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還沒有過去,衛城一角那片年初因爲雪災壓塌而尚未重建的區域,此時此刻仍是兩邊對峙的僵硬局面。
撫順守備趙德銘是這麼久以來好容易方纔抓了這麼一次機會,揪住了李曄的小辮子,當然不願意善罷甘休。但苑馬寺卿洪濟遠現身的時候着實是因爲被範澈的狼心狗肺給氣炸了,又在看到李曄趕來時,心頭火起怒斥了一番,可再一思量今天鬧了這麼一出後撫順關的格局,他就有些後悔了。問題是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承認是自己的錯誤,畢竟這件事怎麼說也是那李曄給範澈提供方便,有罪在先,可收場卻實在成問題。
而李曄則同樣是貨真價實地騎虎難下。如果說他從前對範澈這個表親還算挺滿意的,至少會做人會送錢,也會替他在瀋陽範氏那些在軍中的族人當中拉關係,那麼現在他就恨不得一刀剁了這個蠢貨!在這兩邊對峙的期間,從趙守備那得意洋洋的敘述中,他也算是明白了今天這一番經過,着實氣惱範澈又黑心又昏頭,明明發現範鬥後頭跟着有人,竟然還不管不顧打算連外人一塊滅口,甚至就連續絃的妻子都不放過!
這種黑心黑肺的狗¢東西就該剁碎了喂狗!可恨他一時輕信了範澈什麼教訓人一頓的話,卻沒想到竟然結交了這麼個狠毒的傢伙,分明成心拖他下水!
然而,範澈彷彿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不肯放手,口口聲聲拿出舊日情誼說事,李曄還不得不硬着頭皮和洪濟遠周旋——讓趙德銘丟掉這個好機會他是不指望了。只要苑馬寺卿洪濟遠還知道這撫順關的重要性。他就不是沒有機會。奈何趙德銘彷彿生怕他把洪濟遠給說動了。一直在旁邊冷嘲熱諷嚴防死守,似乎樂得他一個忍不住,於是矛盾激化,他不由恨得牙癢癢的。
大人物們沒能達成共識,兩邊的兵自然也只能大眼瞪小眼,但更加脫不了身的則是鍾南風。範鬥和梅氏這一對苦命鴛鴦久別重逢,從幾乎必死的殺局中逃得生天,眼下也顧不上什麼世俗禮法。彼此依偎着互訴衷腸,眼裡根本就沒別的東西。可他今天晚上不過是一時興起跟出來,差點丟了性命不說,眼下還不能抽身走人,一想到那位汪家少夫人不管不顧悄悄溜號,他就氣得牙癢癢的,心裡就弄不明白這人證物證確鑿的事情,爲何還不能解決。
他已經困得連連打呵欠,可這樣小小的動靜根本驚動不了那彼此制衡的三位文武官員,可就在他眼皮子直打架。乾脆賭氣打算睡一覺算數的時候,寂靜的夜色中突然傳來了一陣清晰可辨的馬蹄聲。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之前也有一撥也不知道是誤闖還是有意的兵卒經過這裡,然後被趙德銘和李曄一通臭罵給罵了回去,所以他並沒有抱太大的期望。直到發現馬蹄聲越來越近,到最後分明已經拐進了這條很窄的巷道,他才暗地哧笑了一聲。
這撫順關中文武官員最頂尖的三個都在這裡,其他人管閒事夠資格嗎?
“洪觀察、趙守備、李千戶可在?在下汪孚林,有急事和諸位商議!”
來的竟然是汪孚林!
不但三個被點名的人詫異非常,就連鍾南風也覺得摸不着頭腦。眼見汪孚林在幾個人扈從下飛馳而來,鍾南風認出李二龍和趙三麻子是自己認識的,剩下四個卻是全然陌生,想來應該是李曄家人,他就更加摸不透汪孚林的來意了。等到汪孚林勒停住馬,跳下馬背後快步上前來,路過他身邊時側頭對他微微一頷首,不知怎的,睏倦已極的他竟然覺得有了幾分精神。
而汪孚林看也不看地上被捆得如同糉子,額頭上還有個大包的範澈,來到正對峙的兩撥人當中,這才向洪濟遠、趙德銘以及李曄作揖道:“適才發生的事情,我已經聽說了。不過是一個兇徒夤夜害人,證據確鑿,事實清楚,何至於勞煩三位撫順關中最重要的人物在此耽擱這麼長時間?”
範澈沒想到汪孚林一來就丟下這麼一句顯然是息事寧人的話,登時大驚失色,因爲如此一來,他這個棄子無疑是鐵板釘釘了!他慌忙大聲叫道:“汪公子,你我無冤無仇,我本來就是……啊!”
而另一個氣壞的人,就是趙德銘了。我幫你媳婦去見洪濟遠,又費盡心思把人犯抓了個現行,你竟然絲毫不給我好處算了,還要把我的仇人從泥潭裡頭撈起來?他聽了這話正火冒三丈,可就在他打算說話的時候,範澈卻已經搶先插話,可緊跟着,他就目睹了讓人目瞪口呆的一幕。
就只見汪孚林突然轉身,衝着地上的範澈就是狠狠一腳踹了下去,眼見範澈慘叫出聲,這位去歲的三甲傳臚非但沒有出手,竟是好一番拳打腳踢,直到把人給完全打昏過去,這才拍拍手再次轉過身來。這一次,趙德銘想到小北丟石頭那準頭,登時不做聲了。
原本還以爲這位汪公子家有悍妻,必定是比較軟弱溫和的人,如今看來他錯了!
“我實在有急事,不想和這麼個狗東西聒噪囉嗦,讓三位大人見笑了。”汪孚林彷彿剛剛打人的不是自己似的,溫文爾雅再次拱拱手,這才說道,“茲事體大,可否請三位大人把身邊的這些親兵護衛暫時遣退?還有鍾南風,你帶着範鬥和那位夫人先回李家去,我已經吩咐了廚房準備了壓驚的熱湯,趕緊回去墊墊肚子。”
雖說明知道汪孚林這是在打發閒人,可能夠離開這種是非之地,鍾南風自然求之不得,趕緊上去推了推範鬥。範鬥立刻驚醒過來,慌忙攙扶着身邊的梅氏站起身。可緊跟着,他突然撲通一聲又跪了下來,卻是一聲不吭重重磕了三個頭,等再次起身時,額頭上已經烏青一片,看得梅氏震驚無言,好一會兒才驚醒過來深深萬福行禮。鍾南風直到這時候方纔品出幾分滋味,等到範鬥和梅氏相攜一瘸一拐離開,他連忙抱拳作揖,匆忙轉身追了上去。
難不成今夜這一切,原本汪孚林就有所預案,所以纔有驚無險?
汪孚林當着自己三人的面,直接打發了證人,李曄見機最快,立時沉聲吩咐從人全部回去。可話音剛落,他就只聽趙德銘陰惻惻地說道:“汪公子也不怕那三個人羊入虎口?得,我再受點累,弟兄們,送一送汪公子的那三個人。”
聽到趙德銘把梅氏也算到了自己的人裡頭,汪孚林聳了聳肩,沒放在心上。等到兩邊的兵士一時幾乎散盡,趙李二人都只留了兩心腹,他吩咐李二龍和趙三麻子一個去守着巷子入口,一個舉着火炬上牆頭,以防有人在附近窺伺,這才直截了當走上前去,先對苑馬寺卿洪濟遠說道:“洪觀察,內子之前求見得唐突,實在是抱歉。實不相瞞,內子並不僅僅是爲了我僱的通譯家裡那點烏七八糟的事,還因爲我身上帶着幾樣非同小可的東西,這才生怕有所閃失。”
因爲小北的那副做派,洪濟遠設想過汪孚林到底是如何一個人,但此刻一見方纔發現,那和自己想象中截然不同。此刻,他一聲反問還沒來得及出口,就只見汪孚林從背上解下來一個包袱。他之前因爲晚上的光線問題沒發現汪孚林還帶着這種東西,此刻頓時滿腹狐疑,可看到汪孚林鄭重其事從中取出一件東西遞了過來,他頓時有些吃不準了,可接過東西展開一看,他差點沒跳將起來。
“你你你……你怎麼會有這東西的?”
“遼東巡撫張部院給的。”汪孚林理直氣壯答了一句,見洪濟遠臉色憋得赤紅,顯然被這一悶棍打得不輕,他就一本正經地說,“其實我此行,是奉了張部院一樁非常要緊的任務,所以張部院纔給了這東西,可此物實在太過要緊,能否請洪觀察在撫順關期間,替我保存一下此物?”
洪濟遠想都不想就把一整個包袱全都搶了過來,繼而正色說道:“既是爲了此物,那怎麼小心都不爲過。我先要送這東西回去,趙德銘,李曄,讓你二人你這幾個隨從護送本道先回去!”
趙德銘和李燁各自留着兩個心腹,那是爲了以防萬一,沒想到洪濟遠竟然這樣差遣人,登時都有些犯嘀咕。然而,誰也不敢和一個頂真起來的苑馬寺卿頂牛,躊躇片刻就都答應了。等到洪濟遠帶着這四個人匆匆上馬離去,趙德銘才臉色不善地對汪孚林問道:“汪公子還真是翻手爲雲覆手爲雨!”
對於這譏諷,汪孚林只是笑了笑,隨即便看着李曄道:“李千戶能不能做一件事?”
李曄今天最後悔的除了和範澈這種蠢貨結交,就是自己今天攔路把汪孚林給接回了自己家,本來以爲不過是小事一樁,沒想到卻是接回來一個麻煩的瘟神。因此,見汪孚林不知道用什麼東西支走了洪濟遠,他只覺這個新進士簡直難纏到了極點,一時十分警惕地問道:“何事?”
“殺了這個狼心狗肺的狗東西。”見李曄陡然瞪大了眼睛,趙德銘則是倒吸一口涼氣,他就笑着說道,“李千戶應該本來就很想宰了他吧?至於趙守備,應該也對今晚白折騰一番很不痛快吧?只要宰了這傢伙,李千戶就不用擔心受人要挾,事後只推說是此人負隅頑抗想要挾持誰誰,故而將其一舉斬殺。而趙守備如果再對李千戶賠情的誠意有所不滿,就一口咬定是他殺人滅口,這不是正好?”
面對兩張同樣驚愕萬分的臉,汪孚林便沉聲說道:“如此一來,咱們纔算是上了一條船,可以好好合計一下,怎麼完成張部院佈置的一樁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