提拔,這纔有現在的成就,所以他最喜愛的就是出身貧寒而又好學上進的孩子,所以那一次纔會因爲汪孚林只洗脫了一項污名,他就不爲己甚再沒有追究。
此時此刻,看着那上頭醒目的汪字,謝廷傑突然信手將賣身契交給了一旁的徽州知府段朝宗。
“段府尊,你看看吧!”
說完這句話,謝廷傑就大步走到了府學門口那少說也有五六百人的圍觀羣衆面前,甚至沒有費心往汪家祖孫身上多看一眼。
“本憲提督學校,審理案子並不在權限之內,因而將此案移交段府尊處置。然而,爲懲惡揚善,以正風氣,即日起,革除歙縣生員汪幼旻之生員功名。讀聖賢書者卻只知道玩弄歪門邪道,逼母裝瘋害子,簡直辱沒了讀書人三個字!至於竦川汪氏,好自爲之!”
直到這時候,汪孚林方纔露出了一絲笑容。
壯士斷腕,棄卒保車?也不看看謝廷傑是怎樣嫉惡如仇的性子,否則這次怎會鬧這麼大,光是這一句好自爲之,竦川汪氏多年令名,就此毀於一旦!
他得感激方先生,但更得感激提學大宗師,人家解了他兩回困厄了!
而汪尚寧這一次也硬生生挺住了。剛剛纔剛把長孫打得人事不知的汪尚宣正悽惶地看着他,彷彿等待他一語挽回乾坤,可他卻只能回以冷淡漠然的目光。哀莫大於心死,弟弟不成器他早就知道了,可這種事到臨頭卻全都推到小一輩身上的冷心冷肺,他若早知道,又怎會安排其長留徽州府城?
到頭來,是他錯了第一步,放不下名利二字,這才以至於一錯再錯!
ps:颱風終於過境,可隔壁就是人裝修,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