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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孚林還記得,上次汪秋就曾經拿僉派糧長的事情,來和自己軟磨硬泡,不但覬覦自家的田產,還花言巧語騙自己將免一丁雜役的特權給他。只不過,在提學謝廷傑的面前,他把倒打一耙的汪秋直接給揣進了監房,如今人都捱過板子去服刑了,他差不多把糧長這檔子事給忘在腦後了。如今再次被人舊事重提,他和汪二孃的驟然大怒不同,他更想弄清楚其中這些深層次的名堂。
而吳里長顯然也想把自己撇乾淨,問一答十,恨不得把所有關節都對汪孚林解釋清楚。從他口中,汪孚林終於明白了爲何糧長兩個字會被人畏如蛇蠍。
因爲朱元璋當年定的制度實在是太坑爹了!
所謂糧長,是專門收解一整個糧區之內夏稅秋糧的人,但卻只是民,不是官也不是吏。想當年糧長專挑真正的富裕殷實大戶,一旦當上,那就和鐵帽子似的,世襲罔替,除非一家絕戶,再無男丁,否則永遠不能摘掉這件差事。如果光是徵收賦稅也就算了,問題就在於還要負責大老遠地送去京城入庫,路上從僱船又或者僱車僱人,一應開銷全都自己包乾,這些開銷有時候比真正繳納入庫的賦稅高出幾倍都不止。
貼錢還是小事,萬一因爲天氣原因等不可抗力延期沒送到,又或者是少了丟了,那對不住了,腦袋就得借給朝廷用來殺雞儆猴了!
當然,在建國之初,糧長一職總算還有些好處,那就是有和朱元璋直接對話的機會,有些糧長甚至因爲得到天子賞識,扶搖直上,一舉當到高官。與此相比,充軍甚至殺頭的風險雖然不小,但在鄉間說一不二,有時候可以中飽私囊,在父母官面前又有一定的政治特權,也算是機遇和風險並存的勾當。
可是隨着精力旺盛的朱元璋一命嗚呼,接下來的天子一個比一個懶散,糧長辛苦依舊,卻再也見不到天子,政治上的特權就漸漸越來越少。而遷都之後情況更糟,送糧食已經不再侷限於從前的南京,北上京城還要算好漕河封凍的時間,入庫時又會遭到從胥吏到內官一層一層嚴酷的盤剝,於是富家大戶再也不願意充當吃力不討好的糧長,紛紛藉着優免兩個字逃脫。
尤其在徽州這種農商倒置的地方,近年來,鹽商越來越不願意在本地購置土地,家產再多,也都寧可在外地買田建宅,以至於世襲糧長制度成了一紙空文,每縣原本固定的一個個糧區也漸漸解體,大糧長几乎全都撂挑子了。於是從正德之後,官府就不管糧區了,一區十一里,乾脆每裡都讓里長挑出富裕的十家人,十年一輪,負責收稅,同時攤派兩個人幫貼,然後於一區之中僉派大戶負責解送入庫。
所謂的幫貼,就是不幸被選中的人只管湊份子出錢,貼補大糧長的開銷,可以不用出力負責解運。即便如此,攤上糧長幫貼的,仍需要典當房屋土地,甚至賣兒鬻女傾家蕩產。
可這次戶房新司吏趙思成剛上任就耍了新花招,又開始重新選派大糧長。汪家這次被派的,就是歙縣總共十五糧區之中的第五區糧長,比每個裡的幫貼小糧長更慘,貼錢還在其次,那是要奔前走後收解錢糧,還得負責千里迢迢去解送入庫的!這些年徽州府也好,歙縣也好,拖欠的各種賦稅錢糧很不少,而糧長因此被逼無奈死了逃了的不在少數。
彷彿是察覺到汪孚林那張臉着實有些難看,吳里長把糧長之役的弊端都老老實實說了,也就小心翼翼地補充道:“當然,糧長之役也不是有弊無利。往年也常常有糧長藉機把稱銀子的小戥換成大戥,說是要交一兩銀子,實則多收個六七分,八九分甚至一錢的也有。而各區糧長要運糧去南京,還能從下頭的各戶人家徵派貼役和空役錢,這也能落一大筆進腰包。只不過,除非真的能夠有本事壓服鄉里,不怕被人告發,大多數糧長總還有些分寸。”
敢情唯一的利益就是興許可以昧良心裝腰包;可弊處卻是從充軍到掉腦袋,整整一大堆!
汪孚林惱火歸惱火,可瞧着可憐巴巴的吳里長,他並沒有衝着對方發火,而是客客氣氣地問道:“那我請問吳里長,我爹如今行商在外,卻被僉派爲糧長,若只是按照規矩,應該怎麼做?”
“這個嘛……”
吳里長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決定實話實說:“糧長是戶役,戶主不在,其他丁男就得頂替,沒有也得趕緊想辦法。而且期限很緊,五月末起徵,八月就要完稅,若是一拖延,回頭恐怕受累的就是令尊了,小官人也不可能置身事外。聽說葉縣尊召見過小官人?如若這樣,小官人趕緊去一趟縣城求見,把糧長推脫出去,也是一樁辦法。畢竟,這麼多年,讓生員家中至親出任糧長的,真是稀罕事。”
很好,果然是故意的!看來上次他只把一個汪秋給亂拳打倒,又放過了那可能造謠生事的生員,於是給人一種錯覺,認爲他還是軟弱可欺!
“那你告訴我,我還有多少天時間?”
“六月初一定要開始收夏稅了,在此之前,十五區大糧長都要去縣衙謁見縣尊,頂多半個月。”
汪孚林看着滿臉誠懇的吳里長,已經不想再和這個同樣是小人物的傢伙糾纏了。至於對方之前所提的去見葉鈞耀的建議,他也不置可否,直接吩咐送客。等到金寶把人領了出去,他站起身打量着這四面都是書的書房,突然一時興起。
他隨手拿起一卷紙將其攤開在書桌上,提筆在硯臺中飽蘸濃墨,就在這一方長卷上揮灑了起來。
汪二孃推門一進書屋,就看到了兄長正站在書桌前寫什麼,她登時有些急了。吳里長出門的時候,躲躲閃閃根本不敢再和她說話,金寶那她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而那個對自己承諾一定會有辦法的兄長,卻在這種時候書生之氣發作,還有工夫寫什麼字!
她氣沖沖地衝了過去,正要埋怨發火,可目光卻一下子瞥見了那紙上已經寫好的十幾個大字,不知不覺就念出了聲。
“與天鬥,其樂無窮;與地鬥,其樂無窮;與人鬥,其樂無窮!”
見汪孚林信手收筆,抱腕而立,汪二孃有些震驚地擡起頭看看兄長,隨即又低頭瞧瞧那墨跡淋漓的字,好一會兒才眼睛一亮。
“哥,你有辦法了?”
“也許。”汪孚林聳了聳肩,沒把話說死,見汪二孃簡直快要跳腳了,他才笑了笑說,“你哥是屬海綿的,就是沒辦法,擠一擠就有了!”
見汪孚林竟是撂下這話就徑直往外走去,隨即隱約聽到他對金寶囑咐了兩句,等汪二孃驚醒過來追出去的時候,卻發現這父子倆已然出門了。問小妹人去哪了,得到的卻只是搖頭,她登時爲之氣結。兄長如今性子是比從前好了,可也比從前賊了,凡事神神秘秘,老是不肯說明白話!
當再次來到南明先生家中那座私家園林大門口時,汪孚林望着內中隱約可見的亭臺樓閣,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從前在松明山時,他生怕在村民面前露出破綻,故而一直沒有大力打聽本族最出名的這位名士、可上次到了歙縣,他明明有很多機會的,緣何卻從來沒有想到假扮外鄉人,去茶館酒肆好好打聽?如此一來,就不會到現在還不知道人家到底叫什麼名字,甚至連人家該是族伯還是族叔都不知道。
“說到底,我就是沒那個心!”
汪孚林自嘲地嘟囔了一聲,因爲聲音太小,就連身邊的金寶也沒聽見。他到門上一問,得知南明先生竟然還盤桓在西溪南村的吳氏果園,一直沒有歸來,他想了想便開口說道:“我近日就要去一趟城裡,既是一再和南明先生緣慳一面,可否容我留一張字條?”
那門房正要答話,裡頭便傳來了一個聲音:“字條就不用了,有什麼話你直接說,我給你捎帶口信過去。”
隨着這聲音,汪孚林就只見一個年輕人不慌不忙地從裡頭出來,和他打了個照面後,笑吟吟地一點頭道:“說吧,什麼事?”
這傢伙簡直神出鬼沒!
認出來者是遊野泳的閒人,汪孚林倒並不意外,當下斟酌該如何開口。而他身邊的金寶在行過禮後,則是有意無意拿眼睛去瞥那門房。果然,下一刻,就只聽門房忙不迭地點頭哈腰道:“二老爺。”
這一聲二老爺,金寶登時恍然大悟。而汪孚林則在吃驚的同時,有些發窘。之前不認人這個最要命的破綻,有金寶和秋楓幫忙彌補,總算是遮掩過去了,可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溼鞋,這下可好,和這一位面對面已經是第三次見面了,他愣是直到眼下才知道應該敬稱對方一聲叔父!
那竟然是長輩!長輩!都怪他到現在爲止,還不是太習慣自己才十四歲這個事實!
見汪孚林臉色不自在,汪二老爺便主動說道:“你又不走親訪友,認不得我也很正常。我正要去西溪南村,來,咱們邊走邊說,你要給大哥捎什麼話?”
汪孚林見對方主動遞臺階,他也就索性臉皮厚一記,賠笑叫了一聲叔父,這纔跟上了汪二老爺前行的步子。斟酌了一下語句,他把今天吳里長過來的事情一五一十說了。當他說到是派糧長,他身邊這位年輕的叔父一下子停住了腳步,眉頭一挑道:“什麼時候派糧長這種事竟然會落到咱們松明山這種沒有上戶的地方了?看來,這些傢伙是教訓沒吃夠,膽子越來越大了!你是想讓大哥出面,把這件事擋回去?”
我倒是想,可這種人情似乎不那麼好欠……況且還不知道那個戶房新任趙司吏到底打什麼主意!
汪孚林心中這麼想,嘴裡卻大義凜然地說:“若什麼事都要驚動南明先生,我這晚輩也太厚顏了。只是我被人反反覆覆一次又一次算計,實在不勝其煩,就算沒辦法一勞永逸,我也得讓人知道我不是好捏的軟柿子。”見人有些詫異地看着自己,他便拱了拱手道,“能否請叔父替我向南明先生問一聲,如若回頭我一不留神把事情鬧大了,是不是能夠兜得住?”
“呃……哈哈哈哈!”汪二老爺先是一愣,隨即大笑了起來。笑過之後,他才眼神炯炯地說,“大哥雖說賦閒,可松明山汪氏也不是誰都能欺負的!之前那次要不是你放狂言,我也不會請大哥先看你出招,沒想到你竟然來勁了。好,你有本事就盡情放手去做,我們給你託底!”
見汪孚林眼神一亮,繼而喜形於色行禮道謝,汪二老爺便伸手將人攙扶了起來,又不要錢似的送上了一大堆勉勵,甚至還一本正經地對金寶說,回頭給他引介一個好先生。等到目送父子倆告辭離去,他方纔輕輕嘖了一聲。
“大哥組了豐幹社,上頭不少人都說他是起復無望,這才苦中作樂,將來就只能當個太平鄉宦!可就算是鄉宦,區區小人也想欺負?”(天上掉餡餅的好活動,炫酷手機等你拿!關注起~點/中文網公衆號(微信添加朋友-添加公衆號-輸入qdread即可),馬上參加!人人有獎,現在立刻關注qdread微信公衆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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