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程乃軒還真的第二天吃午飯的時候就跑來問感想了,順便帶着妻子許大小姐一起。當發現明廳裡頭擺了四方桌子,支起了紫銅火鍋,然後一盤盤新鮮蔬菜,蘑菇,再加上鮮紅的手切牛肉,手切羊肉放在那裡,他就如同餓了很多頓一般,眼睛裡直接冒出了綠光。不請自來的他手腳麻利地去搬了兩張椅子,先一張請許大小姐坐了,然後就是一張擱在自己屁股底下,一坐就嚷嚷了起來。
“見者有份,我進京之後還沒吃飽過呢!”他說完這話,生怕妻子誤會,趕緊解釋道,“我的意思是,岳父岳母眼皮子底下,我總得矜持些,不像和雙木在一起時能夠放得開。”
即使是婚後,許大小姐依舊不脫羞澀的性子,這會兒還是小北白了程乃軒一眼,把她拉到了自己身邊坐着,她這才用比蚊子還輕的聲音說道:“爹在京城的日子過得很清苦,每日雖還不至於只是白菜豆腐,可也少見葷腥。相公又是見到爹就一句話不敢多說,所以……”
程乃軒,你這傢伙也有今天啊!
汪孚林又好氣又好笑,見程乃軒只是訕訕一笑,就立刻毫不客氣地出去讓人添碗筷,等人回來,他就似笑非笑地說道:“你岳父從前那麼過日子,是儉省,可你這個女婿都來了借住在他家裡,你要是還讓他過這日子,不怕人家說你摳門不孝?別的不說,你住着你岳父的房子,掏腰包負責開銷這總是天經地義的吧?不說每天山珍海味,可肥雞大鴨子還不是任你選擇?再請個好廚子放在家裡,只說體恤天氣寒冷岳父年紀大了,誰敢說你?”
程乃軒何嘗沒想過。可只要往岳父面前一站,他這些話就全都如同冰雪一般消散了。此時此刻,碗筷和調料碟子都送了進來。眼看鍋裡的水已經滾了,有些氣苦的他撈起幾片羊肉迅速一涮。放在醬料碟子一蘸入口之後,他方纔無奈地說道:“你以爲我是你啊,你那岳父就和你爹似的,任憑你說什麼就是什麼,我這還是婚後第一次見老丈人,總有些戰戰兢兢的。蓉兒你別往心裡去,當女婿的能當到雙木這份上的就少有,我可不敢學他!”
許大小姐輕輕嗯了一聲。沒駁斥,也沒贊成,可小北卻和她嘀嘀咕咕咬起了耳朵,自然是勸說她按照自家相公剛剛的建議去做。兩對小夫妻如此鬧騰片刻,自然還是先趕緊吃起了熱氣騰騰的涮鍋子。等混了個半飽,程乃軒這纔開始饒有興致地詢問汪孚林,昨日見張居正的感想,當聽說張四維也去了,他忍不住訝異地說道:“翰林院掌院張學士?他昨天從許家出去的時候,就是中午過後大約未時了。居然又去了首輔家碰到了你?”
想起汪孚林之前還對自己推辭說什麼不伺候翰林院那些大爺們,不想當花魁,他便幸災樂禍地笑道:“所以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你都跑去首輔大人家裡了,可還是免不了要撞見這位張學士,足可見真是有緣啊。”
汪孚林懶得理會程乃軒那取笑,若有所思涮了兩片羊肉慢慢品嚐,他在心裡計算了一下自己之前在張府碰到張四維的時間,確定其是出了許家立刻去了張府,便突然看着程乃軒問道:“昨天張四維去你家的時候。有沒有特別問你什麼?”
“問我什麼?他可是翰林院掌院學士,比我岳父品級都高了一大截。總共就和我說了沒兩句話。我想想,問了我是獨自上京。還是結伴上京,我好心吧,自然少不得提了你幾句,又說你是松明山汪氏子弟。然後他就問了一句,是不是兵部汪侍郎的侄兒。這就完了,他後來就沒問過我什麼話了。”
如果說之前汪孚林只是懷疑,那麼聽過程乃軒這番話後,他就真正對張四維的反常起了不小的疑心。程乃軒對他的納悶有些奇怪,還是小北看了他一眼,知道他並不反對讓好友知道某些關節,便簡略地介紹了一下汪孚林抵達京城這幾天的事情。結果,程大公子再也顧不上吃了,一下子跳了起來。
“這麼大的事情你也不說一聲,真不夠朋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又不是離開十萬八千里,就在這京城,你也不叫上我!”
“又不是打架,人多勢衆就能贏。”汪孚林拿起筷子撈了一大堆肉片往程乃軒碗裡一塞,這纔開口說道,“就憑你剛剛說的這消息,就幫上大忙了!”
程乃軒這才悻悻坐下,一股腦兒塞了滿嘴的涮羊肉,可還沒吞下去就聽到後半截話,一下子愣在了那兒。他又不是傻子,腦袋也靈活得很,一下子就想到了某種關節。好容易吞嚥下了這堆東西,他一把放下筷子就問道:“你是懷疑張四維?不會吧,他是山西蒲州人,沒事管我們徽州府那點閒事幹什麼?再說了,他就是在翰林院和詹事府這種清貴地方任官,摻和這種賦役之爭幹什麼?”
“可張四維不單純是張四維,他家中是頂尖的晉商,而他那個督理京營的舅舅王崇古也出自頂尖的晉商之家。”汪孚林當然不會說,張四維在張居正死後便官居首輔,如果不是某人倒黴地遇上了和張居正同樣的丁憂,而且丁憂期間家裡至親死了一堆人,最後連自己都死了,只怕明史就要改寫。見程乃軒還是不太明白,他自己也尚未完全想通,便索性岔開了話題。
“總而言之,反正是查不出來的事,再說都已經捅了天了,首輔大人心裡有數,我們就少操這閒心,吃涮鍋子來得正經!對了,回頭那前頭爐子砌好,記得帶着嫂子一塊來吃烤鴨,你岳父若肯來賞光也同樣歡迎……”
小小的汪家正在那涮火鍋的時候,西城石駙馬街上的一座宅邸中,舅甥兩人也同樣在涮火鍋。作爲山西人,對於這種熱氣騰騰的吃法,他們全都頗爲喜愛。但現如今兩人面對面坐着,紫銅鍋子裡湯底正上下翻滾,一片片羊肉眼看都已經要老得嚼不動了。但兩個人卻都在那兒發怔。直到最後,還是年初方纔調回京總管京營兵馬的王崇古先開了口。
“子不教。父之過,你家大郎看着是個聰明人,書也讀得好,可就是太過自作聰明瞭些。”
儘管這話責備的是自己的長子張泰徵,但張四維只覺得這話是舅父王崇古在敲打自己,頓時苦笑了起來。他放下筷子,誠懇地低聲說道:“舅舅,此事是我不該一時不慎讓大郎聽到。他也是想爲我解憂,這才自作主張去僱了人,再說,他曾經和那汪孚林打過交道……”
“就因爲打過交道,他就更應該謹慎,結果你看看,那是什麼猴子戲!我早就說過,到此爲止,火燒到這裡就已經足夠了。若是那時候沒人理會汪道昆那一行人,他們就只能化整爲零重新回京。什麼事都鬧不出來,可現在你看看怎麼樣?張居正先是親自召了汪家兄弟三個,然後就連那汪孚林小小年紀。便已經入了當朝首輔之眼!我說一句不好聽的,就只泰徵這一步臭棋,便白送了汪孚林一場天大的機緣,否則張居正就算見一個同年的晚輩子侄,也絕不會說出那樣的話來!”
自己頗爲器重的長子卻被王崇古這樣一番數落,張四維不得不在心中慶幸,今天就沒把起頭說要負荊請罪的張泰徵給捎帶上。張泰徵畢竟也年紀不小了,被舅爺爺這樣訓斥一番,羞憤之下還不知道要沮喪失落多久。等到王崇古終於告一段落。他方纔說道:“舅舅也不用太擔心,我回鄉之後就一次次厚禮送去張府。回京之後又素來謹事張居正,他疑心不到我頭上。至於汪道昆。他那些功勞早就過時了。譚綸若一直是兵部尚書,他這侍郎還穩當,如若……”
他頓了一頓,輕蔑地說道:“汪道昆常年都是外官,怎麼摸得透張居正行事的精要?除非他有本事如同譚綸戚繼光那樣可以去鎮守薊遼,否則就憑那喜好風花雪月,交接士人的輕浮名士個性,一兩年一過,遲早張居正會看不上他。至於汪孚林一介孺子,明年會試一旦落榜,就沒什麼好惦記的了。”
張四維口中無足輕重的汪孚林,此時此刻卻一面在熱氣騰騰地火鍋里加入豆腐,一面對程乃軒說道:“蒲州三傑,楊博楊老尚書已經致仕,且不去說他,王崇古纔剛到六十,張四維比首輔還小一歲,這舅甥倆一家子全都是晉商,之前封貢俺答汗,在邊境開馬市,就是他們的手筆。
相形之下,你岳父是許老太公資助的,又有你這個女婿,爲人卻標榜兩袖清風,許村其他人在朝也沒什麼高位的。那位殷部堂在外有貪酷之名,家裡也並非豪族。就連松明山汪氏,兩淮鹽業也只是重新起步,我伯父也只是少司馬。你爹考到舉人就去經商了,身家豪富,可就算你這次考上進士,沒二十年別想做到什麼高位。說到政商不分家,這點晉商做得更好。這次我大膽猜一猜,只怕人家根本就不是衝着夏稅絲絹那件事去的,也不是衝着汪家又或者徽商來的。”
“你的意思是說,咱們那位首輔大人關心徽州府這麼一樁夏稅絲絹的案子,應該是想從賦役着手,重新定一個長治久安的政策,但有些人卻不希望觸動這個……對啊,徽商和晉商不一樣,徽州府土地貧瘠,這些年越來越少豪商在本地買地,山西卻不一樣,晉商一面賺大錢,一面做大地主。可這樣人家還幫忙帥嘉謨宣揚名聲幹什麼?”
“幹什麼?挑起徽州其他五縣和歙縣之間更加對立,然後把亂子鬧大,這樣朝廷日後真的動起賦役這一塊,就會投鼠忌器。順便,這對首輔的威信也是不小的打擊。你別瞪我,我只是隨便猜猜。”汪孚林隨手撈起一塊豆腐蘸在麻醬之中,自言自語地說,“怪不得有些晉商日後會當帶路黨,真夠深謀遠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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