歙縣縣衙的早堂一貫枯燥無味,除卻兩日前葉縣尊陡然大發雷霆,狠狠批了戶房新任司吏趙思成一頓,其他時候也就是行禮、磕頭、奏事、退堂,僅此而已。放告日雖然常常會收上一些狀紙,可最終當堂受理的終究是少數,很多人生怕衙門裡頭的吏役吃了被告吃原告,拿着狀紙跑衙門打官司,也就當成是個嚇唬人的手段而已。
可這一天大清早的早堂,一貫風雨無阻,從不耽誤早堂的葉縣尊竟是破天荒遲到了!無論是方縣丞這些屬官,還是其他六房以及各處的小吏,等候在大堂上的時候全都在竊竊私語。有人議論那位年紀輕輕就已經考中舉人的李師爺,有人嘲諷資質低劣人卻吃得滾圓滾圓的葉小胖,有人說道常常坐轎子出門的葉小姐……總而言之,往日威嚴肅穆的大堂上八卦與謠言齊飛,甚至還有人商討起縣尊上任不帶妻妾帶兒女的問題,直到一聲高喝響起。
“縣尊升堂了!”
隨着這聲音,死板一張臉的葉縣尊從後頭入堂,端端正正地坐在主位上。等到官吏一層層又是行禮又是磕頭,最終一一起身迴歸原位之後,他不輕不重一拍驚堂木,沉聲說道:“此前戶房司吏劉會,典吏萬有方及幫役劉三等人,內外勾結私刻印章,僞造文書一案,拖得太久了。本縣心意已決,今日審結,呈報徽州府衙!來人,立刻往各處提領人犯,不得有誤!”
葉鈞耀上任以來,嘴上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做事卻拖拖拉拉沒多少效率,衆人無不知道他就是個中看不中用的,誰也沒想到,他竟然還能有這樣雷厲風行的一天!可驚疑歸驚疑,歷經這麼多天,趙思成這個戶房新任司吏已經把位子給坐穩了,六房已經再次達成了妥協和平衡,因此吏役們對視一眼,誰都沒打算在這種時刻去捋縣尊的虎鬚,提出什麼反對意見。
萬有方和劉三全都押在大牢,而劉會卻還取保在外,快班快手正役許傑便被胡捕頭點了將,去新安驛附近的劉家拿人。遙想上次他和馬能劉三一塊去松明山提汪孚林,轉眼間不過半個多月,汪孚林平安無事,劉三卻把自己算計進了大牢,還牽累了自己的叔父劉會,他就覺得世事滄桑,唏噓不已。於是,領了縣尊牌票的他並沒有帶太多人,只帶着馬能這個老夥計,再加上四個自己信得過的白役匆匆趕到了劉家。
即便他隱隱聽說過劉會落難之後被人訛詐勒索,此刻看到其鼻青臉腫的模樣,也不禁有些意外。不論怎麼說,眼前這年輕後生可曾經是縣衙六房之中的狠角色,五年之中一舉拿下一房之主的位子,不想現如今竟落魄到如此地步!可同情這種情緒,他一貫能夠隱藏得很好,更何況今天就是塵埃落定的時候,因此他抖了鎖鏈把人一鎖之後,阻止了四個白役的進一步搜刮,只接了劉洪氏含淚送上的一包錢。
臨走時,他低聲對劉會說道:“今天事出突然,大家都沒得到風聲,一切就得看堂尊的決斷了。”
劉會臉上淤青處處,聽到這話時並沒有太多的表情變化,但心裡卻翻起了驚濤駭浪。前日汪孚林才親自見過他,昨日又讓小廝捎話說,其養子金寶進了縣衙和葉公子一同從學於李師爺,並暗示今天一大早縣尊會提審,能夠把他弄出城,一切的一切,都彷彿正按照汪孚林對他的承諾在緩步推進。
至少,他之前一直希望這樁案子拖得越晚越好,否則極可能在落井下石中被判充軍,如今卻竟是有些期待了!
在大牢關押了半個多月,昔日戶房鼎鼎有名的胖典吏萬有方,如今卻是憔悴消瘦,整個人怕不掉了有十斤肉。說話口氣比叔父還大的幫役劉三,眼下徹底猶如蔫了菜的西瓜。然而,當劉會被帶上大堂的時候,那頭面上處處青紫的樣子方纔是真正的悽慘,就連蹲大牢期間恨透了劉家叔侄的萬有方,也先爲之一愣,隨即才幸災樂禍地冷笑一聲。
至於趙思成則是在看到劉會的一剎那,方纔想起自己曾經吩咐人去榨乾這傢伙,此人這一身傷恐怕就是這麼來的。雖說他很是篤定,以葉鈞耀和汪孚林那還算密切的關係,作爲堂尊的葉鈞耀不能把糧長之事擺平,必定會在其他地方爲其出氣,劉會絕不會有好下場,可也不希望節外生枝,當下不動聲色往吏房錢司吏身後閃了閃。可錢司吏卻彷彿對他這動作很反感似的,沒好氣地往旁邊斜退一步,又把他整個人給讓了出來,隨即又低聲出言譏諷。
“怎麼,敢做還不敢當麼?”
趙思成心中大恨,本想反脣相譏兩句,可不想上頭葉鈞耀陡然一拍驚堂木道:“劉會,本縣記得你並未押在獄中,緣何渾身是傷?”
跪在地上的劉會慘然一笑,眼睛往四周圍那些自己往日最熟悉的同僚看了一眼,見趙思成繃着一張臉,他冷冷一笑,繼而就磕了個頭說:“回稟縣尊,小的自從被縣衙革退,取保回家待審之後,就一直有皁班幫閒白役到小的家中訛詐,讓小的拿錢出來,否則便請縣尊早審,斷小的一個充軍遼東!”
劉會竟敢把這種事揭出來!這傢伙難不成準備魚死網破不成!
趙思成又驚又怒,怎都沒想到劉會竟敢如此。而更讓他沒想到的是,葉鈞耀聽聞之後,竟是再次狠狠一拍驚堂木,怒聲喝道:“豈有此理!不論你有罪與否,自有本縣公斷,豈可容旁人私刑威脅?你給本縣明說是誰,本縣當堂公斷,立時開革,這歙縣衙門之中,豈能留這樣的落井下石,卑鄙無恥之徒!”
劉會不過是拼着這一連三日之中窺得的一線希望,於是按照汪孚林的話奮起一搏,誰知道堂尊竟是撂下了這樣的話,一時驚喜交加。他砰砰砰用力磕了幾個響頭,這才帶着悲音說道:“是皁班白役周甲、秦武、韓十五……”
當初捱打的時候,劉會滿心怨毒,暗自一一記下了名字,此刻一口氣說出了十幾個人,連一絲一毫的滯澀都沒有。而堂上其餘官吏無不沉默,有的是因爲吃驚,有的是隱隱察覺到什麼,也有的是橫豎兩邊不搭只看熱鬧,還有的人則是幸災樂禍。當然,也不是沒有人想站出來指責劉會死到臨頭還胡說八道,可誰都沒有高高在上的葉縣尊動作快。
“來人,傳本縣之命,將這些人各杖二十,全數開革出去,永不許進縣衙!”
“堂尊,這總得對質,又或者有個證據吧?”
“是啊,萬一下頭鼓譟起來……”
在終於反應過來的人紛紛開口質疑之後,連日以來心情鬱結又惱又恨的葉鈞耀砰的一聲又是一記驚堂木。這是今天他升堂之後的第三下了,橫豎拍的不是自己的手,不但不痛,還有一種說一不二的痛快。
“又不是經制正役,不過是投充皁班的幫閒罷了,革了就革了,杖二十已經是便宜了他們!如此害羣之馬留在衙門,日後爾等若是一旦出了岔子被革退,難不成也想挨拳腳遭訛詐?”
一句話說得衆人啞口無言,葉鈞耀就厲聲喝道:“還不快去傳命?”
有資格參加早堂的三班衙役全都是經制正役,不論是經過覈准增加的幫役和副役,還是那些數目龐大的白役幫手,自然是沒資格出現在這裡。所以,當傳令人下去之後不多久,大堂之外立刻傳來了一陣鬼哭狼嚎的求饒聲。可是,葉鈞耀卻顯示出了驚人的強硬,立刻吩咐皁隸打完之後,將這些討饒的傢伙轟出去,同時在全城放出告示名單,寫明這些被革除出去的人。用他的話來說,如此便可讓百姓見識到他肅風氣的決心。
“若真的當庭對質查證,也不知道要耽誤多少時間,按照毆傷律,這些狗東西可就沒那麼便宜了!本縣這叫做快刀斬亂麻!”
既然汪孚林說那些白役是趙思成的爪牙,他奈何不了趙思成,砍斷其一些手腳也算解氣!他本來還打算再好好審一審,可汪孚林說得對,這樣就會耽誤時間,相反把人革除之後放出風聲,那些往日受這些白役侵害的百姓定會拍手稱快,這樣他不但少了麻煩,還能提高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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