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換成了別人,在愣了一愣之後,十有八九會去撿地上的紙團看個究竟,但對於汪孚林來說,他幾乎想都不想,站起身一個箭步便往門外竄去,甚至連打門簾的功夫都顧不上,直接乾脆利落地撞開了門簾。當他看到一條黑影往外竄去時,他立時喝道:“給我站住,否則我就要叫人了!”
那條黑影聞言稍稍一猶疑,回頭一瞧,腳下就慢了兩步,可當他看清楚汪孚林大喝的同時卻已經疾步奔了過來,他登時亡魂大冒,拼了命往外衝去。緊隨其後的汪孚林正考慮要不要大叫一聲抓刺客,又有些顧慮這聲音驚動了整個都察院的後果,可那人卻已經眼看就到了廣東道和福建道合起來辦公的這院子門口,他就立刻下了決心。
可就當那黑影堪堪一步跨出院門的時候,卻只聽哎喲一聲,下一刻,那黑影便直接跌回了門內,門外也傳來了撲通倒地聲。
發現竟是這個來歷不明的傢伙和人撞在了一塊,汪孚林心中大叫一聲僥倖,腳下卻越發飛快趕了上去。等到了那使勁掙扎卻沒爬起來的傢伙身後,他直接揪着衣領把人拽起來時,他就着朦朧月色,隱約發現對方好似有些眼熟。而一手扶着月亮門,一手捂着鼻子,從外頭跌跌撞撞進來的鄭有貴,則是在看清對方頭臉之後,失聲叫道:“高前輩,怎麼是你?”
這一聲高前輩,汪孚林立刻想了起來。他一下子鬆開了手,等那人踉蹌幾步站穩了,他方纔揹着手冷冷問道:“高曉仁,你剛剛往我直房裡丟了什麼?”
隸屬於廣東道的另一個白衣書辦高曉仁面色慘白,尤其是當看到福建道的直房那邊簾子微動,彷彿有人在張頭探腦,他忍不住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老爺,掌道老爺,能不能進屋說?”
汪孚林只怕有人用這種投匿名信的方式耍什麼陰招,可既然已經把投書者揪了出來,認出了對方真面目,他也不想在這種場合讓人看熱鬧,當即點了點頭。進入直房前,他就對不明所以的鄭有貴吩咐道:“你守在外頭,別讓閒雜人等進來,也別讓人出了咱們這院子,攔不住就儘管叫我,我來做這個惡人!”
見鄭有貴連聲應喏,汪孚林打起簾子進屋。他沒有理會爬起身來緊隨在身後的高曉仁,而是上前先把那支摘窗邊那個醒目的紙團給撿了起來,卻只捏在手中把玩,沒有展開看詳情。直到在主位上坐下,他才慢條斯理地開口問道:“說吧,到底怎麼一回事?”
高曉仁不由自主長跪在地,低垂着眼睛不敢擡頭:“掌道老爺看過就知道了。”
“還和我賣關子,呵!”汪孚林沒好氣地挑了挑眉,等到將紙團一點一點展開,看清楚其中內容之後,他卻有一種罵孃的衝動。
因爲這匿名不成反被他抓了個正着的紙團上,寥寥幾行字的大意是,湖廣道掌道御史秦一鳴正在聯合都察院中好幾位掌道御史,彈劾他汪孚林因私怨陷害當朝三輔張四維!
他看了好幾遍,這才忍不住彈了彈這張揉得滿是褶皺的紙條說道:“這算什麼?你是我廣東道所用的書辦,我記得也曾經讓鄭有貴給你們帶過話,等到你們年紀到了離役的時候,雖說沒有頂首銀這種外快,可我也會給你們找個好活計。你有什麼話不能當面對我說,要玩這種上不得檯面的花樣?而且,就算秦一鳴和我有什麼新仇舊恨,他是想靠着這種毫無根據的彈劾死得更快?”
他早已不是當初剛剛三甲第一名傳臚及第的那個新進士了,他靠遊歷薊遼立功,回鄉消弭了曠日持久的徽州絲絹案,積攢了名聲,在廣東巡按一年頗有建樹,回朝之後出任掌道御史,也是實打實一路殺出了一條血路,可以說在他手中那把常人看不見的刀下,也不知道斬落了多少科道言官,就憑秦一鳴的段位,竟敢膽大包天地糾集人手和他鬥?張居正不在又怎麼樣,小皇帝剛剛親政還離不開張居正,而且馮保還穩穩當當坐在司禮監掌印的位子上!
高曉仁被汪孚林質問得冷不丁打了個寒顫,原本垂落身側的雙手不知不覺放低了下來,最後竟然得靠這雙手支撐地面,這才能夠穩住自己的身子。他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鬼使神差去敲那窗子,卻自認爲丟了紙團後撒腿就跑,一定不會被抓住,結果居然會這麼好死不死直接被進院門的鄭有貴給撞了個跟斗,徹底喪失了逃跑的良機。足足天人交戰了好一會兒,他才帶着哭腔說道:“掌道老爺,是小的糊塗,小的被人嚇破了膽子……”
“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當,給我好好說話!你應該知道,我廣東道的人,我可以責備責罰,卻還輪不到別人!你要是說清楚也就罷了,要是不說清楚,我明日就把你直接交給總憲大人!”
高曉仁被汪孚林這低喝嚇得更加股慄,額頭竟是乾脆貼到了地面上:“小的不比鄭有貴,白衣書辦當了幾十年,調到廣東道來也只是這三年的事。湖廣道掌道御史秦老爺查出了小的從前在湖廣道那邊有些紕漏,又抓住了小的嫡親弟弟在外頭欠人印子錢的把柄,這才讓小的給老爺送匿名信,想要老爺先下手爲強對付他……”
“想擠兌我先下手爲強?”汪孚林狐疑地摩挲着下巴,突然冷笑了一聲,“就憑他每次先發難都被我打得潰不成軍,我先下手爲強,他還有活路?”
儘管汪孚林是在笑,可高曉仁想到這位掌道老爺的光輝戰績,只覺得殺氣騰騰,腦門乾脆在結實的地面碰了一下:“小的不知道,秦老爺只是讓小的幹這個,其他的沒有說。小的猶豫了老半天才不得不答應。明明應該是入夜之後再丟進來,如此更隱秘,可小的剛剛不知怎的就鬼迷心竅去敲了窗戶……”
汪孚林不得不承認,如果不是高曉仁突然腦殘了一記,等他入睡之後紙團丟進來,他確實很可能不會發現這是高曉仁乾的,匿名的字條就更加沒法查了。讓他意想不到的是,高曉仁在說完這話後,腦袋竟是不要命似的在地上又狠狠碰了幾下。
“一定是老天爺也覺得小的實在是忘恩負義不要臉,所以才活該小的暴露直接撞在老爺手裡……小的該死,小的不該吃裡扒外……嗚嗚,掌道老爺,小的當年那紕漏也不是成心的,是被幾個積年的書吏和典吏逼着,又不敢違逆上頭的大人物,這纔不得不做了手腳,如果不是有人賣了小的,怎麼可能被秦老爺揪出來。小的那弟弟也只是爲了救小的親孃,這纔去借的印子錢……”
看到一個大老爺們在地上嗚嗚直哭,汪孚林卻沒有一味濫好心。他自忖對本道那些御史也好,吏員也好,全都頗爲周顧,又放話下去只要有難處儘管來說,能解決的他自會出手,所以,如果只是平常事,只要看到他連王繼光這麼個傢伙都能捏着鼻子容忍了,那應該不會做出蠢事來。由此看來,高曉仁落在秦一鳴手上的把柄,應該非常不小。
於是,他沒有威嚇,也沒有勸慰,直到高曉仁哭得嗓子都啞了,他這纔不無冷淡地說:“你應該知道我的性子,文過飾非是沒用的。你當年在湖廣道捅的簍子有多大,你弟弟欠的印子錢又究竟有多少,你要是不肯說,我不介意讓鄭有貴去叫人來,直接把你叉出去!”
高曉仁原想着當初王繼光都能得到寬宥,自己也沒做出什麼太大害處的事情,死命哭一哭,求一求,汪孚林說不定就擡擡手放過自己了,說不定還能幫自己過了這一關。可是,汪孚林眼下襬出來的這態度讓他心涼了半截。而他更害怕這件事鬧大的後果,掙扎着直起腰後,就用如同蚊子叫的聲音說道:“小的當初在湖廣道時,當時的書吏和典吏讓小的筆錄了一份理刑文卷,將其中十個本該充軍的犯人改成了杖責……”
這話還沒說完,他就只聽砰地一聲,意識到是汪孚林一拳砸在扶手上,他登時面色蒼白,慌忙解釋道:“不是小的膽大包天,那件事大理寺和刑部那邊都已經疏通好了,小的只是個經手的人,最終拿到手的就只有二十兩銀子……”
“那你弟弟欠的債呢?”
“利滾利,總共欠了八百多兩……”高曉仁有些絕望地再次癱軟了下來,再也不敢拿着母親的病說事。這年頭的窮人生病,他弟弟就是肯花這麼多錢,母親也絕對不肯醫的,因此,他的喉嚨口艱難地動了動,到最後方纔頹然說道,“我幼弟比我小十多歲,卻一直沒成親。這次不合中了人扎火囤的圈套,如果拿不出錢來,人家就要斬掉他一隻手一隻腳……”
扎火囤?不就是仙人跳嗎?
汪孚林當初可是三言二拍的忠實粉絲,對這名詞熟稔得很,不由得冷笑了起來。他看着底下那個可悲可憐可恨的傢伙,沉吟了片刻。
“秦一鳴那邊,我自然要會一會他。至於你弟弟的事情,我也會吩咐人去查證,要是你有半點虛言,呵……但不論結果如何,都察院已經容不得你!”
高曉仁只覺得整個人晃了一晃,腦袋毫無生氣地垂落了下來。他知道自己不該奢望,可終究存着萬分之一的僥倖。
“當年之事,你是當事者,也是證人,秦一鳴既然敢把案子翻出來要挾你,那麼就很可能存着和我做過一場後,再掀開這案子求名的打算,所以,你想靠着幫他做這件事就息事寧人,本來就是癡心妄想!你當初既然敢收那二十兩銀子做下那種事情,就該承擔後果。如果你弟弟只是陷入了扎火囤的陷阱,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那麼,他也好,你家裡的老子娘也好,你的妻兒家眷也好,我都替你養着,但你要配合我,把當年那場舊案給我掀出來!”
高曉仁一下子嚇呆在了那兒,不但是他,鄭有貴按照吩咐一直守在汪孚林的掌道御史直房門口,以防有人偷聽,但同時也防着對面值夜的福建道御史因爲之前聽到動靜,出去給人通風報信,這時候隱隱約約聽到裡頭傳來的話時,他也驚呆了。
他還不大明白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麼,可高曉仁一哭一鬧,他已經大略猜到了,鄙薄這位同僚的同時,卻也不免設身處地想想自己,心裡知道自己恐怕會直接去找汪孚林求救,可那是因爲他已經伺候了這位掌道御史快一年,比較有底氣。可是,他以爲汪孚林肯定會去找秦一鳴算賬,也許會出手幫高曉仁把陷入絕境的弟弟撈出來,但無論如何沒想到汪孚林會直接去翻當年那樁舊案!
只聽個大概就知道,那該是牽連到多少人的舊案,秦一鳴這人他算了解一點,邀名的同時卻也很會盤算,十有八九隻是想要挾高曉仁而已,未必會真的冒風險去翻案子的!他這位掌道老爺又是何苦,出手教訓秦一鳴,順帶幫一把高曉仁,就能懾服一個掌道御史,完全收服高曉仁本人,爲什麼要這樣頂真,爲什麼要這樣冒險?
“老爺……”高曉仁蠕動着嘴脣,一張臉已經變得毫無血色,“小的會沒命的,一定會沒命的……”
“你今天丟出那紙團的時候,就應該想到後果。現在有我在,你至少還能得個戴罪立功,但如果被別人舉告揭發出來,你就連一線生機都沒了!那時候,誰會管你的家人是死是活?”
“小的……小的……”高曉仁死死用手摳着地上的磚縫,手指甲都快摳斷了,終於豁出去做了決斷,“小的全都聽掌道老爺的吩咐!”
“很好,你現在把當年情形給我原原本本如實寫出來,然後畫押。”
看着高曉仁搖搖晃晃站起身,繼而過來接了紙筆,到往日鄭有貴那張書桌上去寫了,汪孚林這才輕輕舒了一口氣。
單單一個秦一鳴,不會這麼大膽子,說不定後頭還有其他科道言官,還有更高層次的人物。馮保那邊突然把矛頭對準張誠和張鯨,外臣中間除卻他這個和張宏結成同盟的,別人都不會理解,更難以知道內情,所以張四維那邊的人爲了自救,以及某些人爲了名聲地位以及其他,突然卯上他,那也並不奇怪。可既然挑起戰端,就得做好小火星變成燎原大火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