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叫做反客爲主?
郭亥陽終於體會到了,因此,對於賀子嶽自作聰明卻反被聰明誤的那一番話,他不可謂不氣惱,卻又不好在汪孚林這個外人面前顯露出來。而其他的官員有的驚訝,有的不明所以,也有的暗自幸災樂禍,可面對汪孚林如此厲害的詞鋒,誰也不敢接茬。到最後,還是郭亥陽這個知府不得不硬着頭皮出來轉圜,以大家已經備好接風宴爲名想要勸說一二,可汪孚林只是笑呵呵地問了一句,敢問各位定的是何處,他就一下子啞然了。
他吩咐人去定的,自然也同樣是潮州府最最有名的潮味樓!要是放在別的地方宴請這位如今炙手可熱的巡按御史,傳出去豈不是會讓人覺得不夠恭敬?
而汪孚林從郭亥陽的表情上,已經看出了端倪,當即笑着說道:“接風宴也好,賠罪宴也好,都是個名頭而已。既然都在一個地方,又是大家相識一場,那就不要計較這麼多了。我還是第二次來潮州府,請諸位大人帶路如何?這一直堵在城門要道,對別人卻是太不便了。”
既然明白汪孚林是個眼睛裡不揉沙子的厲害角色,郭亥陽思量再三,終究還是不得不應下。而賀子嶽一句話出錯,一場好好的接風宴有可能變成汪孚林所謂的賠罪宴,他就再也不敢亂說話了,當下不得不收斂起心頭那羨慕嫉妒恨,陪在了後頭。
這麼多頭戴烏紗帽,身穿團領衫的潮州府官員出動。儘管潮州府衙在汪孚林來的官道上都安設了人手一路通報。但還是一度讓潮州府城門堵塞了兩刻鐘。進城時。雖說沒有事先淨街,可全副知府儀仗往前頭一放,哪怕汪孚林只帶足了護衛,沒有帶相應的儀仗,仍舊足以讓大街上行人車馬統統退避,而路邊看熱鬧的人則是更多了。有認識本地官員的悄悄對人解說着這裡頭都有誰誰誰,而不認識的則在羨慕這些大人們招搖過市的風光。
當衆人來到潮味樓前時,這裡已經由府衙和縣衙的壯班接手了防務。清了場,畢竟潮州府別的不多海盜多,萬一再鬧出一條行刺的事情來,誰也消受不起。而親自迎候在外的不是別人,正是汪孚林之前在香山縣時曾經見過的黃七老爺。
儘管是家大業大的豪商,平日在潮州商幫中的話語權也非同小可,這小小的潮味樓只是黃家龐大產業中非常不起眼的一樁,但此時此刻,黃七老爺在父母官面前仍是表現得謙恭異常,對汪孚林更是姿態放得極低。
畢竟。汪孚林在濠鏡推行的那一系列新政,還可以說是靠着凌雲翼的撐腰。再加上切入點選得好,手腕固然高超,能力卻未必,可這次招撫又或者說平定海盜的一役卻不一樣,因爲從始至終,僅僅只是南澳總兵晏繼芳有少許配合,其他官衙全都被矇在鼓裡,餘下的全都是汪孚林自己的人辦到的!這如何不讓他暗中權衡對方真正的能力和手段?
而汪孚林頷首答禮,算是和黃七老爺打了個招呼之後,他的目光就落在了黃七老爺身邊的另一個人身上,甚至還非常一本正經地拱手作揖道:“馮老師。”
這老師兩個字一出口,別說是黃七老爺大吃一驚,就連郭亥陽等潮州本地官員亦覺得意外。不但他們如此,就連馮師爺本人也有些措手不及,心中暗想,我雖說當過歙縣學宮的教諭,可你當初還是秀才的時候,頂多是來縣學點個卯,紫陽書院裡可是一天課都沒上過,從前稱呼一聲馮師爺,那自然沒有問題,怎麼今天就突然變成馮老師了?真正要算起來,如今內閣次輔呂調陽,上一科會試主考官,那才應該算是你的老師吧?
心裡這麼想,馮師爺去攙扶的動作也挺快,可還不等他開口否認,卻又被汪孚林搶在了前頭。
“當初在歙縣學宮時,曾經受過老師不少教誨,之前過潮州府時,我也只來得及匆匆拜訪過一次,如今再來,卻還要勞煩老師在這潮味樓爲我訂席,實在有些不恭。”
黃七老爺登時忍不住好好端詳了一番馮師爺。之前馮師爺匆匆帶人趕來,說是要訂一個包廂和三桌席面的時候,他還以官府迎接巡按御史汪孚林爲藉口搪塞,誰知道對方直接就說是幫汪孚林定的。幸好他狐疑歸狐疑,卻還抱着也許是真的這種想法,沒把人給攆走,而是留下和自己一同迎候,否則豈不是要鑄成大錯?看不出來啊,這麼一個只當過教諭,頂多只能算是小富即安的人物,竟然能讓汪孚林叫一聲老師!
而汪孚林見馮師爺明顯有些發懵,當下便對郭亥陽等人言簡意賅地介紹了一下,馮師爺過去擔任過歙縣教諭的經歷,甚至還着重點出對方曾寫過一卷《杜騙新書》,繼而就笑道:“上次我因爲事情機密,經過潮州府時,便留了人在馮老師家中,負責與廣州察院之間的聯繫,所以這次再來,想到的還是馮老師,便拜託了他來此訂席面,也好向諸位賠個不是。之前並非過門而不入,而是實在不敢走漏任何一點風聲。”
郭亥陽這會兒是恨死了剛剛話裡帶刺的賀子嶽,心想要不是你,就算汪孚林早有準備讓人訂了席面,那也有辦法糊弄過去,怎會像現在這樣尷尬?於是,他打了個哈哈,立刻擺出了要多誠懇有多誠懇的表情:“汪巡按言重了,你之前重任在身,又把事情辦得那樣漂亮,咱們這些潮州府的官員只會感激你爲潮州百姓除害,哪裡會有什麼挑剔?這賠罪兩個字還請千萬收起來。都說地主之誼,我等既然是本地官員,又怎能讓遠道而來的你破費?”
馮師爺之前沒資格和這些潮州官員一起去城門口迎候汪孚林,所以聽到汪孚林和郭亥陽這一番對話。他纔算是明白兩撥人究竟爭的是什麼。當初在歙縣當教諭的時候。葉鈞耀對他頗爲信賴。後來他任滿之後,葉鈞耀調去京師,他自己也因爲只是舉人,故鄉太遠,無意繼續漂泊在外爲官,這才選擇了回鄉,放棄了官途,但這不意味着他缺乏智慧。此時此刻。他看到汪孚林有些猶豫地看向了自己,他終於明白了過來。
莫非汪孚林這番做作是故意的?
在遲疑片刻之後,他便開口說道:“伯信,諸位大人爲你接風洗塵的一片好意,你就不要拂逆了。你之前也不把話說清楚,請我到這裡來訂席面是因爲這個,否則我定然要勸你的。別說郭府尊向來寬宏,就憑你之前是爲了正事,大家也斷然不會怪你,這賠罪二字。卻是絕對用不上的。你若真有心,席間給郭府尊和大家敬杯酒。這樣不就行了?”
衆目睽睽之下,馮師爺直呼汪孚林表字,而後還義正詞嚴地批評了汪孚林幾句,黃七老爺不禁對其刮目相看,但對於結果卻不大樂觀。可是,讓他意想不到的是,汪孚林沉默了片刻,竟是真的從善如流地點頭說道:“確實是我想差了,老師提醒的是。既然如此,那就叨擾郭府尊和各位大人了!”
竟然真的勸住了!
這一次,連郭亥陽都不禁眼睛一亮。心頭如釋重負的他連忙笑呵呵地說了幾句場面話,這才和其他人一起簇擁汪孚林進了潮味樓。
這一頓飯吃得觥籌交錯,氣氛和諧,酒酣之際,汪孚林還爲潮州府的官員大大抱了一番不平,認爲潮州府常出海盜不是官逼民反,也不是官員治理無方,而是有各種地理人文因素作怪。儘管只是這麼一說,可也足以讓政績年年上不去的衆多官員感到知己了。尤其是汪孚林豪爽地敬了不少人,這更是大多數人心平氣和了下來。
這個大多數人,當然不包括海陽縣令賀子嶽。尤其是當曲終人散的時候,汪孚林直接把幾位官員給灌趴下之後,竟是召來黃七老爺問了今次接風宴的開銷,竟是要自掏腰包時,他就更加輕蔑不屑了。不過是標榜清高而已,虛僞!
郭亥陽也有些面子上掛不下來,然而,當汪孚林漫不經心似的說出了一番話之後,他立刻嚇得酒醒了。
“兩桌加在一起不到三十兩銀子的席面,富貴人家聽上去不會覺得有什麼,但忠等人家卻可以過一年,而小民百姓更是要不吃不用攢十年八年都未必能有。但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這個巡按御史到任不久,可卻挺討人嫌的,一面有人僱兇行刺我,一面還有人時時刻刻挑我的刺,所以這頓飯我自己掏腰包,還能夠避免各位吃我連累被人蔘劾。黃七老爺,可不是我不給你面子,他日我不是廣東巡按御史的時候,就到你家大吃大喝幾日!”
這綿裡藏針的話,可不是在說布政司那兩位布政使?
腦袋還清醒的官員們立刻品味了出來,因此竟是無人反對,還有人隱隱後悔今天還不如找個託詞請假在家更妥當。而酒宴散去之後,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汪孚林親自攙扶了喝得有幾分面紅耳赤的馮師爺出了潮味樓,早有隨從僱了轎子來,他竟是護送了馮師爺回家。
看到這架勢,送到門口的黃七老爺不禁輕輕吸了一口氣,暗想馮師爺雖只不過一個舉人功名,可這斷頭的仕途若有人扶助,說不定還能再進一步。而郭亥陽在坐了轎子回府衙時,也忍不住對同車的心腹師爺感慨道:“都已經考了進士當了官,還能把當年教諭當成老師一般畢恭畢敬,甚至還真能聽進那種教訓話的人,我還是第一次見到。要不是這位馮先生,就因爲賀子嶽那嘴上沒個把門的,今天這位小汪巡按非得讓大家下不來臺不可。”
賀子嶽卻沉着臉回到縣衙之後就藉故挑錯,生了好一陣子悶氣,甚至尋思着等汪孚林一走,就拿馮師爺出氣,但終究還是頹然作罷。今天汪孚林當衆這麼擡高馮師爺,不說郭亥陽等官員,就是黃七老爺,也一定會殷勤關照。最重要的是,如果汪孚林真的因爲先前之功而受到拔擢重用,他原本只是言語得罪,要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那就是真正得罪了!
而馮家那邊,這會兒正因爲一大幫客人的來臨而雞飛狗跳。上次汪孚林來時,因爲特意說過保密,馮師爺就沒爲其引見家裡的兩個兒子,而如今汪孚林帶着大隊護衛送了醉酒的馮師爺回來,這架勢就不一樣了。因爲馮師爺賦閒在家並非一兩天,兩個兒子卻連秀才功名都沒考上,家境自是平平,如今堂堂巡按御史親自送了人回來,又是一口一個老師,馮家人甭提多駭然了。
灌下醒酒湯後,馮師爺終於漸漸清醒過來,但在意識到自己回家之後的第一件事,他就是把閒雜人等都轟了出去,只留下了汪孚林,卻是哭笑不得地說道:“你總不成今日這費盡周折一場戲,全都是爲了我這個早已絕了官路仕途之念的老傢伙?”
“確實是爲了老師。”汪孚林很自然地又叫出了這個稱呼,見馮師爺額頭青筋都快起來了,他便不再開玩笑,而是非常認真地說道,“畢竟,之前勞煩馮師爺擔驚受怕,繃緊神經準備接應我,最終我卻安然無恙,總不能對你一點補償都沒有。巡按御史向來是有舉薦人才的職責,不這麼張揚一下,我日後怎麼舉薦你?”
馮師爺一下子愣住了。雖說有些心動,但想到自己早已兩鬢雙白,他就澀聲說道:“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可我一個都快到知天命之年的舉人,統共只當過一任教諭,又沒有多少成績,不值得你爲我浪費一次舉薦賢才的機會。而且……”
在猶豫了片刻之後,他有些難以啓齒地說道:“我家中兒子正在全力攻讀的時候,我也實在是不願意再背井離鄉了。”
對於這樣的顧慮,汪孚林點點頭表示理解之後,這才沉聲說道:“如果不想出仕,那我就不舉薦馮師爺到其他地方去做官了。之前香山那位張教諭提過,縣學教官不比其他職司,如若也非得要從外省徵調,只會讓這些教官生活困頓,不宜如此嚴苛。這樣吧,我回頭就上書建言此事,同時把那位周提學取士太過嚴苛的事情也講一講,免得廣東堂堂天南重地,卻被某些不着調的人遏制得秀才數量大減。”
此話一出,馮師爺登時又驚又喜。他不做官,可還有不少熟人朋友正在外當教官,如果全都可以在廣東省內,那可就比從前安穩太多了。而若是汪孚林肯建言,周康這種仗着首輔整飭學政疏,因而拼命收緊秀才錄取率的提學大宗師,無疑會擺在世人目光焦點之下,如此能惠及廣東多少讀書人?
好半晌,馮師爺才反應過來,滿臉欣喜地說道:“如此好事,讓我何以爲報?”
“那簡單,馮老師和我一塊去南澳島,回頭寫幾卷平寇志就行了。而且,馮老師忘了,我當初的第一個表字,還是你起的?”汪孚林隨口玩笑了兩句,可看到馮師爺竟是當真了,立刻義不容辭地點了點頭,他不禁莞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