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賢妻照管,汪孚林只覺得整個人都神清氣爽,輕鬆舒適了許多。而與此相應的,則是他在都察院中的戰鬥力更強,威懾力更高,以至於很多人在得知他在家鄉的元配妻子過來照料起居時,全都在心裡琢磨那是怎樣厲害的女人,管得汪孚林只能把火氣撒在別人頭上。
因爲小半個月裡,汪孚林累計彈劾了三個倒黴催的官員,從外任知府到六部員外郎,再到五城兵馬司的某指揮,涵蓋面之廣,引用證據之確鑿,都令人歎爲觀止。雖說涉及到的人及不上前一回捎帶進去一個次輔閣老,一個兵部尚書那麼讓人驚悚,但效率之高也已經很驚人了。
而張居正回鄉的事宜,也在所有人的關注下,穩步向前推進着。因爲事實上已經不能再指望呂調陽在內閣處理事務,那麼自然需要推選新的閣臣,因此,那些年紀資歷都夠格的官員,就被人羅列成了一張表格。只不過,鑑於在去年張居正奪情風波中,如馬自強、王錫爵、申時行、許國在內的某些官員,因爲替趙用賢吳中行求情,顯然並不和張居正完全站在一條戰線上,就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冷落,那些曾經去給呂調陽賀喜的投機分子就更加不受歡迎了。
於是,最終被人扒拉出來的幾個人選,竟然是小狗小貓兩三隻。畢竟,除去那四位在翰林院在朝野都很有名的招張居正不待見的老資格,也不是沒有其他曾經呼聲很高的官員,然而,這些有資歷有聲望的人中,丁士美死了,孫鋌(也就是萬曆二年會元孫鑛的哥哥)死了,王希烈死了……到最後,資歷尚淺的陳經邦竟是成了呼聲頗高的閣老備選。只不過,這位莆田人卻也光棍,大門一關裝了病,直叫某些打算政治投資的人捶胸頓足。
在這節骨眼上,從前常去張家晃悠一兩圈的汪孚林,卻是再也沒有登張家的門。每日兩點一線,就是都察院和家裡兩頭跑,不訪友,不交接,讓打主意的人沒了可以下嘴的地方。直到這一日,休沐在家陪媳婦的他正高高興興地給人描眉,突然就只聽外間一陣大呼小叫。
“雙木,快出來,出大事了!”
聽出是程乃軒的聲音,汪孚林沒好氣地丟下螺黛,低聲嘀咕道:“要早知道他這麼聒噪,就該把那道聯通兩家的門給關了,讓他繞個圈子多走點路!”
小北笑着在他背後推了一把。等到汪孚林出去,她就擦掉了汪孚林畫的不倫不類的眉毛,走到支摘窗邊往外望去。就只聽程乃軒也沒有進屋再說的意思,就在院子裡嚷嚷道:“廷推名單上去之後,新閣臣的人選批出來了,竟然是禮部尚書馬自強和吏部左侍郎申時行!現在外面人都在說,元輔真是宰輔肚量,申時行也就算了,據說只是私底下寫信求情,可馬自強是明着上書得罪過他,他竟然毫不在意。”
不是不在意,而是張居正忖度着,馬自強這麼個人加上申時行,應該足夠鉗制張四維了。馬自強肯定不會因爲張居正援引入閣,就事事都跟着張居正的步調,張四維則絕對是一面跟着張居正亦步亦趨,一面玩小算盤,這兩人有得好爭。而申時行爲人那是有名的擅長和稀泥,同時又綿裡藏針,居於末位,和馬自強關係又不錯,正適合在絕對強勢地位的首輔不在京期間,讓內閣維持一個平衡的局面。
如此還能夠給自己樹立一個大度寬容的形象,張居正何樂而不爲?果然是厲害人物,他這種時候避嫌不登門纔是對的,仗着從前的交情,沒事也去刷存在感那纔是多餘。
汪孚林心裡這麼想,隨即便笑道:“未來的申閣老和你家岳父交情最好,你回頭可以備禮去賀一賀。”
“這不特意來問問,你要不要一塊去?”程乃軒如今在六科廊,同樣是萬曆二年這一科混得很好的進士之一。畢竟,他們這一科沒選庶吉士,大多數人日後能當到尚書又或者左都御史就到頂了,所以不少都在私底下較勁。如今除卻一甲在翰林院的三人之外,幾個已經在一任之後回京進入科道又或者六部的,自然是佼佼者。可是,哪怕就是那一科的狀元,也不如如今的汪孚林出風頭,而程乃軒知道這風頭未必靠得住,少不得便來問問汪孚林的意向。
“我……還是不去了,我和申閣老到底從前壓根沒什麼交情。”汪孚林也想左右逢源,可是細細想一想,如今張居正還沒出京城,他連張家門都已經多日不曾踏足了,卻因爲申時行當了個排名末位的閣老就去湊熱鬧道賀,那傳出去成什麼了?見程乃軒體諒地聳了聳肩,知道這位不用自己多解釋,他就笑道:“你既然要去,馬閣老那邊也不妨去點個卯,人家見不見且不說,畢竟也是你岳父的老上司。”
“那行,我回頭就去。”程乃軒正要轉身走人,可才離開兩步,他就突然轉頭說道,“前幾天我遇到了禮部主事孫鑛,說起你時,他評價很高,說入科道而不以清流求名爲念,卻務實爲上,實在是不辱傳臚之名。你聽說了嗎,他的兄長光祿卿孫鑨,因病辭官了。”
餘姚孫氏那三四代人的聲勢,不止放在如今的東南,就是放在天下恐怕都稱得上頭一份,所以聽到孫鑛對自己竟然是正面評價,汪孚林先是有些小小的得意,可聽到孫鑛那位如今剛剛五十出頭的兄長孫鑨竟然辭官回鄉去了,他不由得若有所思皺起了眉頭,隨即問道:“孫鑛的三哥孫錝現在官居何職?”
程乃軒頓時翻了個白眼:“朝中那麼多官員,我又不是吏部文選司的,這哪記得清楚……你真想知道,回頭我幫你問問,記得好像不在京城。”
“如果是京官,那自然問題不大,但如果是外官,你想想,孫鑛這一支應該屬於當年那位孫老爺子的三房,老大告病辭官在家,老二英年早逝,老三如果也不在京城,老四就是孫鑛如今不過是個低品級的主事,元輔還老壓着他,你就沒想到點什麼?”
此話一出,程乃軒又不是呆子,頓時倒吸一口涼氣道:“餘姚孫氏這是想要避開如今這些年的朝中漩渦,這纔出外的出外,告病的告病?至於孫鑛,反正這些年元輔老壓着他,就把人丟在朝中大大方方讓人去壓,反正憑他會元文名,又有餘姚孫家的聲勢,熬下去總有苦盡甘來的一天。他們就這麼不看好元輔……是了,呂調陽分明還沒病到七死八活,可卻連次輔的位子都不要了,拼了命要告老還鄉,原來他也不看好元輔。還有你家那位……”
程乃軒說着說着,聲音就壓得極輕。哪怕知道汪孚林用的僕人多數都是東南老人,篩選了再篩選,理應沒有會嚼舌頭的,他還是不禁存着十分小心。他也好,岳父許國也好,如今全都心知肚明汪道昆和汪孚林所謂的伯侄鬧翻是怎麼一回事,對比孫家也是收縮力量避禍,再想想朝中從去歲年底到現在以來,那一波波告病的風潮,他就只覺得喉嚨發苦,背脊發涼。
“我立刻去打聽,孫錝到底在哪當官。”
“這個不用太心急,你先去隨大流道賀。”汪孚林笑着聳了聳肩,隨即無所謂地說道,“如果孫錝真是在什麼分守道又或者分巡道任上,那就回頭讓你岳父給你在申閣老那使使勁,儘量早點調出去做個知州,又或者分巡道,躲開接下來的風波。”
“算了吧,本來我倒是一心想走的,可現在……”程乃軒走了回來,突然在汪孚林肩膀上擂了一拳,“你以爲我不知道,你伯父叔父,還有沈懋學那些人,再加上你岳父,人一撥一撥全都走了,要是我也溜得飛快,你在京師豈不是成了光桿司令?我這人可是很講義氣的,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我這不是怕福還沒享,難就要同當了嗎?”汪孚林對待這位損友,那是素來不說什麼漂亮話,沒等程乃軒惱羞成怒再擂一拳,他就乾咳道,“你既然有決心陪我一同掉坑,我今後就毫不客氣地坑你了。不過,你可以隨時後悔。好了,快走快走,好容易休沐一天,讓我好好陪媳婦。”
“見色忘友!哼!”程乃軒指着汪孚林點了點,隨即就神氣活現地拂袖而去。
眼看程乃軒走了,小北這纔出了屋子。倒不是非得避着汪孚林的這位密友,實在是兩人的對話讓她打消了現身的主意。上前之後,她見院子裡並沒有別的丫頭僕婦,暗贊嚴媽媽管束得力,卻隻字不提剛剛兩人的對話,而是似笑非笑地問道:“真的不出門,就在家裡陪我?”
汪孚林沒想到剛剛對程乃軒說的話,轉眼之間就被媳婦拿來用了,頓時乾笑道:“都在家修身養性了這麼多天,也該出去惹是生非一下了。反正閣老人選已定,也就沒那麼多幹礙了。你也一樣,沒事就出去閒晃一晃……”
“我出去走正門,走側門?”小北打斷了汪孚林的話,伸出三根手指頭晃了晃,“嚴媽媽說,正門那邊衚衕口,一邊一個探子看着,側門那條小暗巷,唯一的出入口也有一個探子看着,就你這七品芝麻官,居然要勞動三個眼線沒事在這盯着,你是得多會惹是生非啊?除非坐轎子出去走親訪友,否則你讓我怎麼出門,就那次我跟着許家姐姐去許家,嚴媽媽也發現後頭跟了個人!”
“但你要記得,你當初在遼東撫順關做出的事情,只怕不是什麼秘密。”汪孚林哪裡不知道小丫頭的脾氣,捅破了這層窗戶紙後,見人登時啞巴了,他就笑呵呵地說道,“這裡是京城,錦衣衛和東廠看得最嚴,你不要凡事親力親爲。有嚴媽媽這樣又穩重又不打眼的出去做事,這才更適合。凡事都得主母上去,養那麼多人幹什麼?再說,你姐姐現在還在京城呢,有什麼事兩個人辦,總比你一個強。”
媳婦雖說已經是爲人婦爲人母了,但那脾氣汪孚林最清楚不過,她說得振振有詞,不過是因爲在家鄉那段日子要在公公婆婆面前裝淑女,如今到了京師便有些故態復萌。果然,三言兩語把小北那氣焰給打壓下去,他又順毛捋了捋,說了一大通好話,這纔將從小就接受非主流教育的媳婦給哄完了。得知丟在後頭的幾個丫頭應當會在這幾日到京城,他略一思忖便開口問道:“岳母身邊既然有幾個會武的,怎麼沒培養幾個小的?”
“這哪裡就那麼容易,我也挑了幾個,但年紀還小呢,就十二三,這次就帶了兩個上京,讓她們先學學。”
小北說到這裡,便嘆了一口氣:“你以爲嚴媽媽她們是怎麼來的?娘是世代武門出身,所以自小學了些武藝。而當年嚴媽媽她們家裡全都是開武館的,窮文富武,從來花錢厲害不說,東南打倭寇的時候,會武的總不能縮在後頭,家裡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漸漸敗落,她和娘身邊的幾個大丫頭都是這麼賣身出來的。現如今天下太平,東南地界學武的就更少了,尤其是女子。而且,家裡教這個,很容易露出風聲,倒是你,就沒讓鏢局多培養幾個女高手出來?”
“當年不要緊,現在……呵,全都在廠衛盯着的,就算我真養了這麼些人,敢調出來用?幸好年紀適當的我已經調出來一批放在家裡,又或者別的地方備用,否則,以你相公我惹是生非的本事,門前門後何止三個人盯着?”汪孚林說到這裡,拉了小北迴房,又將之前張居正讓張嗣修捎來的話說了說。當他提及自己並未明確答應還是拒絕,而是含糊了過去,心有餘悸的小北方纔鬆了一口氣。
“幸好你沒逞能,隨隨便便答應下來攬在身上。否則要是幹得太明顯了,難保馮保不怒;要是如同遊七那樣推在別人身上,到時候那位最敏感不過的元輔琢磨一下,要是把兩件事聯繫在一起,你就慘了。”
“是啊,替人排憂解難,那得看情況。”說到這裡,汪孚林便正色道,“徐爵此人,我沒時間,更不好太關注,你如果閒着沒事,不妨替我看看有什麼空子可鑽。”
小北不由心中一動,而這時候,汪孚林袖了雙手,施施然說道:“我去一趟張家,算是提早送一送元輔和張小二。我記得之前家裡有一張孫家的請柬,好像是幾日後孫鑛的五弟孫鑲成婚。雖說他不比那些兄長,不過就是個順天府學的秀才,而且從前都是送禮不去人,但回頭等程乃軒打聽清楚消息回來,如果正好如我猜測,你就約上他家那口子去做個客。雖說不至於人家誇了我一句,我就要把人供着,但至少熟悉一下孫家那圈子的人都是什麼立場和態度,對今後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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