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時候,汪道昆給汪孚林的行程提了一個建議,那就是讓他從襄陽南下經由官道到江陵,然後從這座荊州府首縣出發,坐船經由長江前往蕪湖,然後再從官道回去。然而,除了字面上這種比較方便的意思,汪道昆還授意汪孚林,既然來都來了,可以打着他後輩的名義,去探望一下張居正的父親張老太爺。
汪孚林對於隆萬之交再到萬曆初年那波譎雲詭的政壇沒有任何興趣,如果可能,他恨不得高拱也好,張居正也好,這種大牛人一個都別碰上。奈何汪道昆如今卻屬於張居正這一派,如此建議純粹也是好心,他只能無可奈何答應了下來。只不過,他在路上就打定了主意,回頭往張家投個帖子就算了。
橫豎張居正的父親張文明在荊州本地可沒有什麼好評價,後來張居正的罪名之中,就有一條是謀奪遼王府作爲私宅,這宅子當然就是張老太爺住的。
據說張老太爺在荊州城內一向跋扈,風評不佳,因此死後固然一度厚葬,卻因爲張居正一死就遭到清算,張氏一家的墳墓都被強行遷出太暉山。
荊州乃是赫赫有名的古城,想當年楚國的別宮就建造在此,秦漢時亦是南方要鎮,看過三國演義的人全都不會忽略圍繞荊州展開的一場場爭奪。到了唐時,這裡也是蜀地東出的最主要途徑之一。然而,北宋末年和元代時,荊州城兩次被毀,至此元氣大傷,雖說明初又重新築城,後來遷遼王於此,可相比當年荊州城在南方那無可匹敵的地位,如今的荊州城自是一落千丈。
可這幾年來,隨着江陵人張居正的入閣,江陵城中又熱鬧了起來,每逢張居正的父親張老太爺做壽時,滿城更是如同過節一般。不但來自京師的禮物和使者絡繹不絕,城中富商大戶,荊楚豪商,有心往上爬的士人……總而言之,那座張家大宅經常是訪客不斷。汪孚林便是隻對人問了一聲張家,好心指路的人便說了個詳細明白,最終又打量了一下他形貌,好心提醒了一下。
“這位小官人,張家門頭不是那麼好進的。早年沒有功名的還偶爾能夠進去,可現如今張老太爺年紀大了,動輒不耐煩,所以定下規矩,四方豪商來見,他家裡管事接待;朝廷官員來見,三品以上他纔會撥冗小會片刻;至於尋常讀書人,至少得有舉人以上的功名,且名聲不小的,老太爺纔會看一眼。”
謝了那好心的路人之後,汪孚林臉上看不出喜怒,心裡卻樂開了花。張老太爺懶散不願見客,對他來說反而省事了!奉承老人家對他來說沒什麼難度,許老太爺方老夫人,再加上葉老太太,他都相處得不錯,松明山那些耆老見了他都一口一個林哥,喜歡得不得了,但那首先得是講道理的古道熱腸人,張老太爺不見那就再好不過了。
等找到張家大門,他對比剛剛路上經過的遼王府,暗想如今的張府也就比遼王府稍遜一籌而已。
據說張居正的祖父還曾經是遼王府的護衛,後來被遼王灌醉而死,怪不得後來張居正竟然把遼王府整得那麼慘,還搶了人家的王府給自己爹孃住!
此時約摸是申時,瞧見張家門房從一個個訪客手中接拜帖,愛理不理地敷衍了幾句,汪孚林便瞅了個空擋上前,遞上了汪道昆的名刺,以及自己的拜帖,另外就是汪道昆全權代辦的禮物。果然,湖廣巡撫的名刺在他之前那一路上幾乎無往不利,可此時張家那門房拿在手中,也就多瞅兩眼而已。
“既然是汪部院的侄兒,我就和你說實話吧。老太爺這幾天身上不太爽快,沒法見客,二老爺閒雲野鶴似的人,這會兒並不在家,三老爺一向不管這些。倒是老夫人這幾天精神好,倒是想找幾個少年郎說話,若是小官人願意,我就代你通報一聲。”
汪孚林倒沒想到那門房一面對那名刺並不在意,一面卻還特意問自己是否要拜會一下張居正的母親趙老夫人。可人家都提了,他總不能說我只是來應付一下的,唯有點頭答應。按他想來,就算趙老夫人真的喜歡少年,那也應該限於孫兒孫女,他這個外男未必有興趣見。可誰曾想不消一會兒,那進去通報的門房就回轉了來,笑容可掬地對他說:“小官人好運氣,老夫人正有閒,你隨我來吧!”
對於這所謂的好運氣,汪孚林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唯有硬着頭皮入內。進了大門,門房就把他交給了一個管事。而那管事倒是客客氣氣,帶他入內的時候稍微解說了一下家中人口。原來,張居正乃是家中長子,二弟居易,三弟居敬,在科場上都繼承了張老太公那屢試不第的光環,所以都沒入仕。至於張居正的妻兒,如今都跟隨在任上,這留在江陵城的張家一大家子,沒一個當官的。
汪孚林聽在耳中,記在心中。等到了一道垂花門,應該是分隔內外之地,自有一個年紀在四十許的僕婦等在那裡。之前那管事將他交給了那僕婦,立刻就垂手退下了。一進這道門,入眼便都是丫頭僕婦,他這個男人走在其中分外惹眼,不時能聽到吃吃的笑聲。對於這種被圍觀的經歷,他忍不住想到了當初在斗山街許家被那些八卦閨秀團圍觀的經歷,可那是他在徽州挺有名氣的關係,和此刻的情景卻大不相同。
看來,張家的規矩比較散漫,一會兒可以放鬆點。
“老太太,汪公子來了。”
門邊上的一聲通報之後,那引路的僕婦就笑着打起簾子請他入內。汪孚林一跨進門,就只見正中央的羅漢牀上,一個年紀約摸在六七十的老婦正坐在那兒,眯着眼睛自己剝桔子。聽到動靜,她擡頭看了他一眼,隨即便笑道:“很少有大郎的同年子侄來訪,我又聽人說,你不過十五六,竟然從徽州出這樣的遠門,真不容易。來,坐過來讓我好好看看。”
汪孚林知道這便是趙老夫人,可聽到後半截話還有些猶疑。等一個丫頭抿嘴一笑上來請,他木知木覺地上前,這才發現所謂地坐過來,竟然指的是坐在趙老夫人身邊!這樣毫無距離感的待客方式,他還是第一次經歷,此時此刻頓時覺得極其不自在,偏偏趙老夫人還把剝好的橘子瓣硬是塞進他手裡,讓他嘗一嘗,他實在沒法拒絕,只好訕笑一聲,嚐了幾瓣,卻發現甜如蜜,水分充足,口感很好。
“年紀大了,就喜歡吃甜的。”趙老夫人一面說一面打量汪孚林,隨即問道,“你進學了沒有?”
汪孚林想了想,還是決定中規中矩地答道:“回稟老夫人,學生去年進的學。”
“那可真有出息。想當初我家大郎五歲讀書,十二歲進學,十三歲本來是能考中舉人的,但那時候湖廣巡撫顧部院覺得,大郎太過年少中舉不好,所以要壓一壓,這才讓他三年後方纔中舉。”趙老夫人說到張居正的時候,滿臉光彩照人,“後來他十七歲就中了進士,現如今入了閣,我真是做夢都沒想到,張家竟然能出大郎這樣的天才。”
張居正確實天才,入閣的時候才四十多歲,這放在整個明朝似乎都是很稀罕的。
汪孚林在心裡這麼想,嘴上少不得又奉承了趙老夫人幾句。這本來都是很普通的話,可不知道趙老夫人是平日少見外客,還是因爲別的什麼原因,竟是極其高興,拉了他的手問家中情況,問兄弟姊妹,閒拉家常許久,這才笑眯眯地問道:“你是第一次來江陵吧?不如多住幾天。大郎自從做官之後,就再也沒回過家裡來,如今屋子擴建了許多,空屋子有的是。”
着實想不通這一見如故究竟怎麼回事,汪孚林只能小心翼翼地說道:“老夫人好意,學生心領了。只不過學生此行乃是到漢陽府接了闊別多年的父親和母親回家,而後因爲有些事情耽擱了,復又到襄陽拜見伯父,因伯父之命到江陵來拜見老太爺和老夫人,若是停留時間太長,恐怕家中父母牽掛。”
趙老夫人聞言一愣,連忙細細追問汪孚林緣何與父母闊別多年。得知汪道蘊在漢口販鹽,吳氏此前過去侍疾,她不由得唏噓不已,言談中並未露出對商人的任何輕視,反而感慨道:“果然家家都有本難唸的經,都不容易。既如此,那便在家中用了晚飯,住一晚上再走。橫豎你到外頭住客棧不是住嗎?別看大郎還有兩個兄弟,但孫子們平時都要上學,也沒人陪我說說話。”
被一個老人家這樣請求,汪孚林實在沒辦法,只好答應。他陪着這麼一位年紀足可當自己祖母的老人談天說地,到了晚飯時分,便有人過來對趙老夫人報說,少爺們全都剛剛下學,晚上功課重,等完成之後再過來請安,晚飯就不過來了。聽到這話,趙老夫人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下來。
晚飯之後,趙老夫人竟是又帶汪孚林去探望了一下張老太爺,等出來之後,她才滿懷感傷地說:“老太爺是府學生員,整整考了二十年,直到大郎中舉點了翰林,三年秩滿後,他才丟了考籃不再考了。二郎三郎資質有限,他便押着孫子們苦讀,說是總不能傳出去說,張家只有大郎以及他的兒子們才能在科場上有成。可我看看那些都熬瘦的孩子們,實在是又心疼,又驕傲。張家如今是鼎盛,可將來如何,還得靠孩子們。”
聽到這裡,汪孚林只能寬慰道:“老太爺如此苦心,各位張公子將來定會金榜題名,到時候一定會加倍孝順您。”
可惜張家後來是出了個金榜題名的狀元,可也抵不過敵人的清算。
“我只要他們好好的,是否能考什麼功名卻不在乎。”趙老夫人笑着搖了搖頭,隨即看着汪孚林說,“你和你那伯父真像。上次他來江陵見老太爺和我,也是口口聲聲這麼安慰我。他文章好,學問好,還不吝指點家裡的孩子們,大家都對他讚不絕口。這次我聽到他侄兒來了,就想看看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果然不愧是一家人。汪公子,回去好好讀書,日後給我家大郎做個臂膀!”
怪不得汪道昆攛掇他來,原來是篤定張家肯定有人見他。汪孚林心中如此想,面對趙老夫人那期許的目光,他不由覺得心情特別複雜。
張居正的臂膀不是那麼好當的,用你的時候倒對你不錯,不用你的時候便立刻棄若敝屣……而且,他又怎麼可能對這位老夫人說,您將享盡旁人無法企及的榮華富貴,然後又經歷人生最恐怖的慘事?
ps:張居正母趙氏曾經享受過包括太后禮遇百官迎奉等榮華富貴,可又曾親歷過張居正死後張家慘狀,很多明人如沈德符等都曾感慨過老夫人的悲慘,說是禍不及家人,古往今來,從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