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已經是夜禁時分,但一輛騾車穿行在夜色之中,專挑那些沒有木柵欄的小衚衕走,倒也還算安穩。騎馬跟車的兩個漢子沒有一個多嘴多舌,一人還牽着繮繩帶了一匹空坐騎隨行,只有寒風在這雪夜中颯颯作響。而趕車的那漢子便是之前對汪孚林自稱是在福建打過倭寇的,這會兒戴着斗笠嘴脣緊抿,卻是比之前的嬉皮笑臉多了幾分說不出的凝重。
騾車中,蓋着厚厚棉被的帥嘉謨半靠在板壁上,麻沸散藥效過去後,身上傷處那鑽心的疼痛再加上騾車的顛簸,讓他的五官全都抽搐在了一起。儘管如此,面色蒼白的他還是死死盯着一旁坐着的汪孚林,彷彿只有這個端坐在身邊的少年,能夠讓他生出幾分安心的感覺。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方纔開口低聲問道:“汪小官人是什麼時候進京的?”
“今天。”汪孚林言簡意賅地吐出兩個字,見帥嘉謨一時錯愕難當,他便無奈地一攤手道,“別以爲我是和你一個傷者胡扯尋開心。我這邊纔剛剛忙完南京的事情回到歙縣,我家那位叔父仲淹先生就火燒火燎從京城趕了過來,說是你人正在京城,鬧騰出了不小的風波,讓我這個當初惹是生非的趕緊去收拾爛攤子。所以我就在家裡只呆了沒幾天,就顧不上運河淮揚段還在堵塞,山東段以北已經封凍,直接從陸路上京來了。結果今天剛到,就碰到這檔子事。”
儘管當初在歙縣班房中,被趙五爺等吏役嚴密保護的時候,帥嘉謨兩耳不聞窗外事,對於汪孚林的瞭解並不多,但他後來跳出了徽州一府六縣那個是非圈子。一心一意想着在更高層次的大人物面前,一口氣揭開歙縣獨自負擔夏稅絲絹這一多年賦役黑窟窿,反而從旁人口中聽說了很多事情。
傳說中。這位出自歙縣松明山的小秀才在杭州北新關之亂中,和當時的杭州知府凃淵一塊挺身而出。平息了打行的暴亂;傳說中,汪孚林在徽商佔據絕對上風的漢口鎮上,洞悉了一場挑起徽商和洞庭商幫矛盾的陰謀,讓兩邊暫時彌合矛盾;傳說中,汪孚林在徽州手刃巨盜,把歙縣令葉鈞耀送上了新任徽寧道的位子;傳說中,此人被幕後黑手邵芳給裹挾了回鎮江丹徒,而後輕鬆脫身。又在揚州主導了一場汪氏易主的好戲……
至於汪孚林在徽州一府六縣地面上折騰出來的那些事情,他也瞭解得七七八八。所以,他並不懷疑汪孚林的立場。作爲歙人當中出類拔萃的年輕才俊,怎麼會不想着替自己的同鄉減輕負擔?所以,他纔在重傷之後選擇了相信對方,離開了醫館。
此時此刻,意識到自己在京城這點事,兵部侍郎汪道昆瞭若指掌,帥嘉謨忍不住又問道:“南明先生既然早知道我到京師,緣何之前將我拒之門外。在我奔走求告之際,又不肯出面說一句話?”
汪道昆何止不肯出面說一句話,按照汪道貫之前轉述的那一層意思。分明是想要把事情繼續壓一壓,等殷正茂先調回來,坐穩了戶部尚書的位子再說!關係到歙人鄉黨的利益,相形之下,夏稅絲絹那點事拖個兩年又無所謂,就和當初他的想法一樣,在帥嘉謨半點音信都沒有的情況下,也不是一個拖字訣?
汪孚林沒有道破這一層關節,而是給如今憔悴得好似老人的帥嘉謨拉了拉被子。見其那露在外頭的手瘦骨嶙峋,他想起當初還是自己勸其離開徽州到南京甚至京師謀求告狀。不由得很想一問究竟。可對方如今都淪落到了這個樣子,他又有些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也許是看出了他的猶疑。也許是自己這幾年來都沒能遇到可以一吐爲快的人,帥嘉謨竟然自顧自說了起來。
“三年前,你勸我抽身離開徽州上告,我就帶着家人一塊離開了。除卻你送的一百兩銀子,壯班趙班頭他們幾個頭頭,還給我湊了五十兩盤纏。要知道尋常中人之家,十幾兩銀子就夠過一年的了,可就是這一百五十兩,不過一年多就全都花光了!衣食住行,這四樣我敢說都是精打細算,不曾浪費一分一釐,可更多的都是用來打點那些貪得無厭的胥吏,還有就是……”
帥嘉謨一下子掀開被子,露出了自己的雙腿。那纏滿了帶血繃帶的腿到現在還能看出不自然的彎折,而在那些沒有纏繃帶的地方,也並不是一塊塊完整的好肉,不少地方都有老傷的痕跡。見汪孚林那張臉上盡是震驚和憤怒,已經不再年輕的帥嘉謨用比哭還難聽的聲音笑了一聲。
“汪小官人只怕那時候沒想過吧,就是離開了徽州,只要我還糾結着夏稅絲絹那點事,就是有些人的眼中釘,肉中刺。這三年多來,我幾次差點丟了性命,甚至禍延家人,到最後不得不把他們送回老家。每次我都在問自己,我祖籍又不是歙縣人,不過是因爲家裡曾經在新安衛有軍籍,這纔在歙縣安家立業,何苦這樣吃力不討好?嘉靖十四年,程鵬、王相就曾經上告過此事,還沒個結果他們就死了。而在百多年前,歙人呂宗遠就曾經告過,一樣死得不明不白!所以不是沒有明眼人,而是此事就如同一個被人死死捂着的蓋子,上頭官員壓着,得益的人也壓着,只有我們這些不信邪的撞得頭破血流!”
汪孚林從前就覺得,爲了一個縣一年數千兩的夏稅絲絹鬧出那樣的風波不值得,還自以爲聰明地認爲,從開國到現在,作爲正稅的夏稅秋糧早已經不是百姓的主要負擔,真正的沉重包袱在於各式各樣的軍費以及雜項攤派。畢竟皇帝只要想起什麼開銷,就可以腦袋一拍往下攤派,羣臣就算一勸再勸,可到頭來能夠把皇帝的獅子大開口給堵回去一小半,那就已經算是鐵骨凜然的諍諫之臣了。可現在面對這樣一個渾身傷病淚流滿面的人,他卻覺得自己錯了。
哪怕是爲名也好,爲利也好,豁出去爭了這麼久,總是令人尊敬的。更何況,如徽州府那數千兩夏稅絲絹的爛賬,天下其他州府還有沒有?有多少?
他竭力讓自己先不要去糾結這些,定了定神問道:“帥先生今天險些丟了性命,可知道是否有人在背後作祟?”
之前的事情他沒法管,但今後的事他卻勢必不能袖手旁觀!
“總不脫是那些蠅營狗苟之輩。”帥嘉謨漠然冷笑了一聲,淡淡地說道,“這麼多年都揭不開歙縣獨派夏稅絲絹的蓋子,其中一大原因就是因爲府衙那邊的戶房常年都爲婺源人把持,從司吏典吏到下頭的書吏彼此勾結,上官一旦要文書,他們就把經過篡改的東西送上去,久而久之自然更是一筆誰也查不清楚的爛賬。而他們自然也不是白乾活的,自有本地鄉宦大戶以此標榜,贏得鄉間愚民的敬仰。至於某些形同訟棍的讀書人,則是奔走左右甘爲鷹犬。”
帥嘉謨出口毫不容情,汪孚林咀嚼着這番話,卻也知道帥嘉謨心存激憤,事實未必盡是如此。但這時候,他不想和這位受挫過深的老人爭辯,只重新把棉被蓋好,這纔將厚厚的棉車簾拉開一條縫,對駕車的某人問道:“都轉了這麼久的圈子,還要走多遠?”
“小官人,就因爲現在是夜禁,正是甩脫某些身份不明傢伙的最好辦法。咱們有老爺的名刺,車上還有這麼個傷者,就算遇到東城兵馬司的人頂真攔車查,那也不用擔心,可那些鬼鬼祟祟的傢伙就不一樣了,抓住犯夜之後一打二三十小板子,誰受得了?再說您不是還帶着兩個人壓陣呢,他們就算動歪腦筋,也得忖度忖度有沒有這個實力。天子腳下,別說他們只是過江的小蛇,就算過江龍也得盤着!”
然而,就在這信心十足的話剛剛出口之際,就只見不遠處突然幾個黑衣人擋路。饒是駕車的漢子曾經貨真價實跟着汪道昆在福建殺過倭寇,但時過境遷快十年,如今又在天子腳下最最太平的帝都,他只覺得一桶冰水從頭澆下,第一次覺得不太明白這麼一件簡單事情背後的深意了。不就是歙縣夏稅絲絹那點小事嗎?就算其餘五縣有不少人對帥嘉謨這個多事的人不滿,至於鬧出這麼大的陣仗?至於在天子腳下鬧出劫殺侍郎親屬的事情來?
就在他下意識握緊腰側鋼刀的時候,就只聽身後傳來了汪孚林的一聲怒喝:“只要有人敢先動手,那就殺無赦!我就不信,浙軍老卒打起來會輸陣!”
臨時車伕登時吃了一驚,他可不是戚繼光一手帶出來的浙軍,一個打十個也是吹噓居多,打兩三個就已經很勉強了,汪孚林說這話難不成是想讓來犯者知難而退?可就在這時候,他只見兩騎人倏然前衝,一左一右護在馬車旁邊,赫然已經拔刀出鞘。這一刻,他方纔意識到,汪孚林口中所謂的浙軍老卒說的是那兩個人!等到看見那幾條黑影仍是悍然前衝,手中兵器在馬車旁邊琉璃燈照耀下反射着寒光,他只覺得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
難不成真的要在這京師帝都,來一場雪夜鏖戰?
ps:方想和蛤蟆都回來發書了,不過書都很瘦,我還都開殺了,結果自找苦吃掉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