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頭當個縣令,如果心黑臉厚打算撈錢,然後又捨得大筆送錢,也不想着高升到朝中,而是以布政司或者按察司的職位作爲人生目標,那麼,日子無疑會比較好過。然而,對於有追求的文人,或者說有追求的官員來說,哪怕京官清苦,可堂堂布政使甚至巡撫回朝尚且要對吏部尚書屈膝,誰不想着削尖腦袋回朝?周縣尊便是這種有追求的官員,儘管第一任官沒能留館而是放了縣令,可他的目標,就是奔着吏部尚書那個非翰林能夠當到的最高官去的。
可現在,他一腳踏入仕途才兩年,竟然遭遇如此大案,他怎能不感到悲憤?
眼見周縣尊如此光景,汪孚林就火上澆油,又添了幾句:“縣尊,我雖說剛到漢口鎮,可也打聽過,爭碼頭這種事,在漢口鎮並不鮮見,往常也時有死傷,然而兩邊商幫往往會着力壓制,盡力避免把事情鬧大,而苦主往往也會得到相對優厚的撫卹,這種聽風就是雨,半夜三更跑到人家院子裡燒紙求關注的事,從來就沒發生過。很像是有人知道縣尊和我有些誤會,於是特意挑唆人這麼幹似的,我在想,會不會是縣尊的仇人?”
忍了∞又忍,又一遍遍告訴自己,不要在後生晚輩面前喜怒形於色,可週縣尊聽到汪孚林直截了當問仇人,他登時面色大變,最終忍不住惱火,一巴掌拍在扶手上,嘴裡迸出了四個字:“欺人太甚!”
一旁的兩個師爺頓時縮了縮腦袋,他們全都有心勸解。可一個沒能識破汪道貫和汪道蘊之間不是有芥蒂。而是反而情分不錯;一個昨天去見汪孚林求和。結果卻做了沒必要的事;反正全都闖禍不小,自然不敢再亂插話了。果然,下一刻,他們就只聽周縣尊開口說道:“麻煩二位師爺幫我看着外頭,莫要讓閒雜人等進來,本縣單獨和汪公子說話。”
看來周縣尊並不是像表面上看來那樣地位穩固啊,否則怎會就只憑他一個判斷,人家就要留下他單獨說話?
汪孚林本來只是試探一下。這會兒雖不知道是否真和周縣尊相關,心裡卻很滿意這個局面。就算真是有人算計新上任的汪道昆,他慫恿周縣尊衝殺在前,也沒有任何壞處。反正對升官心切又精明強幹的周縣尊來說,這次的事本來就是莫大打擊。
“汪公子,之前對於令尊的事,本縣實在是很抱歉,令尊性格有點魯直,在縣衙不免得罪人……”
不等周縣尊把這字斟句酌的道歉言辭說完,汪孚林就起身拱手道:“縣尊。我開始也說了,我今天是特意來賠禮道歉的。您現在這麼說。我就無地自容了。千錯萬錯,全都是那個霍秀才的錯,縣尊也是被人矇蔽了,這是非我還是分得清楚的。所以,昨夜這場鬧劇,分明有人想要藉機挑唆,我又哪裡會上當?縣尊是漢陽縣令,附廓府城,本來就已經千辛萬苦,所轄範圍還有個漢口鎮,這就更加難了,要怪也只能怪這爭碼頭的陋俗,只能怪有人挑唆生事。”
“汪公子果然是非分明,汪兄有你這樣的兒子,實在是讓我羨慕啊。”如今汪道蘊搖身一變成了巡撫的族弟,周縣尊也就把汪師爺三個字收起,換成了表示親近的汪兄。見汪孚林對這個稱呼沒有任何異議,反而還對自己的誇讚表示謙遜,周縣尊就進一步拉近關係道,“汪公子放心,那霍秀才既然劣跡斑斑,我也會親自行文送給提學大宗師,一定要求嚴辦!”
“那就多謝周縣尊了。”汪孚林笑容可掬地拱了拱手,這纔開口說道,“如果縣尊需要,我可以讓人把昨夜那名燒紙的女子秘密送到縣衙來。至於我,大約明日一早就會和父母啓程回徽州,在此先向縣尊道別了。”
周縣尊留下汪孚林,當然不僅僅是想爲了之前的事賠個禮道個歉,然後把霍秀才丟出去賣個好,只不過希望汪孚林先開口而已。然而,汪孚林直接張口說就要走了,他這才顧不上那點矜持,連忙強笑道:“汪公子又何必這麼着急?既是第一次來湖廣,也應該四處走走纔是……”
覺察到自己這藉口有些生硬,他想想眼下的糟糕處境,只能擺出異常誠懇的態度說:“漢口鎮雖說歸於漢陽府,也是我漢陽縣管轄,可各大商幫人員混雜,本縣實在是力不從心。而主管新安碼頭上那些豪商,更是大多並非湖廣本籍人,本縣想請汪公子代本縣去見一見他們,分說利害,不知道汪公子能否代勞?若是汪公子能夠答應,本縣立刻將馬師爺和劉師爺撥給汪公子調遣,至於那女子,也讓他們去問。本縣在漢陽任期還有一年,日後汪公子若再來漢陽,本縣定當全力相助。”
周縣尊書房外頭的院子裡,馬亮和劉謙面對面站着,不約而同地都距離書房門口遠遠的,免得周縣尊回頭疑心他們偷聽。這年頭雖說不少縣令上任都會帶師爺,但到底不是約定俗成的規矩,而且要碰到束脩豐厚,又能給予深厚信賴的東主,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他們兩個做這一行一個六年,一個八年,周縣尊已經算得上是很不錯的東主了,與他們更是賓主相得。
可此次的事情,無疑爲他們良好的賓主關係蒙上了陰影。
“失算哪……”馬亮揉了揉眉心嘆了一口氣,小聲問劉謙道,“你覺得縣尊和這個汪孚林會商量什麼?真的能把這樁大案子摁下來?”
“不知道。”劉謙心煩意亂,揪了揪鬍子就低聲罵道,“汪道蘊那麼迂腐遲鈍的人,竟生出這麼個奸猾兒子!不過,縣尊也不是傻子,絕不會告訴他和誰有仇。否則若是汪小子轉頭去與那人接洽。縣尊豈不是要氣死?”
兩人又小聲交換了一下意見。往日足智多謀的他們卻都有些氣餒。原因很簡單。那些商幫之間利益糾葛太大,而且不少商人都是腰纏數十萬貫,要做到破家縣令很簡單,可你破一家沒問題,問題是那些商幫常常都是沾親帶故,你破五家十家試一試?商人們能把你生吞活剝了!
“出來了!”
眼尖的劉謙瞧見大門打開,等看到自家周縣尊笑容可掬地送了汪孚林出來,他頓時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縣尊那笑和一般的假笑還不一樣。燦爛得有些過了頭,平常就連考較兒子滿意的時候也沒這麼笑過。當週縣尊衝他招手時,他才壓下這些遐思,趕上前去,聽明白周縣尊那番話後方才傻了眼。
“馬師爺,劉師爺,新安碼頭那場械鬥,本縣極爲關切,故而託付汪公子帶你們二位去新安街那些徽商處一問究竟。汪公子此行代表本縣,你們凡事都聽他的!”
對本次訪問漢陽縣衙的成果。汪孚林表示非常滿意,不但和周縣尊達成了友好共識。而且還到手馬師爺和劉師爺這樣的幫手兩名,當然,人家是否甘心情願,這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當他回到漢口鎮上客棧之後,汪道貫已經親自把汪道蘊和吳氏夫妻倆給送回來了。他本來預定好了次日的船,可既然周縣尊都已經提出了那樣的要求,他原就有些發怵和這樣兩位陌生雙親一路同行回徽州,當下順理成章地把此事提了出來。
“我和你爹先回去,你還要在漢口鎮再留幾天辦事?”看到汪孚林點了點頭,吳氏頓時眉頭緊皺,“既然不過幾日的功夫,我和你爹等你就是了。”
汪孚林瞥了一眼汪道蘊,見這位分明把漢口又或者說漢陽府當成了傷心之地的老爹竟然也露出了贊同之色,他頓時趕緊勸說道:“爹,娘,不是我不想跟你們一同回去,新安碼頭之前才大鬧了一場,說不定近日還會遇到什麼問題,到時候水路不能走只能走陸路,這一路就辛苦了。另外,二孃和小妹在家裡盼着爹孃都快想瘋了,你們早一天回去,她們就能早一天和你們團聚。再有,金寶明年就要考童生了,爹也可以回去給他講講應考要旨。”
歸根結底一句話,老爹老孃不趕緊走,他發揮不開啊!
在他的好說歹說下,汪道蘊最終勉強點了頭:“既然船都訂好了,那就明天走吧。”他本想繼續追問一下汪孚林留在漢口鎮幹嘛,可發現汪孚林正在和汪道貫眼神來去,分明在交流什麼,他不得不把問題給吞了回去,心裡卻有些氣苦。明明自己纔是當爹的,可汪道昆汪道貫兄弟反而更信賴汪孚林這個晚輩,實在是太讓人鬱悶了!
把父母二老的啓程之事給安排好了,汪孚林一出屋子,立刻拽着汪道貫往院子外頭走。等到他在路上三言兩語把昨夜發生的事給解釋了清楚,汪道貫卻是捧腹大笑:“果然不愧是孚林,不過如若你順水推舟,慨然應允,再來一出昭雪奇冤,說不定能演繹出比那些唐傳奇更經典的好戲。大哥寫戲劇那可是一把好手,到時候他大筆一揮,你轉眼之間就會名揚天下,這機會你錯過了真可惜!”
汪孚林斜睨了一眼老不正經的汪二老爺,沒好氣地說道:“汪二老爺既然覺得可惜,那姑娘和她娘就交給您帶回去見南明先生,我告辭了!”
“誒誒誒,我這不是開玩笑嘛。”汪道貫趕緊攔住了汪孚林,看了看左右方纔低聲說道,“新安碼頭械鬥的事情,大哥聽說了,正煩心呢。你要有辦法解決,大哥說,一定會說服你爹,讓他放手別管你的婚事。我就不信,你這性子,受得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汪孚林頓時無言。別的交換條件他可以不放在心上,可這一條……真真捏準了自己的七寸,他倒不怕別的,就怕老爹沒事添亂!汪道昆真心狡猾!
ps:我簡直懷疑這次不是病毒感染咳嗽,而是過敏咳嗽,真煩死了,每天都是半夜一兩點喉嚨突然奇癢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