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三自認爲從報信到最終堵住呂光午,這一系列動作已經夠快了,可仍然是讓這麼個傢伙把反攻潮州府和漳州府的話嚷嚷了出去,讓大半人馬都聽了個遍,要說心中沒點火氣,那自然不可能,更何況對方之前還險些折斷了自己一個親隨的手腕!
所以,得到林阿鳳授意,他立刻出動了麾下最得力的四個心腹,把這麼個人給押了過來。然而,此時此刻他本想仗着林阿鳳的勢,讓對方屈膝服軟,卻沒想到剛剛林阿鳳在乍見此人之後,立時發出了一聲讚歎。
“好一位猛士!”
也正是因爲有林阿鳳這一句話,呂光午很清楚,自己此刻看似岌岌可危,但實際上卻還暫時安然無恙,接下來他可以選擇最穩妥的應對,但考慮到如今的局勢,他卻決定冒點險。
因而,他幾乎不假思索地說道:“什麼猛士不猛士,不過是一點蠻力而已!鳳爺,我也不怕說實話,島上的野菜早就都被掘完了,船上那些乾菜和鹽巴也已經快沒了。就算海魚管夠,可頓頓都吃,誰能受得了?要避風頭那就去東番,去澎湖,在這地方窩着,不是等死嗎?再說了,自從停在這裡之後,大大小小的地龍翻身,這都多少次了?”
呂光午非常明智地選擇了一個沒有人能夠反駁的切入點,那就是如今的處境。
海魚固然會被某些美食家譽爲美味,但真的讓你連續吃一個月試試?再說,鹽也好,蔬菜也罷,全都是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但相比這些飲食上的困難,生病纔是最大的危機,此外就是呂光午提到的地龍翻身了。要是汪孚林在這裡,一定會大大點頭附和,因爲某人知道南澎列島正處在一條地震斷裂帶上,哪怕如今沒有大地震。偶爾來一次三四級的地震,然後是海浪高漲,那也夠嚇人了!
杜茂德在心裡爲呂光午叫了聲好,但他如今還屬於妾身未明的狀態。自然不會在這時候貿貿然插嘴。但是,他非常欣喜地看到,接下來附和呂光午的頭目足有好幾個,至於剩下的人雖說沒有直接說話,臉上那贊同的表情卻根本藏不住。
站在林阿鳳身後的邱四海則心裡明白。林阿鳳求撫的事只有饒三和自己知道,至於派自己帶着大筆財寶去求見海道副使周叢文,這事更是隻有自己一個人知道。林阿鳳最怕的就是下頭人心散了,隊伍沒法帶了,而多少海盜頭子就是因爲這樣一個緣由,死在了內訌中?奈何他雖說曾經是林阿鳳的親信,可僅有的幾個心腹現如今陷在廣州城,連死活都不知道,萬一被人問起不好回答,他就更加不敢隨便開口說話了。
林阿鳳也完全沒想到。看上去鬍子拉碴,頭髮亂糟糟,身材魁梧的呂光午,竟然會在自己面前還這樣大膽地開口抱怨,而且還激起了衆人的共鳴,哪怕臉上還是笑吟吟的,彷彿真的是嘉賞勇士,但他心裡已經動了殺機。不過是跟着一個才只有幾條小船,幾十號人馬的小角色,竟然就敢在自己面前這樣亂說話?可如今衆目睽睽之下。他就算懊悔不該給此人說話的機會,也只能藏在心裡,甚至還得撫慰衆多同樣流露出不滿的部下。
“大家的難處,我都知道。”林阿鳳掃了一眼那些不滿的面孔。心裡明白今次不能空口說白話了,立時當機立斷地說道,“南澳島那邊仗着駐紮了兵馬,時常和那些南洋番船交易。然而他們有兩營水師,我們貿然去攻,只會損失慘重。之前南澳島有人送來消息。近日之內會有兩條暹羅船開過來。我的計劃是,瞅準時機,截住這兩條船,這應該就足夠我們補給一陣子了!”
此話一出,四周圍頓時傳來了亂哄哄的議論聲。而呂光午則發現,林阿鳳一邊說,一邊側頭瞅了一眼杜茂德。果然,下一刻,他就只聽杜茂德冷笑一聲道:“從南澳到我們這邊,還得看順風逆風,要說正好堵截住這兩條船的時機,那可不是這麼好抓的,就算鳳爺在島上有內線,什麼時候送消息,來回的時間,只要差之毫釐,就能謬之千里,簡而言之就是一步錯就趕不上了。”
林阿鳳沒想到杜茂德竟是公然反對自己的提議,哪怕知道這傢伙因爲邱四海扣其妻兒的算計而存心搗亂,他也不免有幾分惱火。
但下一刻,他就只聽杜茂德詞鋒一轉道:“但是,這個主意稍微改一改,卻可以讓官兵疲於奔命。我們放出消息說要搶掠南澳海市,官兵定然會在南澳島加強防備,固守南澳,實則我們去直奔漳州府月港!那裡乃是現如今唯一的開海港口,我們直接狠狠搶一票,接下來先到東番暫避一時,只要撐一陣子,十一月十二月的風向,正好可以下南洋!”
被杜茂德這麼一說,四周一時一片安靜。這幾年來,只有海盜被官府攆在屁股後頭滿世界亂竄,一會兒這個寨子破滅,一會兒那個海盜被剿,大多數人的所謂做一票,也就是搶幾個沿海的村子,敢打南澳島海市以及番船主意的,就已經算是膽大包天了,沒想到竟然還有人敢盯上月港!在一片沉寂當中,林阿鳳已經不敢再讓杜茂德說下去了,連忙打斷道:“與其如此,還不如倒過來,放出咱們要去漳州府的消息,實則打南澳……”
在接下來亂糟糟的氣氛中,呂光午那番抱怨終於被林阿鳳成功擱置,而這個讓他心生殺機的大漢也再沒有開口說什麼,讓他稍稍放心了幾分,轉而煩惱的卻是杜茂德那彷彿眉頭一皺就能計上心來的各種對策。儘管從前有這麼一個人在身邊時,他確實勝多敗少,唯一的大敗也只是官兵勢大,他力所不及,至於到呂宋之後又被佛郎機人攆回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但他此刻還是生出了幾分又有事情脫開掌握的無力感。
偏偏就在衆人亂哄哄商量的時候,艙房之外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鳳爺,海上有一條船過來了。”
“只有一條船?”林阿鳳立刻反問了一句,得到了肯定的答覆之後。他皺了皺眉,一個小頭目便笑着說道:“鳳爺,說不定是有人想入夥呢?就算真是官軍,一艘船頂個屁用?就算是想要混進來的內奸。只要不讓他離開,那就什麼消息都送不出去!”
儘管林阿鳳也知道這道理,心裡終究不那麼踏實。他草草結束了這樣一次商談,甚至就連本打算給點顏色看看的呂光午,他也沒太理會。放了其坐着那條單桅白艚船離開去往零散海盜們佔據的那個島,而自己的目光,則是始終集中在那條莫名其妙的來船上。此時此刻,他已經派了饒三帶着三條船迎上去,自忖憑藉這多年經驗,就算來的真是官軍精銳,以多打少也決不至於落敗。
果然,一直到接舷爲止,來的那條船似乎都沒有什麼異狀。可不過片刻功夫,他就發現圍着那條船的另外兩條船掉頭開了回來。他心中一凜。再加上發現那條來船竟是徑直航往那些零散海盜佔據的小島上,他更覺得事情似乎和料想不同。等到派去的兩條船漸漸駛近,他當即派人在船頭喊話質問,誰知道卻問出了一個讓他大爲愕然的答案。
“鳳爺,那條船是來找林道乾的,三爺一上船就被人挾持住了,那船看似不算最大,可竟然滿滿當當都是人。船上有個丫頭自稱是林道乾的女兒,就是她挾持了三爺,這會兒她帶着幾十個人去那邊找林道乾了。說是找他要個說法!”
此時此刻,莫說林阿鳳簡直認爲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就連同在林阿鳳那條船上的杜茂德,也忍不住錯愕。之前他和汪孚林兵分兩路的時候。汪孚林倒是提過,除卻去懇請南澳總兵府做出策應的行動之外,還會設法募集一批人以及船隻,以投奔又或者別的藉口過來,他只要當成不知道就行了。可如今船是來了,可這所謂林道乾的女兒又是什麼戲碼?
“林道乾。你給我出來!我阿媽臨死前讓我找你,讓我狠狠給你一巴掌!你給我出來,否則我就當沒你這個阿爸!”
相比他而言,已經返回之前那個島的呂光午在聽到新來的那條船上,傳來了女人的嚷嚷時,他的反應就比杜茂德大多了。畢竟,秀珠可是他和鄭明先救下來之後,這才託付給小北的,哪裡會不熟悉這個聲音?須知海盜船向來不帶女人,哪怕在外漂泊再久也是如此,這是整個羣體的忌諱。而如今這麼多海盜窩在這三個島上這麼久,老母豬都會變貂蟬,秀珠這麼個女人一現身豈不是大爲糟糕?於是,他立刻叫上鄭明先一塊來到了船頭。
就只見各處停泊的那些船上,因爲突然看到女人,有人起鬨,有人謾罵,有人叫嚷,但更多的人只是在看熱鬧。
而那條來船上,秀珠一身瑤女服飾,身上的幾樣銀器在太陽光下熠熠生輝,再加上那出衆的容貌,炫目得讓人難以直視。更加讓人不得不重視的,則是船頭十幾個舉着刀劍站在其身後的漢子,顯然是她帶來的部下。因爲她的叫嚷,她的打扮,大多數人都信她真是林道乾的女兒,至於是不是有人暗自琢磨着如何採擷這朵帶刺的花,那就很難說了!
而作爲知道某些內情的呂光午和鄭明先,則是在盡力搜索四周圍的可疑人。他們從一開始就聽說過某些流言,道是林道乾隱藏在這些零星海盜之中,因而絕對的船隻以及人數雖不少,彼此之間卻都互相提防,可始終沒有抓到確切證據。然而,到了如今被親生女兒挑上門來這份上,林道乾如果真的還在,卻仍舊隱身不出,那麼,其多年縱橫四海積攢下來的那點名望,也就真的消散殆盡了!
自從離開羅旁山後,吃過苦,受過騙,捱過悶棍,失望過,痛哭過,經歷了不知道磨難之後,秀珠終於出現在這個林道乾最可能藏身的地方,她只覺得滿身精氣神全都聚集在了一起,聲音不知不覺提得更高。
“阿媽死之前,千辛萬苦給僱了這些護衛,讓我來找你!我把廣東十府都快走了一個遍,也變賣光了阿媽所有的銀器,你要是再不出來,我就一條一條船地找過去,殺過去,我說得到也做得到!”
聽到這話,接舷之後就被挾持在船艙中的饒三着實倒吸一口涼氣,但同時也覺察到一絲機會。要知道,自家大佬林阿鳳一直頗爲忌憚的,不就是林道乾嗎?只要證實林道乾真的在這裡,那麼很多問題就能迎刃而解!所以,他乾脆地把怒氣全都壓在心底,暗想等找到林道乾,回頭一定好好收拾你這丫頭!
各條船上也不知道起鬨了多久,一條不太起眼的船上,一個四十出頭的漢子遠望着光彩奪目的秀珠,彷彿被灼傷了似的微微眯起了眼睛,眼前彷彿浮現出當初那個一出現就奪去了他所有理智的女子。聽到四周圍充斥着各種不堪入耳的話語,又看到周遭幾個跟了自己很多年,不離不棄的部下,傳言中早就各種死的他終於站了出來。
“你叫什麼名字?”
隔着老遠的距離,秀珠卻一直在努力在四周圍那些嘈雜的聲音中分辨,希望能夠找到自己要找的那個人。此時此刻,當她聽到這麼一個突兀的問題時,立刻往聲音來處望去。儘管那裡有好幾條船,每條船的船頭都是人,但她的目光還是在第一時間落在了其中一個鬢角霜白的中年人身上。儘管不能確認對方就是林道乾,但她還是高聲說道:“阿媽給我起的名字叫秀珠,但我沒有姓,阿媽說,隨我高興姓什麼,只有一條,絕不能姓林!”
“絕不能姓林……呵呵,絕不能姓林!”
喃喃自語了幾句之後,中年漢子突然哈哈大笑了起來,到最後竟是笑出了眼淚。他彷彿絲毫沒有在意那些集中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等最終停下笑聲之後,他纔開口問道:“那你身上應該帶着那個‘賀秀珠吾女芳辰’的臂釧吧?”
什麼?
秀珠一下子呆若木雞。別說是她,就連呂光午和鄭明先也有些始料不及。畢竟,秀珠和陳炳昌的那檔子事,汪孚林對他們都提過,當時也讓他們捧腹大笑。然而,此時此刻聽到這疑似林道乾的中年男人竟然連臂釧上鐫刻的文字都知道,他們怎能不驚?
難不成秀珠不是假冒林道乾的女兒,而真的是林道乾的女兒?這差之毫釐,只怕就要謬之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