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這麼一個不請自來的傢伙,汪孚林少不得多瞅了人兩眼。一身半新不舊的短衫,下頭一雙黑布鞋,前半截鞋面赫然洗得發白,光着頭沒戴帽子,臉上依稀有些曬斑,一雙蒲扇似的大手上,還有清晰可見的老繭,綜合這些來看,此人至少絕非養尊處優呆在家裡不出門的人。而最重要的是,這大漢看人的眼神很專注,絲毫不畏懼與人直視。想到同桌還有戚良挑出來的兩個老卒,號稱戰場上一等一的好手,他也就不動聲色地笑了笑。
“兄臺要是不吝自報家門的話,那倒沒問題。否則,我只能說,我不習慣和陌生人同桌。”
汪孚林沒有直接答應,也沒有直接拒絕,而是反問了這麼一句,那大漢頓時愣了一愣。緊跟着,他的目光略過了小不點似的於文,在兩個坐如鐘的老卒身上一掃,這才傲然說道:“我便是昔日在杭州城下打過倭寇的鐘南風!”
對於這樣一個回答,汪孚林看着這位結實的肌肉,壯健的體格,再一掃樓上其他客人的言行舉止,又見那歌女抱着琵琶坐在那兒不敢動,他就知道恐怕這鐘南風說的話,至少有大半是真的,可也顯然沒有全都說實話。
此時此刻,下頭夥計已經託着條盤上來了,他對鍾南風蹭到這桌熟視無睹,徑直把兩盤涼菜放在汪孚林面前,把酒壺酒盞安放好,繼而點頭哈腰地退下,離去時方纔迅速朝鐘南風投去一瞥。看到這一幕,汪孚林便笑眯眯地拿起了酒壺。卻是先給兩個老卒斟滿。
兩個老卒霍正和楊韜到徽州生活這大半年。充分享受了生活。再加上汪孚林逢年過節必有饋贈,對他們又客氣有禮,所以這次聽戚良的吩咐跟出來,他們都沒有半點不情願。這會兒見汪孚林又這般客氣,親自給他們斟酒,其中年紀大的霍正趕緊伸手攔道:“小官人,這怎麼使得!”
“這位鍾兄只不過是打過倭寇,就能夠如此昂首挺胸引以爲傲。霍叔楊叔兩位可是貨真價實殺過倭寇的英雄,我親自斟酒有什麼使不得?”
眼見得夥計上菜之後,汪孚林撇下自己,竟是去照顧那兩個隨從,鍾南風原本相當憤怒,可聽到汪孚林說出這麼一番話,他頓時目瞪口呆。不但是他,二樓其他各桌的客人聽到這裡,頓時齊刷刷把目光往這邊投注了過來。想當初杭州城都曾經被倭寇圍過,雷峰塔甚至還一度遭到了焚燒。打過倭寇在這年頭就已經足夠當成資本誇耀了,更何況是殺過?
只呆滯了片刻。鍾南風就一拍桌子霍然起身,冷笑連連:“殺過倭寇?笑話,縱使是天下官軍,大多都是看到倭寇就跑了,還有人敢自誇殺過倭寇?”
“殺倭寇很了不起麼?”老卒之中年長的霍正終於品出了苗頭,不慌不忙站起身道,“我們戚家軍的人,哪個手上沒沾過倭寇的血?”
在東南沿海,戚家軍三個字可謂是如雷貫耳,杭州城裡還保留着這樣一支。原本架子很大的鐘南風頓時眼睛瞪得老大,最初還想質疑,可等到另一個老卒也隨之起身,雖說兩人無一例外身材矮短,可逼視自己的那種氣勢,卻讓他不由自主往後退了兩步。他仗着打過倭寇的名頭在湖州市橫行不是一兩天了,但因他當年確實在杭州城門緊閉,倭寇在城外肆虐的時候,挺身而出,最終又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繼而打出了名頭,各家商戶無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可誰知道故技重施在外鄉人這裡騙吃騙喝,順便打算以一手蠻力訛幾個錢花花的時候,竟然會撞上戚家軍的人!
鍾南風蠕動嘴脣,正試圖重振旗鼓,卻沒想到一把用布包着的東西直接被霍正給丟在了桌子上:“如若不信,那便拔出這把戚氏軍刀看看!”
聽了這句話,縱使四周圍那些原本也帶着幾分懷疑的客人,頓時全都圍攏了過來。騎虎難下的鐘南風乾脆把心一橫,三兩下解開了包着刀的布,等看到刀鞘上依稀有劈刺的磨損,而且看形制,確實和曾經有幸看到過一回的戚氏軍刀一模一樣,他心裡便打起了鼓。可都已經到了這個份上,他要是真的慫了,日後在這市鎮上難免臉面全無,他索性一咬牙,直接拔刀出鞘。
就只見那一泓悉心保養的明亮刀鋒驟然顯現,隨即清清楚楚地反射出他那張有些掛不住的臉!而更讓他汗毛根都立起來的是,兩個老卒一人赤手空拳,另一人卻握住了另一把用布條包好的長條形物事,顯然那人也帶着一把一模一樣的戚氏軍刀!
看到人愣了神,汪孚林這才冷不丁伸出手去,輕輕巧巧從鍾南風手中搶過刀,直接回刀歸鞘,包上布之後雙手遞還霍正,繼而揚聲吩咐道:“夥計,添雙碗筷。”
從客人到夥計,眼見剛剛這一幕,全都認爲鍾南風接下來必定會遭到一番冷嘲熱諷,然後狼狽離開,誰也沒想到汪孚林竟然來這麼一句。樓梯口的夥計愣神了好一會兒,這才趕緊依言去取了碗筷來,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就垂手退到一邊。
這時候,汪孚林便開口說道:“殺過倭寇是英雄,但打過倭寇,這位鍾兄也確實有資格自傲。畢竟,那時候整個東南,有時候數千官軍看到幾十倭寇尚且望風而逃,有膽子抗爭的男子漢大丈夫卻少之又少。既然有緣,還請坐下同飲一杯。”
鍾南風頓時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可是,見霍正和另一個老卒已經坐下了,他猶豫了好一會兒,終究還是坐下了。待到酒菜上齊,見汪孚林彷彿剛剛的事情沒發生過似的,當他是新朋友似的斟酒勸酒,又將那幾盤價值不菲的菜推到他面前。他那糟糕的心情方纔總算回覆了幾分。可是。他活了幾十年。騙子見過不計其數,單憑人家的氣勢以及隨身佩刀,他仍是不肯輕信那是戚家軍老卒,吃着吃着,少不得又探問了起來。
霍正雖是義烏農民出身,但跟着戚繼光多年,後來又調到親兵,即便不能稱見識廣博。可經歷既然豐富,談吐之間對戚家軍種種如數家珍。而另一個老卒楊韜顯然沒他那麼擅長言辭,大多數時候都只是喝酒吃菜。當鍾南風終於按捺不住,直接探問兩人緣何跟從汪孚林時,霍正頓時眉頭倒豎:“我等因爲傷病,如今已經不在軍中,跟隨何人都是我們自己的事,與你何干?小官人禮賢下士,故而對你客氣有加,你倒打蛇隨棍上貼上來了。莫非找打?”
另一個老卒知道霍正脾氣,趕緊上來阻攔道:“老霍。小官人都請了人坐下,你多什麼嘴?再說,他好歹是打過倭寇的……”
“哼,要說殺倭寇,誰能比得上我義烏人?”霍正終究還是被人摁得坐了下來,卻是對汪孚林說道,“小官人性子太好了,和戚老大一個樣,他也是,之前從薊門出發之後,一路上就是叫我們忍忍忍,都忍出鳥來了!”
鍾南風沒想到霍正竟然險些翻臉,嘴裡又冒出個戚老大來,頓時神色更訕訕然。他再也坐不下去了,乾咳一聲後憋出了兩句道謝的話,隨即就趕緊離座而起溜之大吉。他這一走,剛剛一直氣氛詭異的二樓方纔一下子喧譁了起來。就連起頭一直沉默不語的趙管事,這會兒也長長舒了一口氣。
“幸好幸好,小官人你竟然帶來了戚家軍的人,這鐘南風天不怕地不怕,卻唯獨對戚大帥和戚家軍頗有幾分敬畏。”
汪孚林正是覺得鍾南風這個人有些古怪,所以才揭破了霍正兩人的身份,打壓了這傢伙的氣焰之後,卻又好酒好菜招待着。此刻,他還沒開口發問,之前被鍾南風拎到一邊,又不敢擠到汪孚林身邊同座,只能乾脆在後頭看着的於文卻忍不住了。
“這傢伙什麼人啊,蠻橫成這個樣子?”
此時此刻,都不用趙管事回答,自有好事的客人湊了過來,主動解釋道:“各位客人大多都不是本地人吧?打行聽說過嗎?這鐘南風就是湖墅方圓十幾裡中,一家打行的把頭,下頭少說也有幾十號人,一聲令下說打就打,這湖墅方圓二十餘里,人口少說也有幾十萬,而各家打行的人誰都沒數過,興許千兒八百,興許兩三千,少說一二十家,反正若是得罪了他們,別說生意做不成,回頭說不定還會被暴打一頓!”
打行這種行徑,汪孚林越聽越覺得耳熟,這不就和老上海那幫流氓拉幫結派沒什麼兩樣?而且打行這兩個字也形象得很,這不就是以打架爲行業?
而一個客人起了個頭,其他人頓時都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卻是把杭州城北湖墅這一帶的打行勢力情況給介紹了一下,當聽說至少有十幾股像樣的勢力時,汪孚林終於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當然不會去問爲什麼官府不管這種愚蠢問題。這年頭的官府是欺軟怕硬的典型,從他在徽州的經歷就知道了。
果然,等他這頓飯吃完,出了這家酒樓,繼續在這燈火通明的不夜天中繼續逛夜市的時候,趙管事也在旁邊低聲說起了打行中人的難纏和可怕,尤其還強調了當年蘇州一樁舊案。
“十幾年前,應天巡撫翁大立翁部院到蘇州查辦打行,四處抓人,結果那些傢伙先是趁着翁部院出行,埋伏了人突然衝出去,抽了他老大一個耳刮子。見人不肯罷休,又糾集數百人,先是攻打大牢,把囚犯都放了出來,繼而裹挾他們去攻都察院,翁部院要不是跑得快,險些就連命都沒了。事後這些人還去打知府衙門,要不是王府尊鎮定,說不定整個東南就會亂成一團。最終一幫人逃進了太湖,雖說驚動世廟爺爺行文剿滅,可事情最終鬧得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