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巨盜林道乾?這丫頭不是瑤女嗎?不是理當先說羅旁山的事嗎?
汪孚林只覺得腦袋有些糊塗,再看陳炳昌時,他就只見這十六歲的少年秀才滿臉茫然,顯然完全不清楚秀珠這話從何說起。於是,他立時丟開之前那些先入爲主的看法,直截了當地問道:“你且說說看。”
秀珠從小在山間長大,固然在阿媽的教導下會說漢話,後來埋葬了母親出來漂泊之後,遊蕩在市井之間,她當然不會有什麼機會和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員打交道。因此,這會兒她壓根沒有那些老油子和官府打交道必得先做萬全準備的想法,又或者說,事情變化得太快,她壓根來不及想太多,只是本能地認爲,能讓陳家二郎跟從的人,一定能夠幫上自己的忙。
“我之前對陳二郎說孤身出來是爲了尋親,但那只是騙他的,我是去尋找仇人。我阿媽在臨死的時候對我說,一定要找到林道乾,找他報仇。所以我離開羅旁山後,就一直都在打聽這個人,後來才知道他是潮州府很有名的海盜。之前我在廣州因爲太不小心,被人打傷劫財,遇到陳二郎,傷好之後我留下那隻臂釧,就去了潮州府。我會一點武藝,所以千辛萬苦打探到了一點消息,說是林道乾已經回了潮州府,還準備再帶一部分人出海去暹羅,甚至許諾他們,到了那裡就有美女和金銀!”
陳炳昌固然聽得目瞪口呆,汪孚林卻不比這小子沒見過世面。他略過那些旁枝末節,單刀直入道:“之前陳炳昌說你是瑤女,你也對他自陳來自瀧水縣羅旁山,此話當真嗎?既然你出自羅旁山,你已故的母親又怎會和林道乾有關係?林道乾行蹤詭秘,再加上萬曆元年就曾經偷偷潛回潮州府老家招募兵馬,官府吃一塹長一智,必定嚴防死守,此等消息絕非你一介小有武藝卻是生面孔的女子能夠打探到的。所以,你這話,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訴你,我不信!”
汪孚林竟然這樣乾脆地表明瞭這樣的態度。陳炳昌登時心頭大急,可他張了張嘴想要替秀珠說話,又或者求情,但在看到汪孚林那滿是寒霜的臉時,卻不由得猶豫了。平時私底下的時候。汪孚林對他這個書記非常好,口口聲聲的陳小弟,就猶如大哥那樣令人如沐春風,可如今不是那種場合,他要是再公私不分,怎麼對得起那份信任?可是,對秀珠那種天然的好感卻畢竟難以割捨,他只能側頭去看汪孚林剛剛說是自己妻子的少婦,期冀對方能幫忙。
小北察覺到了陳炳昌的目光,當下報以一笑。隨即卻搖了搖頭。她雖說把人帶回來都好幾天了,可是卻授意碧竹不要去和人套近乎,免得這隻動不動渾身炸毛的警惕小貓被嚇着了。現在看來,汪孚林的辦法和當初的她和碧竹有異曲同工之妙。
對付這丫頭就得硬一點,不能一直來軟的!
果然,在汪孚林一連幾個疑問,隨即又明白表示不信之後,秀珠頓時有些急了:“我是羅旁山的瑤人,我阿媽也是,但我現在都能夠離開那裡。我阿媽當然也可以!阿媽年輕的時候,是族中最聰明的女人,而且她不但有一手好醫術,還學了一身好武藝。曾經離開過羅旁山出來遊歷,想要學習漢人的醫術,回去之後救死扶傷,沒想到卻碰到了林道乾,結果……結果……”
只看秀珠那咬牙切齒的表情,汪孚林就能猜到接下來某種非常狗血天雷的劇情——無非是出外遊歷的瑤族少女遇到無惡不作的潮州巨盜頭子。然後發展出一段正邪之戀,就好比倚天裡頭的紀曉芙和楊逍似的——好吧,至少他前世裡看到的小說全都是這麼寫的!
他臉上的微妙表情,小北和陳炳昌看見了,但沉浸在自己情緒中的秀珠卻沒有發現。雙手不由自主支撐着地面的少女陷入了恍惚,自顧自地低頭說道:“阿媽沒能抵擋得住林道乾的手段,被他要了清白身子,後來只能忍辱負重,只求在其措不及防的情況下殺他泄憤,卻沒想到虛與委蛇想要暴起發難的時候,卻只斬下了他一根手指。受傷的阿媽匆匆逃走,最後被一位遊歷的大夫救下了,聽說後來就有了我。可那大夫一心醫術,阿媽又心灰意冷回了羅旁山……”
秀珠的聲音越來越輕,到最後終於再度擡起頭來,滿臉悲憤地說道:“我說的都是真的!阿媽把林道乾當初的那幾處藏身之地都寫給了我,雖說時過境遷,一切都和當初不一樣了,但我假借阿媽的名義找了過去,試探不成就自稱是林道乾的女兒,從羅旁山來,這纔有人告訴了我那個消息!”
這還真是……夠亂的啊!
汪孚林有些苦惱地揉了揉太陽穴,無意之間瞥了陳炳昌一眼,就只見這個閱歷不深的小傢伙滿臉無法掩飾的同情,而小北的表情則自然得多,顯然還在權衡這番話的真假。而對於他來說,這時候已經信了大約七八成,唯一有點疑問的,大概就是秀珠到底是林道乾的女兒,還是那個遊方郎中的女兒,僅此而已。但不論如何,這位出身瑤女竟然一頭連着羅旁山的瑤民,一頭連着潮州巨盜,曾一本之後潮州兩大巨盜之一的林道乾,這還真是令人驚歎。
“你在潮州府那邊,都對誰說了你是林道乾的女兒?說起來,竟然沒被人捅破這層窗戶紙,告發去官府?”
秀珠的臉色頓時有些複雜了起來,良久方纔低聲說道:“其實,呂老爺之前救了我的時候,就是官府派人追捕我的那會兒。我只想着不論用什麼辦法也要找到林道乾,哪怕讓我漂洋過海去暹羅,所以聽說他竟然潛回來了,我根本沒想那麼多,也沒想到那個聽說我是林道乾的女兒,於是告訴我這事的人是想把我送去官府換賞金!可是,肯定也會有人把這事情去告訴林道乾的,只要把我當成誘餌……”
這一次,陳炳昌終於忍不住了,脫口而出阻止道:“不行!”
見汪孚林和小北齊齊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秀珠則是怒目以視,陳炳昌也不知道哪來的這種勇氣,竟是挺起胸膛說道:“且不說誘捕是否可行,單單從林道乾這個人來看。他既然能夠當海盜肆虐粵閩沿海,殺人無數,而且還在秀珠姑娘你母親不願意的情況下占人清白,此等人又怎麼會在乎一個還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他女兒的人?”
“族中的老人都說我和阿媽長得一模一樣,阿媽當初砍掉了他一根手指。他絕對不會忘記的!”
“那就對了,斷指之仇,總比那絕非你情我願的事實夫妻之情要深得多吧?只怕他到時候根本不會顧及你這個誘餌,直接讓手下把你殺了!”
“死就死,你以爲我很怕死嗎?”
“這是什麼話,死有輕如鴻毛,也有重如泰山,你這樣自輕自賤自己的性命,讓你死去的母親怎麼能放心的下?”
發現這一男一女竟然爭執了起來,汪孚林頓時嘴角上翹了一個弧度。等發現小北也同樣是笑吟吟的在那看熱鬧,他不禁與其交換了一個眼神。雖說他同樣也還在可以被人稱之爲年輕的年紀,可也許是因爲兩世爲人,也許是經歷的事情多了,站在這一對頂多只比他們小四五歲的少男少女面前,他不由自主就以長輩自居。
直到看見秀珠被陳炳昌一番言語給刺激得滿臉通紅,突然扶着膝蓋站起身來,氣沖沖來到了他跟前,竟是直接揚起了巴掌,他才沉下了臉。
若真是這樣不知好歹的丫頭。那也沒有什麼再觀察下去的必要了!
然而,秀珠那手最終是僵在了空中,許久方纔緩緩無力落到了身側,隨即竟是哇的一聲蹲下大哭了起來。她這一哭。原本閉上眼睛等着挨那一巴掌的陳炳昌立刻手足無措了起來,而且汪孚林和小北夫妻倆在場,他根本不敢再像之前忘情之下按着人家肩膀,更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只能滿頭大汗地蹲在秀珠旁邊,結結巴巴地說道:“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你別哭了行不行?要不,我任你打罵……”
“笨蛋!我的事情和你有什麼關係,你爲什麼要說對不起?當初可是你救的我,是我沒有報恩就留下臂釧自己走了,現在也是我自己情願不要命了去當誘餌,你爲什麼還要攔着我?”秀珠擡起頭時,已經是淚流滿面,偏偏卻不肯用手去擦,“你大哥當初就罵你濫好人,不該隨隨便便相信別人,你怎麼就不能改一改!”
陳炳昌被這亂七八糟一通說,只覺得心裡又是歡喜,又是傷情,可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直到發現有人拽住了自己的胳膊,把他硬拉到了一邊,他茫然一側頭看見是汪孚林,這才終於醒悟了過來,卻看到小北把地上的秀珠也拖了起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對汪孚林哀求道:“汪大哥,秀珠她也說了,她不是林道乾的女兒,只是爲了報仇方纔這麼說的,求求你不要拿她當誘餌去誘捕林道乾,那個海盜頭子肯定不會上當不說,官府回頭也會遷怒到她頭上……”
儘管剛剛提出建議的時候斬釘截鐵,彷彿生死置之於度外,只要能夠報仇,可此時此刻看到陳炳昌開始求汪孚林,秀珠蠕動着嘴脣,終究沒有再抗爭。而且,一旁的小北看似是攙扶着她,又何嘗不是正鉗制着她的手臂?
“剛剛人家還真沒說錯,你確實是笨蛋!”汪孚林笑着搖了搖頭,用提點的語氣說道,“你都能看得出來的事,我會不明白?我是廣東巡按御史,不是潮州知府,也不是司職海防的廣東總兵,提督兵馬的兩廣總督,就算有林道乾的消息,圍剿他的事情也不用我去出馬負責,這種功勞很好搶嗎?再說,誘捕這種事不過紙上談兵,要是林道乾這麼容易抓,粵閩兩地官府何至於這麼多年連對方一根毫毛都抓不住?秀珠姑娘就不用再費神了,有這功夫,保留有用之身,報仇也不是非得要捨命的。”
當再次丟下那一對久別重逢的少男少女在東廂房說話,和小北迴到正房的時候,汪孚林還是忍不住莞爾:“真沒想到,這兩人竟然如此有緣。”
“怎麼,動了當月老的心思?這可不是金寶又或者秋楓,你可以做主,人家有兄長,家裡說不定還有其他尊長,再說秀珠是瑤人,就算她肯不回羅旁山,和族人斷絕關係,帶個鄉人認爲不明來歷的妻子回去,那也一樣是麻煩透頂的。你不是最怕麻煩嗎?”小北看到汪孚林露出了你幹嘛老揭短的無奈表情,這才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不過我也覺得他們倆挺有趣的,就不知道這會兒屋子裡頭是什麼光景,希望碧竹聰明些,偷偷去看看動靜。”
對於這種少男少女之間的事,夫妻倆當然不會八卦太久,很快就把話題轉到了林道乾身上。小北雖是初來乍到廣東,但對於大多數安分守己的百姓視之爲賊寇的林道乾,她卻聽說過很多傳聞,此刻就直截了當地問道:“你真不想抓住林道乾?”
汪孚林雖說之前全副精力都集中在澳門,可也聽說過林道乾曾經和葡萄牙人數次交手的往事。而且,對於明代中後期橫行一時的諸多海盜,他畢竟曾經瀏覽過更多的資訊,瞭解得很不少。
“想,怎麼不想?好歹是大功一件,說不定抓住他,我就立刻升官了。要知道,爲了這麼一個人,粵閩兩地官府不知道多少次灰頭土臉,朝廷更是爲此行文暹羅,希望他們能夠助剿,可結果……呵呵。那位秀珠姑娘把林道乾看得太簡單了,此人若是會被所謂女兒的傳聞給誘騙得現身,直接撞到官府羅網裡,又哪裡配得上橫行海上多年,脅迫得堂堂暹羅王都不敢動彈的威名?
你先看着她,此事不是那麼簡單的。對了,你閒來無事,尋訪一下可有如今正賦閒的精通葡萄牙語的通事或通譯。還有之前提到的那個粵商,記得是出自廣府潘家?他那個老而昏聵的老子似乎不大行了,我在察院正好壓着幾份狀子,提到的有些事情頗有點意思……”
等到汪孚林低聲說完,小北忍不住輕輕吸了一口氣。
這傢伙真狠,不愧出現在哪就災星高照到哪!
PS:今天七點十分就起了,磨蹭到現在才上電腦。這是第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