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張四維從前和掌管錦衣衛的劉守有頗有些往來,但自從他被馮保盯上,就幾乎斷了這一層關係,更何況今天來的都是錦衣衛當中的小角色,他難不成還對着人家去吼,你們的頂頭大上司從前和我有舊?因此,他捏着這封如同燙手山芋一般的信,見那中年僕人憤憤瞪了一眼之前奪信的那個錦衣衛小校,他突然輕輕咳嗽了一聲。
“你家老爺可還有什麼口信要帶給我的?”
那中年僕人連忙彎下腰去,畢恭畢敬地說道:“回稟張閣老,我家老爺說,他如今只求做個富貴閒人,沒心思再當官了。他和汪孚林道不同不相爲謀,但打斷骨頭連着筋,就算不往來,也絕對不會再管他的事,但汪孚林小節不缺,族中上下對其風評都很好,他沒有這個能力,也不可能憑着長輩的身份就請族中開宗祠,那些子虛烏有的罪名就更不要說了。”
這是什麼意思?他什麼時候暗示過汪道昆,要其挑唆松明山汪氏族中長輩開宗祠對付汪孚林?
張四維心頭大悔不該當衆詢問此人以示坦蕩。此時此刻,心亂如麻的他連回擊的心思也沒有,立刻吩咐轎伕擡轎子進門。可進門不多遠,他就想到,如果馮保派來名爲保護實爲監視的這些錦衣衛真的那麼盡忠職守,那麼就一定會把這個中年僕人拎回去好好訊問一番,到了那時候,馮保說不定就會去找汪道昆的晦氣,到時候自己那兩封信的原稿未必保得住。
可是,那兩封信他斟酌許久,馮保挑不出太大破綻,可剛剛那中年人流露的意思,卻讓他非常警惕。
如果不是自己寫的信,難不成是汪道昆故意玩這一手,想要讓他更加狼狽?又或者說……有人冒用他的名義給汪道昆寫信!
這後一個念頭一冒出來就不可收拾,以至於張四維額頭青筋一根根暴起。他甚至來不及等到下轎子,就立刻拆開了信拿出信箋。見汪道昆在信上用非常冷淡的態度表達了對鄉居生涯的滿意,並不想起復謀官,只打算就此致仕,隨即還援引了所謂的“原文”,表示他和汪孚林並非私怨,而是對於大事看法不一,所以纔會反目不再往來,還請他日後不要再提汪孚林的事。
捏着信下轎子時,張四維只覺得腳下都是飄的。等到進了正房,他往正中的太師椅上一坐,就厲聲喝道:“來人,給我去把那個孽畜叫來!”
張甲徵還在蒲州老家,張四維這“孽畜”兩個字指代的當然只會是一個人,那就是張泰徵。家裡人往日雖看過張四維對兒子發火,可這樣口不擇言罵人卻還是第一次,屋子裡幾個丫頭你眼看我眼,最後其中一個最年長的就屈了屈膝,低聲說道:“老爺,三老爺今天從蒲州過來,說是想看看大姑奶奶,大少爺就帶着三老爺去馬家了。”
張四教來京師了?
張四維頓時一陣錯愕。他總共四個弟弟,三弟張四教是最精明,也是他最倚重的。須知爲了供出他這個進士來,他的四個弟弟都沒能在科場上繼續走下去,張四教更是十六歲就遠赴江淮姑蘇一帶經商。尤其是等到他中進士之後,父親張允齡那經商賠本的德行實在是讓他和弟弟們都難以忍受了,因此就索性勸了張允齡在家做個富家翁,而張四教則是全盤接手了家裡的鹽業生意。即便是在滄鹽經營最困難的時候,張四教也沒斷過對他的月例供給。
到了嘉靖末年,他和舅舅王崇古的官越當越大,張四教又通過操縱鹽利,而張家的家業已經比最初翻了數十倍!而即便如此,張四教也從來沒有提過分家,不要說他,就連他的二弟和四弟五弟,即便聯姻蒲州豪商,各有產業,張四教賺來的鉅額利潤也不會忘了任何人一份。爲了答謝張四教,他這才爲其捐納了龍虎衛指揮僉事,也使得張四教能以官身遊走商場。
儘管對張泰徵很可能冒用自己名義給汪道昆寫信的事恨得咬牙切齒,但聽說三弟張四教來了,張四維還是不得不姑且放下那火燒火燎的心思,暫且不再發火,吩咐幾個丫頭不許多嘴,又召來管家囑咐剛剛門上那一幕不許議論,更不許外傳。然而,他說是因爲疲累而回家休息,等到泡腳上牀之後,卻是半點睡意都沒有,根本睡不成這個午覺。到最後,他不得不爬起來去了書房,用練字來靜心。就這麼消磨了一下午,他終於聽到門外傳來了一個聲音。
“老爺,三老爺和大少爺回來了。”
隨着這個聲音,張四維就只聽外間傳來了一個極其爽朗的聲音:“大哥,既然是從內閣回來休息的,怎麼還在書房忙個不停?”
進門的中年人正是張四教,比張四維小五六歲的他因爲成日東奔西走,風吹日曬雨淋,從前看上去比張四維要顯得更加蒼老一些,可如今兄弟重逢,他卻發現張四維兩鬢白髮宛然不說,從前那保養很好的黑髮中間也可見一根根醒目的銀絲。想到這兩年都沒入京,他走上前幾步就歉意地說道:“大哥,你辛苦了,早知道你累成這樣子,我就應該讓人多捎點人蔘鹿茸蟲草之類的補品,讓你好好滋補滋補身體。”
“精神虧虛,用再多的補品也沒用。”說到這裡,張四維看向了張四教身後笑容滿面的張泰徵,突然只覺得氣不打一處來,“在內閣我這個次輔就如同泥菩薩,回到家裡還要面對陽奉陰違的孽障,我能不老嗎?”
張四教聞言一怔,等回過頭時,看到張泰徵錯愕惶恐的那張臉,他不禁溫言勸慰道:“大哥,大郎是你的長子,就算犯錯,你可以好好說他,何必發這麼大的脾氣?今天他帶我去馬家,我看他和姑爺幾兄弟相處得都不錯……”
“他如果沒有昏頭犯錯,確實勉強還看得過去,可這個孽障偏偏動不動就給我捅天大的簍子!”
這一次,不等張四教繼續求情,張泰徵就面色大變,竟是忿然問道:“爹,我這些天一步都沒出去過,就是今天三叔來了,我才陪他出了一趟門,哪裡就又犯下什麼不可饒恕的大錯了?”
“沒有?呵,那我問你,冒用我的名義寫給汪道昆的那封信是怎麼一回事?嗯!”
張四維看到張泰徵一瞬間面色慘變,隨即卻又強行佯裝無事,他不等其辯解,就冷笑一聲道:“三弟,你看看他,敢做不敢當,我現在問他他還要抵賴!張泰徵,我告訴你,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爲,你以爲這事情神不知鬼不覺,可你有沒有想到,汪道昆非但沒有像你認爲的那樣鼓動族長開宗祠,處置汪孚林這個侄兒,反而還派了個人給我送回信來,而且還偏偏趁着錦衣衛護送我回家的當口,直接當着一大幫人的面送到了我的手裡!”
這一次,就連張四教也爲之遽然色變,轉身就不可置信地盯着張泰徵問道:“大郎,你竟然用你爹的名義給汪道昆寫了信?”
見張泰徵咬緊嘴脣一言不發,張四教頓時氣得渾身發抖,比張四維還要更加顯得憤怒:“你之前和你弟弟被送回蒲州老家,老太爺親自督促你們讀書,你媳婦和老太太鬧得不大愉快,你偷偷跑出來,我還在家裡給你打馬虎眼。就算你到京師碰到你爹被人陷害,出了那樣大的事情壞了名聲,還是我在老太爺老太太和你媳婦面前東拉西扯……你都已經二十七八歲的人了,怎麼這麼不懂事!”
張泰徵萬萬沒想到,一向最幫着自己的三叔竟然也會這樣責備自己。他忍了又忍,此時此刻終於忍不住嚷嚷道:“我是錯了,我是不該拿着父親的名義去給汪道昆寫信,我該死!父親和三叔只要樂意,那就打死我這個張家的不肖子弟好了!”
瞧見自己一貫悉心培養的長子就這麼直挺挺往地上一跪,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死樣子,張四維只覺得額頭青筋簡直要一根根全都爆開來了。他的目光飛快在書桌上選擇着東西,到最後抓着一個硯臺就要劈手扔出去,總算說時遲那時快,張四教一個箭步搶上前來,猛地奪下了他手中的東西。饒是如此,跌坐在椅子上的張四維仍然氣得直哆嗦。
“我一個堂堂次輔,去暗示汪道昆開宗祠對付他的侄兒汪孚林,你的腦袋得長成什麼樣子才能出這種餿主意?你說,你用的什麼理由?你當着你三叔的面說你用的是什麼理由?”
從前是長房嫡長孫的時候,張泰徵只覺得自己順風順水,走在外頭人人都巴結奉承,可自從幾年前和弟弟犯了錯被送回蒲州,他就覺察到家中那些堂弟們對待他們的時候大不如從前,而繼祖母的態度變化則最明顯,否則也不至於給自己的媳婦氣受。然而,即便是那種時候,張四教的態度依舊是堅定而明確的,這也是他唯一的倚靠。所以,剛剛張四教竟然比張四維還要痛心疾首,張泰徵方纔一下子受不了,竟是破罐子破摔。
可此時此刻張四教奪下了父親手中的硯臺,卻依舊沒有求情,而父親更是直截了當問出了那樣一個理由,張泰徵頓時臉色更加蒼白了幾分。他本想沉默以對,卻不曾想張四教竟然跟着問了一句:“大郎,你實話實說,我還能和你父親求情,你若是不說,那麼我拼着蒲州張氏多年令名受損,也不能讓你爹背這個黑鍋,少不得要請老太爺開宗祠把你這個不肖子弟逐出去!”
這一次,張泰徵貨真價實被嚇着了。如果沒有蒲州張氏長房嫡長孫的名義,如果沒有張家的庇護,那麼他還能有活路嗎?他幾乎不敢相信這是一貫維護自己的三叔說的話,當看到父親那鐵青的臉色時,他終於丟開了最後一絲僥倖,整個人一下子癱軟了下來。
“就是汪孚林的妻子是葉家庶女,身份顯然有疑點的傳言流傳得最厲害的時候,我把信寫出去的,”說到這裡,張泰徵不知不覺已經是帶出了幾分哭腔,“後來父親是對我說了葉氏的身份不重要,汪家人會同意才重要,但那時候信已經送出去了,就是快馬去追都來不及了……”
說到這裡,張泰徵的第一感覺不是錐心刺骨的後悔,而是痛恨汪孚林爲什麼有那麼好的運氣。明明是葉家一個婢女,又怎麼會成了胡宗憲的女兒。就因爲這一傳言,朝中不少同情胡宗憲昔日遭遇的官員,不知不覺也站在了汪孚林這一邊,就因爲汪孚林不怕人笑話,寧可接受充作爲葉家庶女嫁過來的胡家千金,在事情四方流傳之際,還大大方方坦陳了妻子昔日曾經在危急關頭逃離胡家,拋頭露面去投奔親戚的那段歷史。
而聽說張泰徵竟然是拿着這件事去妄圖打動汪道昆,張四維簡直更加狂怒。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指着門口怒喝道:“出去,你給我滾出去!那次你對我提及此事的時候,我就已經想說了,格局這麼低,以後就算勉強當官,張家也只會敗落下去!滾,給我滾!”
張泰徵如遭雷擊,求救似的去看張四教,見其同樣面沉如水,絲毫沒有替自己求情的意思,萬般絕望的他只能扶着膝蓋爬起來,跌跌撞撞往門外走去。當出門時,他最後往回看了一眼,看到的卻只是父親和三叔二人沉默無言的模樣。那一刻,他終於意識到,之前一千次一萬次想過萬一事情敗露是怎樣的情景,可他終究還是低估了這樣一件事的後果。
而等到張泰徵消失在門外,想必也不會有那樣的膽量那樣的心情在外偷聽,張四教這才輕聲說道:“汪道昆居然會那樣高調地送回信表明態度,說明他已經確實絕了起復之心,而松明山汪氏現如今只有汪道貫和汪孚林兩個進士,當然不會犧牲汪孚林這個前途無量的子弟,所以,已經致仕的汪道昆可以說是被宗族逼着表態的。從這一點來說,大郎確實格局太低。不過,大哥,事到如今,就算把大郎打死,那也於事無補。”
見張四維沒有回答,但顯然也是默認了這個回答,張四教這才輕聲問道:“大哥,我一到京師就聽說元輔病倒,至今已經好些天都在家裡養病沒見人,據說連汪孚林王篆曾省吾這樣的親信心腹也沒能見到他。都已經這個時候了,你有什麼打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