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衛十三分司,南直隸這邊的總部自然在南京,最高一級是指揮使,在各處府縣據說都有人手駐紮,雖說這些眼線可能從百戶到總旗小旗不等,數量相當龐大,但總體而言,從嘉靖中期陸炳死後,這個最大的特務機構就和東廠一樣陷入了安靜的蟄伏期。也就是在捕拿胡宗憲入京,以及後來清算嚴嵩餘黨等一系列事件中,錦衣衛的人再次冒了點頭,而後就再沒有過任何風吹草動。
因此,當這十幾個衣衫鮮亮的錦衣衛出現在歙縣衙門正門時,從裡到外那是一團亂,哪怕七八個人就這麼挺胸凸肚往大門口一站,而後打頭一人帶着兩個隨從大搖大擺往裡頭直闖了進去,也沒有任何人敢攔着,眼睜睜看着他們直接進了大堂。三個人一進去,便惡狠狠地把那些胥吏差役全都給驅趕了出去,獨佔了這偌大的大堂。
這時候,只來得及換了一身官服的葉鈞耀也正好趕到,見那爲首的漢子四十出頭,絡腮鬍子,虎背熊腰,揹着手往那一站,竟是頗有幾分威勢。雖說平生第一次和這些傳說中的凶神打交道,但葉大炮深深吸了一口氣,竟是神奇地鎮定了下來。
“聞聽錦衣衛上官駕臨,敢問這位大人是……”
“皇上有聖旨,你還不下拜?”
葉大炮本來就只有五分膽氣,聽到聖旨這兩個字,他頓時魂飛魄散,膝蓋一下子就軟了,險些沒有立刻就跪下去。就在此時,他陡然之間聽到後堂傳來了一連串止不住的咳嗽。就彷彿哪個胥吏差役犯了老毛病似的。然而,葉鈞耀平時和汪孚林相處得實在是太多了,哪會聽不出那熟悉的聲音。他立刻反應過來,竭盡全力擺出了不慌不忙的姿態,連忙拱了拱手說道:“既是有聖旨。茲事體大,容本縣立刻吩咐人準備香案,立刻接旨!”
眼見葉鈞耀快步往大堂外頭走,那爲首的漢子當即對身邊人打了個眼色,兩人當即攔住了葉鈞耀,其中一個更是陰惻惻地說:“是皇上口諭。不是聖旨,我們來時就得過吩咐,不許張揚。更何況,葉知縣你是明白人,想來知道那些有關你藏着數萬黃金的消息如若再散佈開來。到時候你這官還怎麼當?有道是破財消災,你應當知道錦衣衛都是做什麼的,替你消弭災禍只是一句話的事!”
幾乎是話音剛落之際,葉鈞耀就感覺到腰間一下子有什麼東西頂了上來。剎那之間,他幾乎沒嚇得跳了起來。
不是錦衣衛!錦衣衛就算是再跋扈,頂多威脅朝廷官員,又或者在將他們下獄之後,肆意折辱。落井下石,絕對不會在甫一見面之後沒多久就拔刀相向!這是一羣真正窮兇極惡的歹徒,只怕是衝着那些傳聞方纔起了歹心!
由於三個人把自己團團圍在當中。外人很難看清楚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更何況那些胥吏差役恐怕根本就不敢沾邊,此時此刻,縱使葉大炮再如何心焦,想到的卻是怎麼把這消息傳出去,讓人能夠及早做好準備。而不是立刻反抗。然而,那形如匕首的東西就頂在自己後腰上。甚至不用作勢,只要輕輕一捅。他就會立刻一命嗚呼。沒法妄動的他只能強忍股慄,可說話的力氣是早就沒了,完全想不出辦法向汪孚林示警。
看葉鈞耀不做聲,爲首的格老大眉頭大皺。這幾套錦衣衛行頭是他珍藏多年的,還是在東南倭亂期間才能弄到這東西,就是爲了有朝一日能夠派上大用場。這次到徽州來,固然是因爲聽說了葉鈞耀這小小一個縣令竟然能有那樣的家底,而就算是無風不起浪,他對徽商豪富早有耳聞,便想着事有不諧便振臂一呼,帶着羣盜劫掠徽州,到那時候四散而去,區區新安衛那些兵卒又能奈他何?只要腰纏萬貫,天下哪裡都可以去得,更何況他本就打算去南洋!
因此,他當即眯着眼睛說道:“葉知縣莫非是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葉鈞耀感覺到那匕首似乎劃開了自己的衣衫,忍不住使勁吞了一口唾沫,這才幹巴巴地說道:“前頭人來人往,難免會有人過來,幾位不如隨我到後堂?”
“後堂又何嘗不是人來人往的地方?乾脆,葉知縣帶我們去官廨書房談話吧。”
格老大這才咯咯一笑,卻沒有下令隨從放手,而是就這麼形如押解一般,夾帶着葉鈞耀往後堂而去。他是蘇州人,到歙縣這幾天,早就聽說了葉鈞耀家中的情況。後院幾乎都是女眷,大兒子才十三歲,小兒子尚在襁褓。到後頭去的話,稍有閃失還能夠挾持葉家家眷,到時候不管是爲了家人的安全,還是爲了女眷的名節,自己都可穩操勝券。
而葉鈞耀身不由己地給這幫兇徒帶路,可出了大堂後門,發現之前應該還在這裡咳嗽的汪孚林不見了蹤影,他不由得精神大振。
只憑那小子的聰明,說不定已經看出不對勁來了!只要能及時去通風報信,說不定自己這一劫就有救了!
當來到書房門口,謹慎的格老大先是支使了一個隨從上去開門。可那人一推門便愣了一愣,緊跟着回頭對格老大打了個手勢表示書房裡有人。果然,下一刻,他就看到裡頭有個年約十四五的少年匆匆出來,手裡還抱着一把劍。一見他們這一行,那個少年便很勉強地乾笑道:“我正好得了一把好劍,想來給縣尊鑑賞鑑賞,還以爲前頭的人說有錦衣衛來見縣尊是騙我呢,沒想到是真的。既然縣尊有客,我就先走了。”
儘管自己後腰還被人頂着一把刀子,可看到汪孚林那一幅膽小怕事要溜號的樣子,葉鈞耀還是覺得一陣好笑。這小子演戲實在是演得太像了!
果然,汪孚林這還沒走兩步,格老大就一個箭步上前。直接拎住了他的領子,繼而對那起頭開門的隨從打了個眼色。見其知機地讓人押着葉鈞耀進去,猶如老鷹捉小雞似的提着汪孚林的他就冷笑道:“既然知道我們是錦衣衛,你還想跑?本官還有話要問你!”
等到格老大提溜着剛剛那小少年進了屋子,那個隨從方纔關上了房門。自己大馬金刀地在外頭臺階上一坐。可不過一小會,他掃了掃這看似毫不起眼的官廨,隨即搓了搓雙手,臉上露出了一絲淫笑。
好容易來到這種平素只能繞道走的官府之地,怎麼能入寶山而空回?聽說這位縣令妻女都在這兒,他不如打着錦衣衛的旗號去見一見。說不定還能一親芳澤,一會兒就對老大說,自己是有心多抓兩個人質以防萬一就行了!
格老大當然不會想到,留在外頭的隨從膽大包天,竟然揹着自己想這種事。但就算想到了。他深知不少知縣甚至是知府只不過憑着朝廷權威,根本就說不上有多大能耐,更曾親眼見證過蘇州打行將堂堂巡撫翁大立逼得很慘,也未必會把這點小事放在心上。此刻,他放下了揪着汪孚林領子的手,見其抱着劍蜷縮到了角落裡,滿臉的惶惑不安,他不由得譏刺道:“我在外頭聽說。葉知縣的謀主是湖廣巡撫汪部院的侄兒,多厲害一個人,想不到就這德行!”
“君子動口不動手。這位大人,不是我厲害不厲害,是你太不講道理了!”
汪孚林狀似氣急敗壞狀頂了格老大一句,眼睛卻偷瞥了一眼葉鈞耀背後的那個人。見葉大炮滿臉緊張,他馬上意識到,葉大炮直到現在還被人劫持。頓時心裡萬分焦急。如今屋子裡就只有兩個人,若要猝不及防之下把人拿下就已經很難了。更難的是人家手裡還有葉大炮這樣一個絕對不能不管的人質!可偏偏就在這時候,他就只見格老大突然撇下了他。皺眉看向了屏風後頭。
“什麼人?出來,否則別怪我不客氣了!”
話音剛落,就只聽屏風後頭傳來了一個微嗔的聲音:“爹,是你說要把錦衣衛的大人們帶到書房給我看看的!”
葉鈞耀看到小北從屏風後閃了出來,頓時目瞪口呆。儘管知道自己這個白撿來的閨女似乎有些不同尋常的本事,但此時此刻,他還是本能地出聲懇求道:“是我小女兒不懂事,這位大人,你千萬別怪罪她!”
“你小女兒?”格老大上下打量了小北一眼,見人生得俏麗,一身衣裙亦是頗爲華美,此刻打量自己的眼神彷彿是五分好奇五分畏懼,他不禁嘿然冷笑了起來:“我原本還擔心葉知縣你不識時務,現在看來是不用擔心了。好了,要說你有幾萬兩黃金,我也不信,立刻準備五千兩黃金,要是晚了,嘿嘿!”
“我……”
葉鈞耀正打算再好好分說兩句,就只覺得本來頂着自己後腰的那刀子突然移開了,可還不等他舒一口氣,那冷冰冰的東西竟是直接架在了自己脖子上!而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一直假扮錦衣衛頭目的那個漢子直接抽出佩刀斬下,桌角便猶如豆腐似的應聲而斷。那一瞬間,他只覺得一桶涼水從頭澆到腳。這幫看來真是草菅人命的狠傢伙,汪孚林和小北就算並肩一塊上,也絕對討不了好,不行,別的不說,他總得救自己的女兒!
眼見小北猶如受驚似的,卻還用雙手去捂住嘴,葉大炮當機立斷地說:“金子沒問題,縱使縣衙裡頭不夠,我也可以讓人去借,但你們是不是忘了一個問題,五千兩金子有多重?”
格老大一下子愣住了。一斤十六兩,五千兩黃金就是三百多斤,縱使他這次出來帶的兄弟不少,每人帶上三十多斤負重,這走路怎麼走?
他看了一眼彷彿隨時隨地就要嚇哭的小北,以及同樣滿臉驚恐的汪孚林,便兇狠地問道:“那你說呢?”
“我讓人準備一輛車給你們。”見格老大眉頭大皺,葉鈞耀便光棍地說,“到時候你們可以把我當人質!”
ps:明朝盜匪真的膽大包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