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是堂堂朝廷從二品大員,原左都御史的葬祭,汪孚林又不是禮部的人,主持賜葬祭自然於理不合,因此,他只能算是個副使,正使卻是禮部的一個主事。
至於張寧這個新鮮出爐的司禮監隨堂,雖是領着另外一樁差事,並沒有出席陳瓚葬祭的旨意,可既然是跟着汪孚林同行,這邊完事再去迎接趙老夫人,他本來還猶豫是否要露面,可因爲陳瓚是張居正的同年,如今他去接張居正的母親,這陳瓚的葬祭上卻避而不見,回頭平白無故得罪陳瓚的門生故舊,他也就僅僅代表自己,堂而皇之地上香祭拜了一下。
而汪孚林看到陳瓚的四個兒子時,不得不深深地感慨,這年頭即便官居二品,卻並不代表着兒孫就可以安然躺在餘蔭上過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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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瓚一妻一妾,妻子韓氏早故,總共生了三個兒子,其中長子因爲從小留下的病根,幾近於盲人,次子和季子一個恩廕監生,一個考了秀才後又進了國子監,而唯一的側室劉氏則生了一個幼子,至今還不滿十歲。而那些似懂非懂哀聲痛哭的孫兒,最大的比庶出的幼子還大,最小的尚在襁褓。滿屋子哭聲之中,卻難掩一個最最尷尬的事實。
陳瓚的兒孫當中竟然連一個舉人都沒有!如此一來,日後這些兒孫就算恩蔭入仕,皇帝記得的話,到老最多混個五六品。皇帝若是不記得,那就恐怕隨隨便便一個官職就打發了!
想到當初譚綸去世的時候,譚家一樣是後繼無人,汪孚林不由得在心裡嘆了一口氣。
大明開國已經兩百年了,這兩百年來土地兼併,財富集中,但因爲有相對公平,文官們一個個都死死盯着科舉,平民百姓之中仍然不斷有寒門子弟脫穎而出,一躍官居一二品。然而即便是這些高官的子弟,並不能因此就世襲官爵,子孫後人如果讀不出書來,仍舊有可能造成家族人才斷檔,由此衰微的局面儘管如這種出過頂尖官員的人家,第二代不行,第三代卻只要跟上,仍然能夠挽回家族的頹勢,但畢竟很多曇花一現的家族就此敗落。
相形之下,上層到中層到中下層階級還是在一直流動的。而且如閣老尚書這種一等一的高官,其家中子弟參加鄉試乃至於會試,也會有很多雙眼睛死死盯着,很難作弊。這也就是張居正執政這幾年,閣老尚書的子弟考中進士的絡繹不絕,從前科道言官可沒那麼好相與,只要你在位子上,哪怕你家子侄有真才實學,那也會雞蛋裡挑骨頭把你噴死。畢竟,科舉這條路要是全都被官宦子弟霸佔,那麼寒窗苦讀的平民子弟怎麼辦?
因此,在這年頭,唯一徹徹底底固化,一代一代都只能被人壓榨的,萬中無一出頭機會的,也許便只有真正的赤貧階層。
“汪侍御,父親臨終之前還提起過你。”說話的是陳瓚的次子陳忠,一身斬衰的他彷彿因爲之前哭得太多,眼下已經流不出眼淚,乾嚎了幾聲後,那腫得如同桃子似的眼睛就盯着汪孚林,聲音乾澀地說道,“之前您在已故譚襄敏公治喪時的全心全意,讓旁人非常感動。父親說,他在都察院這麼多下屬,但等到他走了之後會過來祭拜的,也就只有你一個。”
聽了這番話,汪孚林簡直覺得雞皮疙瘩掉了一地,怎麼也不相信這話是陳瓚說的。要知道,身爲都察院監察御史,那是不能隨隨便便離開京城的,而要申請探親假,他當官的年限還遠遠不夠。那就意味着陳瓚如今去世,他如果想私底下跑到河間府獻縣來祭拜,也絕不可能如果不是這次張居正假公濟私給了他這趟差事的話。所以,他絕不相信陳瓚這麼個當官多年的都察院前總憲會說出這樣的話。
更何況,陳瓚沒事把已經去世的譚綸拿出來說事幹什麼?他當初幫着譚綸治喪,確實盡心盡力,事後還以頗爲優厚的價格收了譚家的產業,丟給了張居正派人去代管。陳家這幾個兒子不會是也打他的主意,希望從他的身上套取一點好處吧?
因此,他對於陳忠的哭訴,表現得非常剋制,也就是那種通俗的慰問喪者家屬態度,請節哀順變,請好好過日子,請發憤圖強不要辜負了陳老爺子的期待,請……總而言之,除卻表示痛心和哀悼,以及送上的六十兩銀子賻儀之外,他壓根沒有接陳忠的話茬。到最後,還是陳瓚的季子陳恕實在是看不下去二哥的假哭,死活把人脫開,而長子陳孝就在幼弟的攙扶下走上前來。
“此次多謝張主事和汪掌道代表朝廷賜葬祭。”
儘管雙目幾乎盡盲,看不見什麼東西,但陳孝說話的時候,仍然自然而然帶出了幾分長子的氣度。
“父親生前安貧樂道,所以這喪事我們也不打算大操大辦,墓誌銘也早已請了父親的幾個門生故舊擬寫篆刻。只是,父親生前官居總憲,獻縣父老打算在縣城內修建總憲坊,祭祀鄉賢祠,這牌坊的事情,希望張主政和汪掌道能夠代爲上奏朝廷。另外,父親的諡號和追封,他雖臨去仍表示不在意,可身爲人子,我們卻不能不重視這蓋棺論定的評價,還請二位能稍稍援手。另外,司禮監張公公此次前來祭拜,我們兄弟子侄也全都感激不盡。”
禮部過來的這位張主事雖說官居正六品,但六部主事從實權上來說,卻和科道沒法比,這也是庶吉士散館後如若不能留館,第一等六科廊給事中,第二等都察院監察御史,第三等纔是各部主事的最大原因。所以,陳瓚的長子竟然把自己放在汪孚林之前,這位張主事在最初的得意之後就生出了幾分惶恐,斜睨了汪孚林一眼,見其並沒有任何芥蒂的意思,反而微笑點頭,竟比之前對陳忠還要顯得客氣,他這才舒了一口氣。
“幾位陳公子放心,諡號也好,追封也好,朝廷一定會好好勘定。陳公已去,風骨猶存,各位節哀。”這是他的回答。
而汪孚林的回答更加簡潔,不過是拱手長揖行禮。至於張寧,他更知道人家只不過是說客氣話,笑眯眯地頷首,同樣一句話都沒說。
接下來留在陳家,幫着辦一下喪事的便只有張主事一個人,汪孚林和張寧還要馬不停蹄趕往真定府趕着迎接趙老夫人,自然立刻就啓程了。
之前出京時礙於有張主事這個外人,汪孚林和張寧只能裝成不認識不熟悉,如今只剩下他們以及各自的隨從,打馬趕路的時候不好說話,停下來休息的時候,自然立刻敘起了別情。當汪孚林得知張寧在去寧夏之前,還在蘇州織染局呆了三年,他忍不住上上下下端詳着這位老相識,豎起了大拇指。
“厲害啊,誰不知道織染局那是東南大差,怪不得張公公一回京竟然能夠升任司禮監隨堂!”
“說實在的,我也沒想到這次運氣這麼好。”張寧被汪孚林一誇,自然也是眉開眼笑,“要知道,歷來司禮監隨堂除卻是從二十四衙門中提拔,偶爾也有從南京守備太監又或者南京司禮監提拔的,織染局提督太監不過是聽着好聽,距離司禮監可有十萬八千里。我之前去拜見馮公公的時候,只想着能在御馬監又或者兵仗局謀個差事就心滿意足了,誰想到竟然能進司禮監。阿彌陀佛,多虧我當初在內書堂學過四五年。”
聽到張寧連阿彌陀佛四個字都已經唸了出來,汪孚林不禁莞爾。除卻北新關那段“患難之交”之外,他當初在杭州西湖浮香舫上赴了陳老爺的一場鴻門宴,結果在面對一個頭牌紅阿姑的時候,乾脆利落地來了個撲通一聲跳下水,當時小北去找的張寧和朱擢,這一個太監一個文官的奇妙組合派了船,小北更是一身水靠親自下水接應,由此成功解決了一樁大麻煩。而且,他在杭州的鏢局買賣,當年張寧也沒少幫忙,所以別看多年不見,兩人卻並不疏遠。
“我倒是覺得,張公公能夠得到提拔,是因爲多年在外兢兢業業,內書堂不過是一層資歷而已,有多少內書堂出來的卻依舊爬不上去?”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張寧笑得眼睛都眯縫了起來,隨即卻咳嗽了一聲,帶着幾分期待對汪孚林道:“汪掌道,咱們也不是外人對不對?我現在就有件事想求一求你。”
“什麼事要用一個求字。你我又不是外人,只要我能辦到,張公公你儘管說。”
見汪孚林答得爽快,張寧卻更加煩惱了起來:“就是爲了你這張公公三個字。”
他頓了一頓就解釋道:“這宮裡姓張的實在是太多,且不說張容齋張公公,剛剛倒黴的張誠和張鯨,還有掌管營造的張信張公公,此外有頭有臉的,還有張明、張維、張用、張忠、張朝、張楨、張仲舉……二十四衙門裡頭掌印的,一多半竟然都姓張,叫一聲張公公常常有十幾個應的,我這個司禮監隨堂算什麼?當然,我不是要和這些前輩去爭,但總得有個區分吧?從前我在內書堂時倒是起過一個表字邦寧,聽着也是個吉祥意思,現在一回京卻發現……”
“撞了馮公公侄兒的名諱,對不對?”汪孚林忍不住笑了起來,見張寧唉聲嘆氣地點頭,他就問道,“那你是想另外取個表字?”
“不不,我如今好歹也是個司禮監隨堂了,上頭馮雙林張容齋公公這樣的,當然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可官階差不多的,互相稱呼的都是別號。你可是年僅十八就考中進士的才俊,琢磨替我想個別號如何?不瞞你說,當初在內書堂那幾年,我一直都是排名倒數,經史文章就學了個皮毛,僥倖沒被教習趕出來,挨罰也靠着學長照應混過去了,起表字翻翻書就行了,可起別號,太文雅的和我不相稱,太俗氣的我又不喜歡,你給我拿拿主意?”
汪孚林頓時有些頭大。起表字這種事,歷經當初替金寶傷腦筋那檔子事,他總算翻書翻出了一點心得來,只要照着名字,挑選相近意思的嘉字,好好排列組合一個既富有期許,又字意很好的就行了,可別號……大多數時候卻還是自己取的。可面對張寧那滿臉期待的表情,他只能無可奈何答應了下來。
可讓他沒想到的是,張寧竟是突然又加了一句:“不只是我,你如今在京師好歹也有頭有臉,堂堂掌道御史,除卻表字,也應當起個別號纔是。”
得,除卻給張寧起,還要給自己起!
如此一路閒話,一路傷腦筋,當汪孚林和張寧抵達真定府的時候,正好是九月初九重陽節。想到當初小北在家裡辦中秋宴的時候,還曾經拿重陽節再辦一場來搪塞那些翰林娘子們,再想想如今妻子如今在家獨過重陽,他倒是有些好奇這個節會怎麼過。只不過,當他們趕到真定府衙的時候,他卻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如今這位真定知府錢普,正是年初在張居正回鄉葬父時,貢獻了一室一廳轎子的人!
汪孚林之前也是聽都察院同僚私底下傳那轎子的事,因此對錢普的印象,自然而然就定格在了善於逢迎上。然而,此番他和張寧一塊造訪真定府衙,卻只見錢普風度翩翩,言行舉止不失親切,卻又不讓人厭煩,哪裡有半點諂媚趨附的俗氣?只是當和汪孚林以及張寧說起趙老夫人行程的時候,錢普才流露出了幾分不同尋常的關心。
“如果路上一切順利,太夫人應當是能趕得上在真定過重陽節的。”
幾乎是話音剛落時,外間就是一個小吏的嚷嚷:“府尊,太夫人一行人說是半個時辰之後就能到!”
汪孚林還來不及說話,就只見錢普已經快步出門,不消一會兒,外間就只聽錢普已經用飛快的語速將各種事務都佈置了下去,赫然一人一事,井井有條。他見張寧面色古怪,便笑着說道:“之前進真定府城的時候,所見之處就都是齊齊整整,條理分明,如今再聽錢府尊這樣分派事情,我算是知道外頭如何能有那般景象了。”
張寧卻沒汪孚林這麼客氣,翻了個白眼後便低聲嘀咕道:“那是自然,當初元輔從江陵葬父回來,就打算給這位錢府尊升官的,奈何這位資歷還淺,也就只能暫且擱着。既然如此,爲了不讓元輔忘了之前那轎廳的功勞,他怎麼也得好好給趙老夫人再留個深刻好印象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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