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三縣百姓個個伸着脖子張望,豎起耳朵傾聽,發現這位縣尊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人羣中頓時傳來了一陣陣起鬨的笑聲。就在這時候,衆人突然聽得一陣刺耳的敲鑼聲,緊跟着便是一箇中氣十足的大喝:“這亂事若平息不了,是薛縣尊你出爾反爾,見風使舵,昏庸無能,還有臉歸罪縣衙三班六房?”
薛朝差點沒被這突如其來的厲叱給罵得背過氣去的,然而縣衙門外裡三層外三層圍攏的人太多,他根本看不清說話的人在哪,想要呵斥也找不到正主兒。偏偏就在這時候,他只聽得那說話的人又高聲大喝了起來。
“婺源縣程文烈等不法生員,煽動百姓雲集婺源縣衙,妖言惑衆,幸得吳縣尊及時趕回彈壓,婺源亂民已散。而又有休寧縣生員吳大江葉挺等人,軟禁陳縣尊,捏造緊急公文發往江浙閩廣,意圖叵測,又率亂民強捐強派,如今業已爲幡然醒悟的亂民扭送官衙。鬧得最厲害的休寧婺源都已經平息了下來,爾等卻還在這歙縣城中聚衆衝擊縣衙,圍堵大門,這是要充軍口外的重罪,你們就不想想自己家裡的家人嗎?”
婺源休寧都是之前最開始鬧起來的兩個地方,尤其是休寧距離府城比較近,故而其餘三縣百姓這才聞風而動。如今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消息,人羣頓時騷動了起來,雖也有人嚷嚷這只是哄人的鬼話,卻也有不少人信以爲真。
“歙縣獨派夏稅絲絹兩百年,每年稅絲絹八九千匹,折銀六千餘兩,即便不再是歙縣獨派,而是均平到其餘五縣,每個縣也就是承擔幾百到上千兩不等,再往下派到每個丁口每戶人家頭上,也許不過是幾十文錢,爲了這幾十文錢就要鬧事鬧到充軍口外,你們全都想想值不值得!若是就此退回去,本人歙縣松明山汪孚林,在此擔保定然促使徽州一府六縣夏稅絲絹均平之事公開、公正、公平,敦請姚府尊將之前所查舊檔,事無鉅細全數向六縣宣示清楚!”
聽到汪孚林這個名字,聚集在歙縣衙門之外的鄉民們終於真正騷動了起來。而大門口的歙縣令薛超卻只覺得一股逆流直衝腦際,這下子真的是氣暈了過去。而劉師爺大吃一驚的同時,卻也只能竭盡全力扶住身旁這位外強中乾的縣令,心中暗自叫苦。
倘若汪孚林真的只是單身前來,說上這樣一番話,數百號三縣民衆興許還會猶豫猶豫,可隨着他現身,縣前街兩頭的牌坊底下,赫然出現了衆多手提棍棒的壯漢,這就讓不少有心起鬨渾水摸魚的人也爲之投鼠忌器了起來。
而更讓他們不敢輕舉妄動的是,汪孚林又高聲說道:“先頭爾等圍堵歙縣縣衙,歙縣子民看在你們也是滿腔義憤的份上,並未針鋒相對,然則再這樣下去,徽州一府六縣再無寧日!我之保證,姚府尊已然認可,而眼下我身後這些人,乃是這些年來戚家軍老卒給歙縣預備倉和徽州米業行會總倉招募訓練的倉勇,你們若是願意領教一下戚家軍的鴛鴦陣,不妨試一試!我數到十,十聲過後,席地坐下者免罪,負隅頑抗者決不輕饒!”
“一!”
“二!”
隨着一聲聲報數過後,一個個鄉民或跪或坐,只有寥寥數人還倔強地站在那兒。可等到那最後一聲十出口,他們就只見縣前街兩側牌坊之下,那些壯漢彷彿極其訓練有素地掩殺過來,登時一下子就腳軟了。隨着最後幾個人撲通一聲跌坐在地,縣衙前頭那八字牆前偌大空地上已經再無一個直立的人。
面對這一幕,一個時辰前在府衙門口讓姚府尊演了一齣戲,由姚府尊當衆宣示了婺源休寧已經平息,讓這位府尊獨佔了安撫之功,而後同樣用這麼一批所謂倉勇來彈壓了鬧事者的汪孚林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忍不住用手支撐着旁邊的牌坊柱子,只覺得渾身上下力氣都抽空了。
哪來的什麼倉勇,戚家軍老卒幫他訓練出來的人,填充各地鏢局還來不及,在這等風聲鶴唳的關口管好漁梁鎮總倉還來不及,哪有功夫到這兒?都是縣衙之中三班不在籍冊的白役幫手,學個樣子而已,都是些見事情就跑的軟蛋,幸好這一招虛張聲勢奏效了!
先是吳老太爺之前在汪二孃婚禮上提過一嘴,而後又是劉會等人通氣,緊跟着府衙激辯,帥嘉謨衣錦還鄉……一系列過程漸次展開,快得讓人眼花繚亂,他雖說一面聯絡了歙縣大多數名門望族姑且不要摻和進去,並緊急佈置防備不測,但幕後那些渾水摸魚的傢伙也同樣是膽大包天大到讓人震撼!
他又不是神機妙算的諸葛亮,只不過是未雨綢繆,在最可能發生事變的婺源、休寧兩三縣周邊布控做好準備,可誰曾想婺源那邊不但調虎離山支開縣令吳琯,而且在半路上還弄出了一夥嫉恨吳琯的殺手險些把吳琯一行人給殺了,那些訟棍們則是糾集亂民佔據縣衙鬧事。而休寧那邊軟禁陳縣尊發假公文,而後是幾個訟棍惡霸帶着亂民一路攤派強捐,甚至還點着了人的房子!幸好休寧那邊有葉青龍領着那些財大氣粗的糧商,他只去了婺源,那個厲害的強項令吳琯也不管被劫之後的虛弱,立刻就趕回去了,他不得不臨時把身邊人分了好幾個跟去幫忙!
即便這樣,他這來回奔波五百多里路,兩天多跑完,坐騎都累壞了兩匹,兩股也完全磨破了!
三縣民衆勸散了回鄉,鬧騰了好幾天的府城和縣城這才恢復了平靜。至於某些相關人士是否能平靜得下來,汪孚林就懶得管了。他卻也不是不說話只做事的人,每天一封奏報分別呈送南京戶部尚書殷正茂以及京師的汪道昆和譚綸。其中他只寫一份給譚綸的正本,料想譚綸是有可能將其呈送給張居正的,至於的其他的就都是金寶和秋楓葉小胖負責謄抄。因爲他都會詳細描述細節,所以每封信都是洋洋灑灑上千言。
他很清楚張居正在這種時候縱容歙縣大張旗鼓重提夏稅絲絹之事,而南京戶部尚書殷正茂也主張均平賦役的原因。前者是想在出了事情後五縣大鬧起來之後,趁機給餘懋學扣帽子。至於殷正茂,那就是完完全全的歙人偏私歙人,趁機給自己在桑梓鄉里心目中樹立威信了。殷正茂的私心暫且不提,可張居正想來也絕不希望這麼一件事震動到江浙閩廣!
所以,汪孚林在給譚綸的信上隻字不提餘懋學如何,橫豎上面那些人只要願意,有的是眼線聽候差遣,如果想要捏造,什麼罪名又捏造不出來?爲了沒有交情反而有恩怨的人說話,他還不是那樣的聖人。
儘管滿身疲憊,但一回到自己那座縣后街的小宅,他一進門就衝着迎出來的金寶問道:“人在哪?”
雖說這話問得沒頭沒腦,但金寶當然不會弄錯,立時小聲說道:“娘陪着那位娘子在正房,大舅舅和秋楓正在寬慰他的兒子,他則是在正廳二樓,爹的書房裡。”
“嗯。”汪孚林點點頭,二話不說直接蹭蹭蹭上了二樓。等到推門進去,看到那個渾渾噩噩坐在椅子上的中年人,他隨手掩上房門,這才淡淡地說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帥嘉謨渾身如遭雷擊,擡起頭來看到是汪孚林進來,這個曾經遭受過生死威脅的漢子忍不住喃喃自語道:“爲什麼?就算均平五縣,如績溪這樣的小縣,每年也就多幾百兩銀子攤派下去,人均不過多出來幾十文錢,他們爲什麼要豁出來這樣鬧?歙民提出夏稅絲絹不公,至今已經快告了一百多年,好容易現在有個成果,難道又要半途而廢?”
“當初你衣錦還鄉的時候,就連歙縣令薛超也把你當成英雄,可現在一朝風雲突變,如若不是歙縣衙門三班六房一個個都是硬氣人,你就要被薛超當成替罪羊扔出來平息衆怒。你怎麼不問一問,這又是爲什麼?”
汪孚林直接反問了一句,見帥嘉謨滿臉苦澀,繼而深深把頭埋在了雙掌之間,他方纔繼續說道:“不患寡而患不均,歙民這百多年來一個個往上陳告,自然就是因爲這個。而對於徽州府其他五縣來說,多交幾十文錢對大戶來說不過九牛一毛,但對於家徒四壁的人來說,幾十文錢卻意味着要省吃儉用從牙縫裡摳出來,再被有心人一煽動,自然就亂了。”
簡明扼要地將休寧和婺源那場大亂複述了一番,見帥嘉謨先是滿臉錯愕,繼而露出了悚然的表情,他就知道帥嘉謨明白了這背後的兇險。但使薛超之前爲了彈壓民衆真的發下那樣的牌票,一層層上司也依樣畫葫蘆把這事情全都推到帥嘉謨一個人身上,這麼個實際上不是歙縣籍的外鄉人還能得到什麼庇護?不過是被有心人推在前頭衝鋒陷陣,而後沒用的時候反手就賣掉的倒黴蛋而已!
“汪公子……”
“愛名之心,人皆有之,我也有。但那得考慮虛名帶來的後果,要有應付危機的準備,很可惜的是,帥先生,你那時候飄飄然了,已經把我輾轉讓人告訴你的話當成了危言聳聽。所以,你家之前纔會被十幾個亂民闖入,打砸成了一片廢墟,你自己也險些被當初引你爲上賓的薛超丟出來作爲替罪羊。”
汪孚林並不打算一個勁把帥嘉謨打擊到死,此時此刻突然詞鋒一轉道:“自從乙巳改制之後,到了弘治十四年,夏稅秋糧又有了一定數量的增長,但弘治十四年到嘉靖四十一年,幾乎一成不變。你是熟讀徽州府志的人,應該知道。洪武二十六年,徽州府夏稅麥四萬八千七百五十石,絲絹是九千七百十八匹,而到了弘治十四年,夏稅小麥是一千四百九十八石七鬥一升二合一勺,絲絹是不到八千八百匹。而後兩個數字到嘉靖四十一年幾乎沒變。”
帥嘉謨知道汪孚林是仔細人,對於他如此熟悉這賦稅的數字,並沒有太大的意外。此時他嘴角蠕動了一下,卻沒有開口。
“這是大明會典裡頭的數字,當初歙縣就是拿着這數字,緊扣着夏稅絲絹是人丁絲折絹,而不是甲辰年間虧欠元額麥,所以次年定下永制,用絲絹來折抵,以此和其他五縣打擂臺,我今天不想說這個。畢竟,每年徽州府的夏稅總額是這個數,但每年六縣加在一起徵收的卻遠過於這個數字,因爲多出來的錢,還要充作府衙公費,縣衙公費,林林總總各種各樣的攤派公費。但是,這些不論怎麼說都是正項賦稅,而歲辦和坐派這些雜項呢?”
汪孚林一邊說一邊開始掰着手指頭算:“嘉靖年間,徽州府所有正項賦稅加在一起,也不過是交六萬多兩。然則,歲辦戶部軍需之供,五千五百三十五兩。歲辦工部軍需之供,五千六百八十二兩。歲辦禮部軍需之供,兩千兩百七十兩。裡甲軍需銀,一萬二千一百五十九兩。工部額外坐派之供,一萬六千九百二十兩。戶部不時坐派之供,四萬七千九百五十一兩,這裡頭有協濟蘇鬆丁田以及鎮江用兵的一萬兩千九百五十一兩,說是蘇鬆鎮江那邊事寧則免徵,但還是徵了整整四年,隆慶年間方纔停止。工部不時坐派之供,一萬九千七百九十一兩。
至於撫院不時坐派協濟鄰郡之供,這不是常有的,嘉靖四十年景王之國,兩萬兩。嘉靖四十四年景王宮眷回京,一萬兩。事後則止。撫院不時坐派備邊之供,嘉靖三十四年新增一萬八千三百六十四兩。除去這些註明年限的是特例之外,其餘都是年年徵課,從不曾停。”
即便汪孚林這樣一個對數字很敏感的人,要記住這一長串數字,當初仍然費了不少功夫,而且那還是因爲看了徽州府志歲貢歲辦一欄之後,實在太過於驚駭的緣故。這要是他再穿回現代,誰要再敢對他說明代賦稅低的,他簡直想噴那些人一臉唾沫星子,那是因爲朝廷着實厚顏無恥,在大明會典等官方典籍中只記載正項賦稅,只把這些拿出來給人看的緣故,龐大的歲辦和坐派這種東西只能在地方誌裡頭找到蹤影!
當然,嘉靖年間確實是個特例,有東南抗倭,還有嘉靖皇帝在修宮殿,所以攤派尤其嚴重,但是,算算一算這各項歲貢和歲辦,比正項賦稅銀子高多少?將近十五萬兩銀子的歲貢和坐派,收稅最多的年份,這些雜項幾乎是正項賦稅的三倍!而更加可怕的是,歲貢歲辦原本應該並不是固定的,卻漸漸相襲爲永制,隆慶年間方纔有所減少。前些年葉鈞耀任職歙縣令的時候,歲貢和歲辦算是低的,但也比正項賦稅高,至少達到了一比二的地步。
“這負擔重是重在夏稅絲絹,還是這歲貢和坐派?可憐啊,民間鄉宦富民,朝堂諸公老大人,誰都不敢動這個,須知洪武年間根本就沒有這些,所謂永不加賦,也只是不加正項賦稅,雜項從來就沒事少過。帥先生,你是精通算數的人,不要和我說你不知道!在大明會典這國家一級的典籍上,賦稅不到縣,只到府一級分派,而且免役免稅的衣冠戶太多,而諸縣正項賦稅雜項攤派總數多過一府總數,餘者皆入公費,賬目混亂,這纔是諸縣紛爭的最大源泉!”
PS:我再申請休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