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汪孚林從張居正書房中走出來的時候,就只見門口的張嗣修正若有所思看着書房大門,尤其是當看到他時,更是滿臉沒好氣。
他知道剛剛那番對談完全屬於沒頭沒腦,縱使張嗣修親自守着門口,只怕也根本沒聽到什麼,他就衝着這位張二公子笑了笑。
“你還好意思笑?我還當是什麼大事,可你和爹在裡頭賣什麼關子,連我守在外頭,你們也在那打啞謎?”
見張嗣修氣咻咻的,汪孚林便走上前去,笑着在其肩膀上一搭,繼而輕聲說道:“知道得越多,越容易睡不好,我可不願意擾你好夢。進去陪元輔說說話吧,我這就回去了。”
雖說極其痛恨汪孚林這種話說一半就賣關子的行爲,但張嗣修想到剛剛張居正在屋子裡突然大發雷霆,猶豫了片刻,還是最終任由汪孚林往外走去,自己匆匆進了書房。見父親一如既往坐在書桌後的太師椅上,臉上看不出喜怒,反而有些說不出的疲憊,他蠕動了一下嘴脣,最終還是走上前去。
“汪世卿走了?”
“是,他囑咐兒子進來陪父親說說話。”
“呵,我今天才算知道,從前說他膽大包天,那都是假的,那些事情固然有些危險,可比起他這次做的事情來,卻又算不了什麼。”
這世上還能找得出第二個敢打錦衣衛百戶和小旗悶棍的御史嗎?他居然還被汪孚林給說動了,給了其一張手書,賦予其權限去籠絡郭寶和陳樑!
張嗣修發現張居正似乎並沒有太生氣,他頓時就安心了,少不得湊趣地附和道:“他是大膽,父親一發火,便是尚書督撫也會噤若寒蟬,他卻居然沒事人似的在您書房中呆了這麼久。”
張居正這才微微一愣,隨即醒悟到汪孚林確實不怎麼怕他。但對於這一點,他並沒有太在意,只是在沉默片刻之後低聲說道:“汪世卿此人行事,確與常人不同,和陳三謨曾士楚這些唯我馬首是瞻的科道相比,他的爲人處事,似乎……”
似乎從他張居正的角度着想,甚至要勝過爲自己着想?
這最後半截話,張居正沒有說出來,張嗣修自然也無從去猜。
若是汪孚林知道自己竟然得到了張居正這麼高的評價,他一定會深感冤枉。
其實要不是因爲萬曆皇帝實在是不大靠得住,一旦面對強大外部壓力,更是誰都可以扔;其實要不是因爲他和張四維已經不死不休,兩個之中只能存活一個;其實要不是張居正一直都對他挺好的,張家幾兄弟刨除相府公子的這一層身份,和他也挺處得來……他並不是那麼樂意被人在身上打一個重重的張字標籤。但既然上了同一條船,那麼爲了不翻船,他當然不介意爲張居正多想一點。
雖說和汪道昆已經“反目”了,日後張居正一死,汪道昆東山再起“收拾忤逆侄兒”的可能性很大,但他不喜歡把希望完全寄託在別人身上。
回程路上,汪孚林帶着王思明,來了個金蟬脫殼,讓另外一個扮成自己模樣的人先回了家,他最終回到關押郭寶和陳樑的那家茶館時,已經是一個多時辰之後的事了。
儘管此時早已到了平日自己就寢的時分,但郭寶卻一絲一毫的睡意都沒有,尤其是當汪孚林再次來到他的面前,拿了張條凳坐下,眼睛炯炯地看着他,他更是有些心裡發毛。果然,下一刻,他就從汪孚林口中聽到了一個令他驚駭欲絕的消息。
“我剛剛去張大學士府見過元輔。當然,是帶着你和陳樑的口供去的。”
想到汪孚林剛剛確實離開了很久,但郭寶本能地不願意相信這話,因爲他明白這代表着什麼。他使勁吞了一口唾沫,這才強笑道:“汪爺不用使詐嚇我,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您難道還怕我耍什麼花招?”
“使詐?我從前確實用過使詐的伎倆,但今天的事情卻不同。這裡有元輔的手書,你要不要看看?”汪孚林見郭寶登時面色僵硬,他展開手中那張張居正手書的帖子,見郭寶瞪大了眼睛看完其中張居正授權汪孚林查問此事的內容,最終死死盯着那一方張居正的私章。
儘管郭寶在北鎮撫司官居理刑百戶,也常常參與都察院、刑部、大理寺的三司會審,但憑他的官職,還遠遠夠不着張居正這樣的當朝首輔。然而,張居正的私章是怎麼一個形制,他卻是知道的,這卻是劉守有接掌錦衣衛之後,爲了以防有人冒用首輔名義,方纔讓他們這些實權百戶層級以上的人認過。所以,他仔仔細細端詳許久,最終確定,汪孚林竟不是在誆騙自己。
如此一來,他就不得不面對那個最最悲觀的結果。
“汪爺,您到底想要怎樣?”
“今天這件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不但如此,還可以方便你行事,現在你讓人安插到我家中的那個小丫頭,我也可以當成不知道。”
郭寶敏銳地聽出其中那明顯的意味,登時彷彿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立時順杆爬了上去:“汪爺是想要卑職爲您所用麼?”
一發現還有保住性命和前程的機會,這就自稱起卑職了!
如果有可能,汪孚林當然希望籠絡那些能夠忠心耿耿爲自己所用的人,就比如他在杭州在南京做的那樣。然而,錦衣衛這麼一口大染缸中出來的,大抵烏漆墨黑,他又沒什麼王八之氣,想要讓人納頭便拜簡直是笑話。此次行險一搏,能夠把郭寶納入掌中,這就已經非常不錯了。
於是,他將張居正的手書收好,繼而便淡淡地說道:“你說對了一半,但是,也不止是爲我所用。如果我沒有記錯,錦衣衛劉都督是元輔首肯,這才能在緹帥的位子上坐到現在,可現在他命人盯着我,元輔卻毫不知情,你覺得,劉都督是懷有異心呢,還是其他什麼意思?”
如果張居正都對此毫不知情,那麼,劉守有又是打的什麼主意?莫非是聽從馮保的意思,又或者是已經打算倒向業已親政的當今天子?可就算是朱翊鈞,此番親政之後,對張居正依舊是恩遇備至,看不出有一絲一毫疑忌疏遠的意思。難道……劉守有真的是自作主張?
正在迅速思量的郭寶微微一分神,卻聽到了汪孚林淡淡地說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不過很遺憾,無論劉都督打的是什麼主意,那都是他,就算他得到了誰的賞識,也惠及不到你,反而一旦遇到什麼事,比如像今天這樣的,就會是你這種實際辦事的背黑鍋。”
沒錯,這次他徹底栽在了汪孚林手上,汪孚林又嫌事情不大似的直接捅到了張居正面前,他如果沒有一個明確的態度,那麼回頭就會和陳樑一樣被丟出去當替罪羊,但如果立刻改換門庭,卻意味着攀上了高枝。即便得通過汪孚林,這才能夠得着當朝首輔,可這總比通過劉守有,還不知道劉守有背後究竟是誰,那種不確定性要好多了!
更重要的是,汪孚林這個人自從入朝以來,基本上還沒怎麼吃過虧,這次甚至膽大包天到對他們兩個錦衣衛中人下手,卻也因爲做好萬全的準備,再次和從前一樣穩穩佔了上風。跟着這麼一位年輕而顯然有前途,場場爭鬥都無往不利的後起之秀,總比跟着已經在上位者面前露出馬腳的劉守有強。更何況,劉守有還常常不是親自交待他做什麼事,而是讓劉百川來傳話,如此一來有什麼事都能賴得乾乾淨淨。
在快速的思想鬥爭之後,郭寶也顧不得眼下自己被五花大綁,掙扎着爬起身之後,他不顧雙手反綁,雙膝跪了下來,以頭點地道:“卑職從今往後,便是汪爺您的人了,您讓我往東我絕不往西。但憑吩咐,刀槍火海,絕無二話!”
不論今夜冒了多大的風險,但是,既然在錦衣衛上紮下了這麼一根足夠有分量的釘子,那麼就一切都值得。因此,汪孚林當即回頭吩咐道:“來人,給郭百戶鬆綁!”
見陰影中一個人上來給自己解繩子,也就意味着汪孚林說這話的時候,竟然沒有避開下人,郭寶對自己的安危反而更加放心了些。
他深知,與其說是自己剛剛那樣低姿態的表態,最終讓汪孚林滿意,還不如說,他在那樣的口供上簽字畫押,而且這件事又已經在張居正面前過了明路,這纔是汪孚林肯相信他的最大緣由。此時此刻,揉着被綁得有些麻木的手腕和手肘,他方纔畢恭畢敬地來到了汪孚林跟前,低聲說道:“其實,汪爺也可以用一用那個陳樑。他固然說是要被派到南京去,可這件事不是沒有餘地的,只要我能讓劉都督相信,汪府沒有將此事看得很重,就可以挽回的。”
“你倒是很爲我着想。”汪孚林本來就不打算浪費人,要知道他費盡千辛萬苦,好容易才抓到了錦衣衛這兩個人的把柄,要是隻能用一個,那就實在是太過浪費了。因此,他略一沉吟,便點點頭道,“也好,陳樑你到時候設法讓他留在京城,日後有事,就讓他和我聯絡。”
郭寶正是知道自己和陳樑如今是一條線上的螞蚱,若是貿貿然用別人,很可能得不到汪孚林的信任,而且也容易出問題,因此這才特意出口試探一二。見汪孚林果然從善如流地聽取了自己的諫言,他心中暗自覺得這位炙手可熱的掌道御史還算好相處。因此,他就少不得趁熱打鐵地說道:“那麼,汪爺要不要卑職在錦衣衛繼續籠絡幾個穩妥可靠的人?”
“比你職位低的,如陳樑這樣的總旗和小旗,你能夠拿得住的,可以籠絡幾個,但你自己把握好分寸,若是泄露了風聲,你自己知道後果。而且,若是你的其他上司,比如某個千戶也生出了這樣的意向,你自己應該知道,到時候誰會更得看重。”
郭寶沒想到汪孚林竟然看得這麼透徹,臉色尷尬的同時,心中卻大叫僥倖。如果今天被抓的不是他而是別人,比如他的上司,掌刑千戶劉百川,那麼,他說不定在糊里糊塗之間,就會被人列爲日後清除的目標,到時候怎麼被掃地出門都不知道!
有了張居正的授權,汪孚林收服郭寶尚且輕鬆,收服陳樑,那就更加不在話下。不過幾句對話的功夫,陳樑就比郭寶更快地跪了。等到發現郭寶也已經果斷選邊站隊,之前幾天惶惶不可終日的陳小旗只覺得自己做出了這輩子最英明的一個決定。
汪孚林當然也可以不用張居正的威嚇作用,將此事瞞着張居正,僅僅憑着之前的兩張口供,就能將郭寶和陳樑玩弄於掌心之上,但錦衣衛中人素來刁滑狠毒,他若是沒有一個強大的震懾,難免會遭到反噬,這才幹脆先行捅到張居正面前,換取這位首輔的支持,從而繼續維持那個坦坦蕩蕩汪世卿的印象。
深夜時分,當郭寶和陳樑分別回家之後,汪孚林這纔開始了躲開夜巡兵馬的回家之路。只不過,他卻不比小北高來高去慣了,當最終翻牆進了家門,已經是離開那家小茶館大半個時辰之後的事情了。當幾個人一個接一個翻牆進了自己家,他吩咐其他人都去睡,自己來到正房門前的時候,他纔剛剛伸手去推門,就只見兩扇大門在自己面前陡然拉開,雙手用力卻撲空的他猝不及防往前一傾,隨即便覺得自己被人抱住了。
“這麼毛毛躁躁的!”嘴裡這麼說,小北伸手抱住汪孚林的時候,臉上卻是笑吟吟的,“看你這樣子,應該是全勝歸來啦?”
“冒了這麼大險,總算沒白費。一晚上跑來跑去,最後還是翻牆回來,實在是累死了!”
汪孚林也乾脆不放手,就這麼攬着妻子進了門去。儘管這會兒還沒洗漱過,但他已經一個手指頭都不想動了,往一張藤製躺椅上一倒,就長舒了一口氣道:“今晚我去大紗帽衚衕,找的藉口是程乃軒來了信說遼東之事,否則大晚上我去找元輔,只怕別人還會生出疑心。這一步棋能夠成功,也就意味着我們在京城也有些官方的耳目了。當然,唯一的風險就在於,那兩個傢伙會不會破釜沉舟去告密,明天我家門口是否會圍上一堆錦衣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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