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孚林一醒過來就已經是道試吊榜尾的便宜秀才,之後雖參加了一次歲考,一次科考,但那時候用的都是臨時性的考棚,正兒八經進貢院號房,卻還是頭一次。儘管在進大門前的搜身經過實在是有辱斯文,不提也罷,可真正看到自己要呆上好幾天的那間號房,他還是覺得人生實在是慘淡。然而,他還算是運氣的,被分配到的號房是沒有偷工減料的老號,而且來之前據擅長觀雲的消息人士柯先生說,近來應該無雨,因此他也只能既來之則安之。
鄉試三場,每場三天,考試的題量比之科考有過之而無不及。第一場四書題三道,第二場論一道,詔、誥、表一道,判語一條,第三場經史時務策五道。但鄉試雖說比歲考和科考只靠提學大宗師一人提調要強得多,還有不少考官,可時間緊,數量大,正如同某些人說的,第一道四書題要是做得不好,就算之後的所有題目再花團錦簇,那也白搭。相反,只要第一道四書題完成得好,後面只要湊合能過,不是詞不達意,也就問題不大了。
所以,當第一場第一道四書題宣佈,汪孚林在草稿紙上寫下“禁於未發之謂預,當其可之謂時”這一句題目時,他臉上沒啥表情,心裡卻已經翻騰開了。遺憾的是,方先生押題還沒這麼準,最重要的一篇上來就中,但幸運的是,因爲葉小胖沒少反抗過兩位魔鬼教師,而他和程乃軒曾經幫忙給小胖子出過主意,因此有一次倒黴地被罰抄禮記中的學記全篇,順帶還被人掰碎了分析其中那些比較重要的句子,方先生更是喪心病狂地拎出來讓他們一一做破題。
那時候叫苦連天,可現在他總算知道,什麼叫做有個魔鬼教師的好處了!
汪孚林深深吸了一口氣,刷刷刷就開始在草稿紙上寫了起來,一面寫卻還一面有功夫在心裡思忖,不知道程乃軒看到這頭一道題目會是什麼表情。有了這個良好開端,第二道第三道題目到手時,其中一道赫然押準,他只覺得心應手,雖說讀書未破萬卷,但下筆已然如有神。
好在接下來真的天公作美,入夜雖說在號房之內不可能呼呼大睡,飯食更是可以溫飽,不可能滿足口舌之慾,但開頭不錯,接下來第二場第三場,他就更加從容了。第二場那道論恰是“治天下者審所上”,押中了;一道判語是擅調軍官,沒押中,但他對於判語素來很有心得;第三場的時務策中,恰有一道問廉恥倫理……他每次都是抓緊第一天時間答卷,剩下的時間潤色修改加休息。
就這樣等到三場九天結束,他只覺得整個人都快虛脫,也快發餿了!當隨大流出了貢院大門,他也沒指望從一大堆人當中找到程乃軒會合,只能提着考籃奮力往外擠去。一路上,他就只聽四周圍的考生在那討論着這次的考題,有罵孃的,有讚頌的,總而言之說什麼的都有
。當然,憑應試者的記性,儘管一道道題目不少,要記下來卻也輕輕鬆鬆,更有甚者連自己的文章都倒背如流當街賣弄,恰是鄉試之後衆生相。
汪孚林卻沒心思在這耽誤時間,只拼命一路向前擠,等到進了新安會館的時候,門前早就迎候的夥計高聲叫道:“預祝汪小官人桂榜提名,京報連登黃甲!”說完這吉利話,其中一個便上前笑道,“小官人真是好快的腳程,您是第一個回來的!”
廢話,老子要不是第一個回來,豈不是回頭要泡混湯?
“浴池熱水燒好了?”
得到一個肯定的答覆,汪孚林蹭蹭蹭上樓丟下考藍,拿了換洗衣服就直接衝去了浴室。得益於徽商們遍佈揚州,也養成了揚州人愛洗澡的習慣,這新安會館卻比其他那些會館多了一個大浴室,尤其是其中那個大池子尤其對汪孚林的胃口。他最愛乾的就是趁着人少來泡頭湯,尤其是今天這樣在考場中被硬生生熬了九天,渾身一股酸臭味的情況下。只不過,佔得先機的他更清楚這會兒動作一定要快,否則等人全都扎堆趕來了,那撲鼻的味道可絕對銷魂。
所以,區區一刻鐘功夫,平常至少泡個兩刻鐘甚至半個時辰的他就出了池子。這時候,正有三五個剛剛從貢院裡回來的生員進來。一見汪孚林已經裹着軟巾慢慢騰騰往外走,立刻便有人笑罵道:“汪賢弟,你這動作可未免太快了吧?這好好的清湯池子,被你一泡可就是泥水了!”
“這才叫先到者先得。”汪孚林不以爲然地聳了聳肩,隨即笑眯眯地說,“各位且享受,我先上樓補覺去了!”
見汪孚林施施然一拱手就去外間穿衣,幾個生員雖不是歙縣的,卻也不禁議論了起來。笑話他回來趕頭湯不過其次,他們更多的是猜測汪孚林對於這次鄉試有多大把握。只不過,鄉試歷來比會試監考更嚴,評卷更緊,想要作弊拿個舉人,那比舉人作弊拿個進士都還難,更何況人人都知道汪道昆雖說上任兵部侍郎,可這位少司馬受命巡邊就是大半年,對南直隸那是鞭長莫及。末了,卻有人嘟囔了一句。
“小汪還不如當初去順天府寄籍,反正那些京官子弟都是這麼幹的,何苦在南直隸和我們爭?”
“你這最後一句纔是重點吧?”有人嘻嘻哈哈地嘲諷道,跳入浴池中帶起高高的水花,“不過汪孚林程乃軒到底祖上是出身商賈,爲人處事八面玲瓏,又從來沒有自矜自傲,倒比某些眼高於頂的官家子弟好相處得多。就不知道這一科他們考得怎麼樣,不過鄉試這一關,運氣好的十六七歲便能中舉,運氣不好的考到五六十才中都不奇怪。唉,恨不能生在東南之外,那樣考個舉人就容易多了。”
“你怎不說其他地方都不如東南人口衆多,更沒有那麼富庶,要供一個讀書人多不容易?”
下頭浴室中那些應考生員從考試說到地域說到人口,汪孚林當然不知道,他穿好衣服在腦袋上包了塊毛巾上樓,第一件事便是往牀上一躺,直接一滾面朝板壁閉上了眼睛
。前世裡也算是經歷過中考高考的人了,可這樣艱苦的考試條件,這樣漫長的考試日程,他還是第一次親身領略,着實是累得狠了,憋得苦了,那種極度的疲乏甚至讓他這個大吃貨忘了這些天沒吃什麼東西,直接睡了過去。
這一覺不知道睡了多久,他才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卻聞到了一股撲面而來的香味。他幾乎本能地一骨碌爬起身來,一下牀便看到桌子上一個綠紗罩子,打開一看,下頭是四碟子點心。他也顧不得什麼是什麼,三下五除二掃光了大半,這纔有餘暇擡頭看周圍。這不看不打緊,只掃了一眼,他就覺得不對了。此前在新安會館住了足有一個月,所有的陳設佈局他都記得一清二楚,眼下卻分明不是在那熟悉的屋子裡。
再者,他本來是和程乃軒同住的,眼下這屋子卻只有一張牀!
可不管怎麼說,汪孚林都不會認爲有人能從新安會館中把自己一個大活人給弄走,而且還這麼體貼地準備了點心。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被自己掃蕩一空的點心碟子,思忖片刻便揚聲叫道:“娘子,既然來了,幹嘛躲着不見人?”
話音剛落,門外就傳來了一個聲音:“把你挪到這裡的時候睡得和豬似的,現在一醒了,倒是警覺得很!”
跨過門檻進屋,小北一看桌子上果然空空如也,臉上頓時高興了起來。不論怎麼說,自己親手做的慰勞品能夠讓他吃完,總是莫大的成就。因此,她也沒接着打趣,上前收拾了東西便笑吟吟地問道:“好吃嗎?”
“不知道。”汪孚林聳了聳肩,見小北那張臉頓時僵住了,他便無奈地說,“被關在貢院九天,帶的都是不會壞的乾糧,頂多是能夠燒水弄些油茶,一出來倒頭就睡,我餓得能吃下一頭牛,哪能分得出好壞來?不過,那個什麼榛子酥應該不錯。”
“我只做了松仁酥!”小北惱火地瞪着汪孚林,見其慌忙雙手合十像模像樣道歉,她一肚子氣也就飛到爪哇國了,“你一覺睡了整兩天,要不要找個大夫看看,別累病了!爹孃硬是讓我算準時間過來接你,我和許姐姐一塊來的。”
所謂許姐姐,自然是程乃軒的媳婦,汪孚林沒想到程乃軒那邊也夫妻團聚了,不由莞爾。對於小北的建議,他不以爲然地一攤手道:“是病了,不過是餓的,饞的,都說金陵乃是天下難得的美食雲集之地,尤其是鴨血粉絲湯更是絕妙,我自從到了這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城之後,成日裡這個挑戰那個砸場,根本沒顧得上。如今考完鄉試一身輕鬆,你既然也來了,我們出去吃個夠如何?”
“就知道吃。”嘴裡這麼說,小北眼睛卻亮了,隨即口風也爲之一變,“趁着天還沒黑,立刻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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