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夜裡和凃淵吳大韶商議之後,汪孚林就請趙管事出面,徹夜奔走於杭州城中,用現銀兌換了將近五百貫,也就是整整四十多萬枚銅錢,幾乎清光了好幾個錢鋪的庫存,光是從城裡運出來,就用了整整十輛馬車秘密押送,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但就是因爲這數量龐大的制錢,在招降打行中人的時候,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所以,除了最後跟着汪孚林和凃淵一行人出北新關的鐘南風等人,其他人已經被困了許久。雖說也免不了有漏網之魚,但相比人一窩蜂全都跑掉的後果,卻還是要好得多。因爲凃淵親自巡視,一再宣講會本着寬大爲懷的精神處理這一次的事情,只究首惡,不辦脅從,數百號人的情緒勉強還算穩定。但真的要說威懾力,那還是因爲戚家軍的緣故。所以,當看到鍾南風跟着凃淵出現,四周圍一下子爆發出了一陣憤怒的叫嚷。
“鍾南風,你竟然當了官府的走狗,矇騙自家兄弟!”
“什麼當年打過倭寇,你這個孬種!”
“全都給老子閉嘴!”可這此起彼伏的罵聲驟然就被鍾南風的暴喝壓了下去,“這次鬧事的責任,老子在凃府尊面前撂了明話,老子一個人全都擔了,要打要殺老子全都擔了,誰還敢有不滿?”
剎那之間,四周圍一片寂靜。儘管當初起鬨公推鍾南風去和凃淵談判的時候,不少把頭就打着這個主意,可這時候真正聽到這樣一個回答,哪怕不少正拼命想着這會兒應該如何逃跑,如何打出去的人,也全都安靜了下來。首惡當然未必只有一個,可既然最大的罪過有人願意出面頂,那麼其他大多數人就能輕罪甚至於免罪。
這意味着不用背井離鄉,不用去當盜匪,也不用隱姓埋名,總而言之,鍾南風的一個承諾,解決了他們最害怕的事情。
見衆人全都安靜了下來,鍾南風這才盤膝往地上一坐,雖說沒人綁他,也沒差役上前看着他,但他這不閃不避,彷彿準備好了引頸就戮的模樣,還是引來了四周圍好一陣喝彩聲。打行中人本來最崇拜的就是膽色和武勇,從前鍾南風名氣就已經很大了,可哪比得上眼下獨擔罪責的風采?哪怕就連之前和他這個把頭失散,出關後被抓的麾下弟兄們,也全都覺得沒跟錯人。相形之下,其他那些把頭們難免心頭訕訕然,直到有一個身穿青袍的官員走上前來。
“本官杭州府推官黃龍,凃府尊有命,此次北新關之事太過重大,因此,今日黃昏之前按照罪行輕重立刻審結。還是凃府尊之前有言在先的那番話,只責首惡,其餘皆不問。凃府尊親自審理,本官協理。”
儘管是這位黃推官過來,代替凃淵重申宗旨,但大多數人還是鬆了一口大氣。尤其是黃昏之前就能有個結果,不用被禁閉在這種地方晚上吹冷風,這就更加是個好消息了。可接下來這位黃推官的話,卻讓他們無不心頭咯噔一下。
“此次湖墅衆多打行暴亂,衝擊北新關之事,驚動三司,恐怕不日就將直達天聽。那些約束下頭沒有參與的打行也就罷了,至於你們,就算凃府尊真的免罪不究,爾等若敢在湖墅繼續重操舊業,立刻從嚴法辦!”
黃龍這位杭州府推官,卻是和葉鈞耀舒邦儒同年,然而,他對於這個官職倒沒什麼不滿意。如若汪孚林此刻在這裡,必定會和這位非常有共同語言,因爲,這位黃推官恰是在隆慶二年的所有三百二十九名進士中吊榜尾,正正好好考了最後一名!只不過,黃推官對於殿試之後的那次朝考,也是有點小小遺憾的,因爲在他上頭一名,位居三百二十八名的那位仁兄徐秋鶚,竟是考中了庶吉士留館!
但他也只是羨慕了人家一陣子,上任杭州府推官以來,卻也盡心盡責。凃淵上任後,他一直精誠輔佐,所以對今天這樁大案子,凃淵竟然親自上,而不是推給他或者下頭人,黃龍還是非常感激敬佩的。此刻眼見得下頭聽到他的告誡後,又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他立刻義正詞嚴地喝道:“府尊已經是法外開恩,爾等若不能顧念府尊一片苦心,那日後本官身爲杭州府推官,只有見一個抓一個,抓一個嚴辦一個,到時候莫要怪我不曾有言在先!”
黃推官這番話說得很重,然而對於底下那幫人來說,能夠從輕發落固然可以鬆口氣,可沒了生計卻又是沉甸甸的負擔。一時間,儘管四周圍一片沉默,可這沉默中卻積蓄着沉重的壓力。鍾南風同樣眼皮一跳,他正想怒聲質問凃淵答應自己的條件,卻只見之前和自己一塊從北新關裡送了凃淵那一行人出來的幾個兄弟往這邊跑了過來。這幾人是當初凃淵默許可以放過不查問的,眼下卻也突然現身,他不禁又驚又怒,竟是霍然起身。
“你們怎麼來了?”
“鐘頭,咱們總不能看你一個人頂!”爲首的那個人,正是之前建議鍾南風不用看着凃淵一行的楊文才。雖說事實證明他的判斷有些失誤,但此刻他往鍾南風身邊一屁股坐下,等其他兄弟也都圍上來坐了,他便壓低聲音說道,“不是凃府尊出爾反爾,是之前和凃府尊一塊進北新關的那位汪小官人找了我們,提了一件事。凃府尊答應了鐘頭你的條件,但具體的事情汪小官人說他擔當,他說會給我們找出路。所以我想着帶大家來,和鐘頭你商量商量。”
鍾南風本來氣得想振臂一呼翻臉,可聽到這樣的解釋,他頓時有些糊塗。那個小秀才能夠帶着戚家軍的老卒作爲護衛,他對人家的身份一直都有些猜測和忌憚,而之前猝不及防竟然被人挾持了,結果還是人家主動放的他,他就更加對人高看一眼。所以,聽到汪孚林竟然會對自己的弟兄們有所建議,他不禁丟開了憤怒,謹慎地問道:“他怎麼說的?”
楊文才聽着彷彿是個書生的名字,實則也確實讀過幾年書,認識字,會算賬,這就是打行之中難得的人才了,正是鍾南風的左膀右臂。他整理了一下之前從汪孚林那兒聽到的話,又示意其他弟兄們看着點周圍,別讓人家聽了去,這才低聲說道:“汪小官人說,這次打行的把頭被抓了那麼多,可爲什麼有些就沒被抓?那是因爲人家有招牌,有鋪子,看上去就像一行,這次也沒被抓,當然不會鬧事,不像咱們看似耀武揚威,實則沒人瞧得起。”
見鍾南風一下子死板着一張臉,楊文才連忙說道:“鐘頭你別生氣,那時候我們也都很惱火,可他說的話不是沒有道理,雖說這十幾裡湖墅,怕咱們的人多,可真要說看得起的,真沒幾個。那幾家混得好的,掛了鮮亮的金字招牌,有的給那些豪商保鏢,有些給那些大富人家看門,已經很少在市井混飯吃了。咱們沒有這樣的路子,只能在底層廝混。所以這次鐘頭不怕被定一個首惡擔罪名,那位汪小官人說,看在這份俠肝義膽上,他願意給我們一條路子。”
真有這麼好?
鍾南風有些不敢相信。在他眼裡,那些有錢人就沒幾個好說話的,而且心眼太多。他這次重則掉腦袋,輕則服苦役或充軍,要是他不在,弟兄們被人騙了怎麼辦?他緊握拳頭,心裡萬分掙扎,卻不想楊文才接下來又說出了一句他幾乎難以相信的話。
“汪小官人說,鐘頭現在不相信不要緊,不用馬上決斷,可以等黃昏時分凃府尊審完這樁案子之後,再做決定。”
凃淵竟然打算快刀斬亂麻,把這樁突如其來的大案速戰速決,很多人都沒料到。黃昏時分,巡撫鄔璉的手令到,真正的戚家軍整整五百人粉墨登場,替換下了本來那些冒牌貨。一整個過程動作飛快,根本就沒給打行中人反應的空子。接下來的一場公審上,凃淵便直接判定,首惡鍾南風以下打行把頭十三人,本該死罪,念在主動投降,未曾傷人,爲首者鍾南風以及其他兩人送薊門充軍,剩餘十人送鹽場,苦役三年!
而其餘罪人,雖赦免罪責不究,但官給飲食,負責修理北新關內所有損毀設施以及碼頭種種,修補年久失修的杭州城牆,反正總共勞役半年,此事直接交給推官黃龍負責。更重要的是,此前發放的賞錢仍舊有效,並不追回。
據稱判決一下,哪怕是那些被定爲首惡的把頭垂頭喪氣大嘆倒黴,可更多發現處分輕微,賞錢揣在懷裡,勞役歸勞役,可至少還在城裡,有活幹有飯吃的打行中人卻是如釋重負。至於那些來看熱鬧的湖墅商民,卻不敢太樂觀。等到那些小嘍囉的勞役期滿,再放到市面上,不還是和從前一樣爲禍一方?
至於鍾南風,聽到那薊鎮兩個字,腦袋就轟的一下巨響,至於其他根本就全都顧不上了。他終於明白了楊文才之前的話是什麼意思,充軍薊門不就意味着,他這個打過倭寇的打行把頭,將去到那位殺了不知道多少倭寇,名聲如雷貫耳的戚繼光戚大帥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