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栽贓】
在國家陷入深重危機,財政入不敷出,流民四處鬧事,政治腐敗不堪的情況下,張居正以他深不可測的心計,陰險無比之手段,奪取了最高領導權,併發揮其不世出之奇才,創造性地進行了偉大的政治運動——和稀泥,在儘量不得罪人的情況下把事給辦了,爲明朝迎來了新的生機,無愧於最傑出的政治家的稱號,堪稱國家之棟樑,民族之驕傲。
好話說完了,下面說壞的。
張居正這人,說他是老實人,那就是見鬼,老實人坐不到他這個位置,說他是好人,也不太靠譜,畢竟他幹了很多好人都幹不出的事情,確切地說,他是個猛人。
關於這一點,王世貞同志是很有感慨的。
在嘉靖萬曆年間,第一才子的名頭牢牢地掛在這位仁兄的脖子上,連徐渭都比不上他,因爲他不但是著名的文學家,還是戲劇家、詩人、畫家、文藝評論家、史學評論家,極其有名,有名到他頭天晚上喝醉了,說誰誰不錯,是個牛人,第二天無論這人是不是真牛,立馬就能變成名人,明史說他“書過目,終身不忘”,有這種特異功能,實在不是吹出來的。
但問題在於這位名人雖然身負大才,寫了不少東西,這輩子也就幹了兩件事,第一是罵嚴嵩,第二就是罵張居正,罵嚴嵩已經講過了,那是個人恩怨,罵張居正就不同了。
在這件事情上,王世貞投入了很大精力,說張先生貪污受賄玩女人,有嚴重的經濟問題和生活作風問題,既然受賄,那就得有人行賄,爲了證明這一點,他連傳統正面形象,民族大英雄戚繼光也不放過,把他一把拉下了水,說戚繼光送了幾個女人給張居正,搞得後來許多主旋律作家十分難堪,對此統統無視。
他的罵法也很特別,不是幾天的事,一罵就是若干月,若干年,罵得實在太頻繁,太上癮,罵得我耳朵都起了繭,其實在明代,朝廷官員撈點錢很普遍,工資太低,咱中國人又愛講個排場,不撈錢咋活得下去?至於女人問題,那就真是惡搞了,據我所知,王世貞的老婆也不少。
不過話說回來,王世貞被後世稱爲歷史學家,還比較客觀公正,雖說他有點憤青,但大致情況還是靠譜的,之所以這麼恨張居正,是因爲張居正太猛,而他這一輩子最恨飛揚跋扈的人(比如嚴嵩),然而他是個文人,張居正是個猛人,也只能是有心殺賊,無力迴天了。
因爲猛人可以整人,文人卻只能罵人。
下面我們就來介紹一下猛人張居正的主要事蹟,看完之後你就能發現,猛人這個稱呼可謂名不虛傳。
張猛人的第一大特徵是打落水狗,在這一點上,他和他的老師徐階有一拼,一旦動手,打殘是不足的,打死是不夠的,要打到對手做鬼了都不敢來找你,這才叫高手。
徐階是這麼對付嚴嵩的,張居正是這麼對付高拱的。
自打被張居正趕回家,高拱就心如死灰,在河南老家埋頭做學問,但讓他想不到的是,幾百裡外的京城,一場足以讓他人頭落地的陰謀即將上演。
萬曆元年(1573)正月二十日晨,大霧。
十歲的萬曆皇帝起得很早,坐上了轎子,準備去早朝,在濃霧之中,他接近了那個遭遇的地點——乾清門。
就在穿過大門之時,侍衛們忽然發現了一個形跡可疑的人,當即上前圍住,並將此人送往侍衛部門處理。
這一切發生得相當突然,在這片灰濛濛的迷霧中,忽然開始,又忽然結束,加上那位被捕的兄弟沒有反抗,所以並沒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而皇帝還小,要他記住也難。
在這片神秘的霧中,事情似乎就這麼過去了,然而事實證明,這只不過是那個致命陰謀的開始。
三天之後,相關部門向內閣上交了一份審訊報告,一份莫名奇妙的報告:
擅自闖入者王大臣,常州武進縣人,身帶刀劍一把,何時入宮不詳,如何入宮不詳,入宮目的不詳,其餘待查。
這裡說明一下,這位不速之客並不是大臣,他姓王,叫大臣(取了這麼個名,那也真是個惹事的主)。
張居正一看就火了,這人難道是鋼鐵戰士不成?你們問了三天,就問出這麼個結果?
然而轉瞬之間,他突然意識到,這是一個機會,一個千載難逢的良機。一絲笑容在他的嘴角綻放。
很好,就這麼辦。
一天後,王大臣被送到了新的審訊機關,張居正不再擔心問不出口供,因爲在這個地方,據說只有死人才不開口——東廠。
據某些史料記載,東廠的酷刑多達三十餘種,可以每天試一種,一個月不重樣。有如此創意,着實不易。
但張居正的最終目的並不是讓他開口說真話,他要的,只是一句臺詞而已。
然而王大臣同志似乎很不識相,東廠的朋友用刑具和他“熱烈交談”一陣後,他說出了自己的來歷,很不巧,恰恰是張居正最不想聽到的:
“我是逃兵。”王大臣說道,“是從戚繼光那裡跑出來的。”
來頭確實不小。
這下頭大了,這位兵大哥竟然是還是戚繼光的手下,帶着刀進宮,還跑到皇帝身邊,必定有陰謀,必定要追究到底,既然有了線索,那就查吧,順藤摸瓜,查社會關係,查後臺背景,先查當兵的,再查戚繼光,最後查……
小子,你想玩我是吧!
沒關係,反正人歸東廠管,東廠歸馮保管,既然能讓他開口,就必定能讓他背臺詞。
於是在一陣緊張工作之後,王大臣又說出了新的供詞:
“我是來行刺皇帝的,指使我的人是高閣老(高拱)的家人。”
不錯,這纔是最理想的供詞,馮保笑了,張居正也笑了。
看着眼前低頭求饒的王大臣,兩人相信,高拱這次是完蛋了。
然而事實證明,這兩位老奸巨猾的仁兄還是看錯了,不但看錯了形勢,還看錯了眼前的這個逃兵。
當審訊結果傳出之後,反響空前激烈,以往爲雞皮蒜毛小事都能吵上一天的大臣們,竟然形成了空前一致的看法——栽贓。
這都是明擺着的,先把人搞倒,再把人搞臭,最後要人命,此套把戲大家很清楚,拿去糊弄鬼都沒戲。
於是在供詞公佈後不久,許多人明裡暗裡找到張居正,希望他不要再鬧,及早收手,張大人畢竟是老狐狸,一直裝聾作啞,啥也不說,直到另一個人找上門來。
別人來可以裝傻,這個人就不行了,因爲他不但是老資格,還曾是張居正的偶像——楊博。
楊老先生雖然年紀大了,戰鬥力卻一點不減,關鍵時刻挺身而出,準備爲高拱說情。
但對於他的這一舉動,我還着實有點好奇,因爲這位仁兄幾十年來都是屬於看客一族,徐階也好,嚴嵩也罷,任誰倒黴他都沒伸過手,而根據史料記載,他和高拱並無關係,這次竟然良心發現,準備插一槓子,莫不是腦筋突然開了竅?
於是懷着對他的崇敬,我找了許多資料,排了一下他的家譜,才終於找到了問題的答案。
楊博和高拱確實沒有關係,但他有個兒子,名叫楊俊卿,而很巧的是,楊俊卿找了個老婆,岳父大人偏偏就是王崇古。
王崇古和高拱就不必說了,同學兼死黨,王總督的這份工作還是高拱介紹的,不說兩句話實在不夠意思。
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我信了。
楊大人開門見山,奔着張居正就去了:
“你何苦做這件事情?”
這句話就有點傷自尊了,張居正立刻反駁:
“事情鬧到這個地步,你認爲是我安排的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楊博終究還是說了句實誠話,“但只有你,才能解決這件事。”
張居正沉默了,他明白,楊博是對的,高拱的生死只在自己的手中。
於是在送走了楊博之後,他決定用一個特殊的方法做出抉擇——求籤。
良久跪拜之後,張居正在廟裡拿到了屬於他的那一支籤,當他看到上面內容的那一刻,便當即下定了決心。
據說在那支簽上,只刻着八個字——所求不善,何必禱神!
但事情已經出了,收手也不可能了,於是他決定不參與其中,讓馮保自己去審,並特意指定錦衣衛都督朱希孝一同會審。
事實證明,這個安排充分體現了張居正卓越的政治天才,卻苦了他的朋友馮保,因爲很快,這位馮太監就將成爲中國司法史上的著名笑柄。
萬曆元年(1573)正月二十九日,對王大臣的審訊正式開始,一場笑話也即將揭幕。
案件的主審官,是東廠管事太監馮保和錦衣衛都督朱希孝,這二位應該算是大明王朝的兩大邪惡特務頭子,可不巧的是,那位朱都督偏偏就是個好人。
這位朱兄來頭很大,他的祖上,就是跟隨永樂大帝朱棣打天下,幾十個人就敢追幾千人的超級名將朱能,到他這輩,雖說打仗是不大行了,但這個人品行不錯,也還算個好人,覺得馮保幹得不地道,打算拉高拱一把。
所以在審問以前,他仔細看了訊問筆錄,驚奇地發現,王大臣的第一次口供與第二次口供有很多細節不對,明顯經過塗改,但更讓他驚奇的是,這樣兩份漏洞百出的筆錄,卷尾處得出的結論竟然是證據確鑿。
於是他當即找來了當場負責審問的兩個千戶,拿着筆錄笑着對他們說:這樣的筆錄,你們竟然也敢寫上證據確鑿?
那兩名千戶卻絲毫不慌,只說了一句話,就讓朱大人笑不出來了:
“原文本是沒有的,那幾個字,是張閣老(張居正)加上去的。”
朱希孝當即大驚失色,因爲根據慣例,東廠的案卷筆錄非經皇帝許可,不得向外人泄露,如若自行篡改,就是必死之罪!
張居正雖然牛,但牛到這麼無法無天,也實在有點聳人聽聞。
所以在正式審問之前,朱希孝十分緊張,馮保和他一起主審,張居正是後臺,如此看來,高拱這條命十有八九要下課了。
然而當審訊開始後,朱希孝才發現自己錯了,錯得十分搞笑。
明代的人審案,具體形式和今天差不多,原告被告往堂上一站(當年要跪),有錢請律師的,律師也要到場(當年叫訟師),然後你來我往,展開辯論,基本上全國都一樣。
只有兩個地方不一樣,一個是錦衣衛,另一個是東廠。因爲他們是特務機關,爲顯示實力,開審前,無論犯人是誰,全都有個特殊招待——打板子。
這頓板子,行話叫做殺威棍,歷史十分悠久,管你貴族乞丐,有罪沒罪,先打一頓再說,這叫規矩。
事情壞就壞在這個規矩上。
案臺上朱大臣還沒想出對策,下面的王大臣卻不幹了,這人腦筋雖有點遲鈍,但一看見衙役捲袖子抄傢伙,也還明白自己就要捱打了,於是說時遲那時快,他對着堂上突然大喊一聲:
“說好了給我官做,怎麼又要打我!”
這句話很有趣,朱希孝馬上反應過來,知道好戲就要開場,也不說話,轉頭就看馮保。
馮太監明顯是被喊懵了,但畢竟是多年的老油條,很快做出了迴應,對着王大臣大吼道:
“是誰指使你來行刺的!?”
話講到這裡,識趣的應該開始說臺詞了,偏偏這位王大臣非但不識趣,還突然變成了王大膽,用同樣的語調對着馮保喝道:
“不就是你指使我的嗎,你怎麼不知道?幹嘛還要問我?”
朱希孝十分辛苦,因爲他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憋住自己,沒有笑出聲,而他現在唯一感興趣的,是馮保大人怎麼收這個場。
自打從政以來,馮保還沒有遇到過這麼尷尬的事情,事已至此,演戲也得演到底了,於是他再次大吼:
“你昨天說是高閣老指使你來的,爲什麼今天不說!?”
王大臣卻突然恢復了平靜,用一句更狠的話讓馮保又跳了起來:
“這都是你讓我說的,我哪裡認識什麼高閣老?”
丟臉了,徹底丟臉了,這句話一出來,連堂上的衙役都憋不住了,審案竟然審到這個份上,馮保尋死的心都有了。
關鍵時刻,還是朱大臣夠意思,眼看搞下去馮太監就得去跳河,他也大喝一聲:
“混蛋,竟敢胡說八道,誣陷審官,給我拖下去!”
這位兄弟還真是個好人,回頭又笑着對馮保說了一句:
“馮公公,你不用理他,我相信你。”
我相信,當馮公公聽到這句話時,應該不會感到欣慰。
鬧到這個份上,高拱是整不垮了,自己倒有被搞掉的可能,爲免繼續出醜,馮保下令處死了王大臣,此事就此不了了之。
但這依然是一個撲朔迷離的事件,王大臣一直在東廠的控制之下,爲什麼會突然翻供呢?他到底又是什麼人呢?
我來告訴你謎底:
馮保並不知道,在他和朱希孝審訊之前,有一人已經搶先一步,派人潛入了監獄,和王大臣取得了聯繫,這個人就是楊博。
高拱走後,智商水平唯一可與張居正相比的人,估計也就是這位仁兄了,取得張居正的中立後,楊博意識到,馮保已是唯一的障礙,然而此人和高拱有深仇大恨,絕不可能手下留情,既要保全高拱,又不能指望馮保,這實在是一個不可完成的任務。
然而楊博名不虛傳,他看透了馮保的心理,暗中派人指使王大臣翻供,讓馮太監在大庭廣衆之下,吃了個啞巴虧,最後只能乖乖就範。以他的狡詐程度,被評爲天下三才之一,可謂實至名歸。
而根據某些史料反映,這位王大臣確實是戚繼光手下的士兵,因爲犯錯逃離了軍隊,東跑西逛,結果把命給丟了。
但疑問仍然存在,要知道皇宮不是公共廁所,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哪怕今天,您想進去,也得買門票,這位仁兄大字不識,也沒有通行證,估計也沒錢,這麼個傢伙,他到底是怎麼進去的?
不好意思,關於這個問題,我也沒有答案,就當他是飛進去的好了。
【報仇雪恨】
高拱算是涉險過關了,無論如何,他還算是張居正的朋友,對朋友尚且如此,仇人就更不用說了,因爲張猛人的第二大特徵就是有仇必報,在這一點上,他簡直就是徐階2.0版。
第一個刀下鬼,是遼王。
說起這位兄弟,實在讓人哭笑不得,幾十年一點正事沒幹過,從四歲到四十歲,除了玩,什麼追求都沒有。
小時候,他喜歡玩,玩死了張居正的爺爺,現在一把年紀了,還是玩,反正家裡有錢,愛怎麼玩就怎麼玩!
然而玩完的時候還是到了。
一直以來,張居正都沒有忘記三十年前,祖父被人整死的那一幕,君子報仇,三十年也不晚。
當時還只是隆慶二年(1568),張居正在內閣裡只排第三,不過要對付遼王,那是綽綽有餘。
很快,湖廣巡按御史突然一擁而上,共同彈劾遼王,王爺同志玩了這麼多年,罪狀自然是不難找的,一堆黑材料就這麼報到了皇帝那裡。
皇帝大人雖對藩王一向也不待見,但怎麼說也是自己的兄弟,聽說這人不地道,便派了司法部副部長(刑部侍郎)洪朝選去調查此事。
其實說到底,皇帝也不會把遼王怎麼樣,畢竟大家都姓朱,張居正對此也沒有太大指望,教訓他一下,出口惡氣,也就到頭了。
然而他們都高估了一點——遼王的智商。
人還沒到,也沒怎麼着,遼王就急了,在房裡轉了幾百個圈,感覺世界末日就要來了,於是靈機一動,在自己家裡樹了一面旗幟,上書四個大字“訟冤之纛”,壯志飄揚,十分拉風。
這四個字的大致意思,是指自己受了冤枉,非常鬱悶,可實際效果卻大不相同,因爲遼王同志估計是書讀得太少,他並不清楚,這種行爲可以用一個成語描述——揭竿而起,而它只適用於某種目的或場合。
於是他很快迎來了新的客人——五百名全副武裝的士兵,而原先擬定的警告處分,也一下子變成了開除——廢除王位。
玩了一輩子的遼王終於找到了自己的歸宿,他的餘生將在皇室專用監獄中度過,也算是玩得其所了。
張居正解決的第二個對象,不是他的仇人,而是徐階的死敵。
在高拱上臺之後,張居正本着向前輩虛心學習的精神,總結了高拱的成功經驗,在整理工作中,他驚奇地察覺了那個神秘的人物——邵大俠。
張居正萬萬沒想到,這個姓邵的二流子竟然有如此大的能量,且不說徐老師被他整得要死要活,如果任他亂搞一通,沒準有一天又能搞出個王拱,陳拱,也是個說不準的事情。
所以他想出了一個最簡單的方法——殺掉他。
邵大俠既然是大俠,自然行蹤不定,但張居正是大人,大人要找大俠,也不太難,隆慶六年(1572),在解決高拱之後一個月,張居正找人幹掉了邵大俠,這位傳奇混混將在閻王那裡繼續他的事業。
第三個被張居正除掉的人,是他的學生。
隆慶五年(1571),作爲科舉的考官,張居正錄取了一個叫劉臺的人,在拜完碼頭之後,兩人確立了牢固的師生關係——有效期四年。
劉臺的成績不太好,運氣倒還不錯,畢業分配去了遼東,成爲了一名御史,之前講過,在明代御史是一份極有前途的工作,只要積極幹活,幾年之後混個正廳級幹部,也不會太困難。
劉臺就是一個積極的御史,可惜,太積極了。
萬曆三年(1575),遼東第一號猛人,總兵李成樑一頓窮追猛打,大敗蒙古騎兵,史稱“遼東大捷”。消息傳來,巡撫張學顏十分高興,連忙派人向朝廷報喜,順便還能討幾個賞錢。
結果到了京城,報信的人才發現,人家早就知道了,白討了沒趣。
張學顏氣得直抖,因爲根據規定,但凡捷報,必須由他報告,連李成樑都沒有資格搶,哪個孫子活得不耐煩了,竟敢搶生意!
很快人就找到了,正是劉臺。
作爲遼東巡按御史,劉臺只是個七品官,但是權力很大,所以這次他自作主張,搶了個頭彩。但他想不到,自己將爲這個頭彩付出極其慘重的代價。
最先發作的人,並不是張學顏,而是張居正,他得知此事後,嚴厲斥責了學生的行爲,並多次當衆批評他,把劉臺搞得灰頭土臉。
這是一個極不尋常的舉動,按說報了就報了,不過是個先後問題,也沒撈到賞錢,至於這樣嗎?
如果你這樣認爲,那你就錯了,張居正同志向來不幹小事,他之所以整治劉臺,不是因爲他是劉臺,而是因爲他是御史。
高拱之所以能夠上臺,全靠太監,但他之所以能夠執政,全靠言官,要知道,想壓住手下那幫不安分的大臣,不養幾個狗腿子是不行的,而這幫人能量也大,馮保都差點被他們罵死,所以一直以來,張居正對言官團體十分警惕,唯恐有人跟他搗亂。
劉臺就犯了這個忌諱,如果所有的御史言官都這麼積極,什麼事都要管,那我張居正還混不混了?
然而張居正沒有想到,他的這位學生是個二愣子,被訓了兩頓後,居然發了飈,寫了一封奏摺彈劾張居正。
如果說搶功算小事的話,那麼這次彈劾就真是大事了,是一件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大事!
張居正震驚了,全天下的人都可以罵我,只有你劉臺不行!
自從明朝開國以來,罵人就成了家常便飯,單挑、羣罵、混罵,花樣繁多,罵的內容也很豐富,生活作風問題,經濟問題,政治問題,只要能想得出的,基本全罵過了,想要罵出新意,是非常困難的。
然而劉臺做到了,因爲他破了一個先例,一個兩百多年來都沒人破的先例——罵自己的老師。
在明朝,大臣和皇帝之間從來說不上有什麼感情,你幫我打工,我給你俸祿,算是僱傭關係,但老師和學生就不同了,江湖險惡,混飯吃不容易,我錄取了你,你就要識相,要拜碼頭,將來才能混得下去。
所以一直以來,無數“正義人士”罵遍了上級權貴,也從不朝老師開刀。因爲就算你罵皇帝,說到底,不過是個消遣問題,要罵老師,那可就是飯碗問題了。
張居正這回算是徹底沒面子了,其實罵的內容並不重要,連你的學生都罵你,你還有臉混下去?
於是張居正提出了辭職,當然,是假辭職。
張居正一說要走,皇帝那裡就炸了鍋,孤兒寡母全靠張先生了,你走了老朱家可怎麼辦?
之後的事情就是走程序了,劉臺的奏摺被駁回,免去官職,還要打一百棍充軍。
這時張居正站了出來,他說不要打了,免了他的官,讓他做老百姓就好。
大家聽了張先生的話,都很感動,說張先生真是一個好人。
張先生確實是一個好人,因爲現仇現報實在太沒風度,秋後算賬纔是有素質的表現。
劉檯安心回家了,事情都完了,做老百姓未必不好,然而五年後的一天,一羣人突然來到他家,把他帶走,因爲前任遼東巡撫,現任財政部長(戶部尚書)張學顏經過五年的偵查,終於發現了他當年的貪污證據,爲實現正義,特將其逮捕歸案,並依法充軍。
張居正的做事風格大體如此,很藝術,確實很藝術。
而張先生幹掉的最後一個有分量的對手,是他當年的盟友。
萬曆七年(1579),張居正下令,關閉天下書院,共計六十四處。
這是一個策劃已久的計劃的開端。
從當政的那天起,張居正就認定了一個理念——上天下地,唯我獨尊,具體說來,是但凡敢擋路的,不服氣的,提意見的,都要統統地幹掉。
折騰幾年之後,皇帝聽話了,大臣也老實了,就在張居正以爲大功告成之際,一個新的敵人卻又出現在他的眼前。
這個敵人不同於以往,因爲它不是一個人,甚至於不能算是人,而是一個極爲特別的團體勢力,它的名字叫做書院。
書院是中國傳統的教育形式,明代許多書院歷史十分悠久,流傳五六百年的不在少數,今天說起外國的牛津、劍橋,一算曆史多少多少年,簡直牛得不行,再一看國內某大某大,撐死了也就一百多年,都不好意思跟人家打招呼。
實際上大可不必自卑,因爲古代書院就是現代意義上的大學,不過是大學這詞更時髦而已,要知道,歐洲最老的巴黎大學,也就是1261年才成立,而且基本上都是教些神學之類的鬼玩意,這也難怪,當時歐洲都是一幫職業文盲,騎着馬,提着長矛到處衝,能讀懂拉丁語的人扳着指頭都能數出來,鬼才有心思上什麼大學,中國的書院倒是有始有終,一直之乎者也了上千年,到清朝末年,基本都停的停,改的改,這一改,就把歷史也改沒了,年頭從頭算起。
但在書院上千年的歷史中,明代書院是極爲特別的,因爲它除了教書外,還喜歡搞政治。
所謂搞政治,也就是一些下崗或上崗的官員,沒事幹的時候去書院講課,談人生談理想,時不時還罵罵人,發發脾氣,大致如此而已,看上去好像也沒啥,但到嘉靖年間,一個大麻煩來了。
麻煩是王守仁同志帶來的,因爲此時他的思想已然成爲了一種潮流,在當時的書院裡,如果講課的時候不講心學,那是要被轟下臺的,按說講心學就講心學,似乎也沒什麼,可問題在於,心學的內容有點不妥,用通俗的話說,是比較反動。
在這段時間,心學的主流學派是泰州學派,偏偏這一派喜歡搞思想解放、性解放之類的玩意,還經常批評朝政,張居正因爲搞獨裁,常被罵得狗血淋頭,搞得朝廷也很頭疼。
這要換在徐階時代,估計也沒啥,可張居正先生就不同了,他是一個眼裡不揉沙子的角色,無論是天涯還是海角,只要得罪了他,那是絕對跑不掉的。一個人惹我,就滅一個人,一千個人惹我,就滅一千人!
於是在一夜之間,幾乎全國所有有影響的書院都被查封,學生都被趕回了家,老師都下了崗。
事情到這裡,似乎該結束了,然而張居正同志實在不是個省油的燈,他不但要抓羣體,還要抓典型。
所謂抓典型,就是從羣衆之中,挑選一個帶頭的,把他當衆幹掉,以達到警示後人的目的。
而這次的典型,就是何心隱。
這位明代第一神秘人物實在太愛管閒事,在批評張居正的羣衆隊伍裡,他經常走在第一線。平日也是來無影去無蹤,東一榔頭西一棍,打了就走,絕不過夜,而且上到大學士,下到街頭混混,都是他的朋友,可謂神通廣大。
事實證明,他看人的眼光也很準,十四年前,當他離開京城之時,就曾斷言過,興滅王學之人,只在張居正。
現在他的預言終於得到了實現,以最爲不幸的方式。
在萬曆七年(1579)的一天,優哉遊哉了半輩子的何心隱走到了人生的盡頭,當他在外地講學之時,湖廣巡撫王之垣突然派兵前去緝拿,將他一舉抓獲,帶回了衙門,還沒等大家緩過神來,官方消息已傳出:根據朝廷慣例,犯人剛到,衙門的兄弟們都要意思意思,給他兩棍,沒想到何心隱體質太弱,竟然一打就死。遺憾之至,已妥善安排其後事,並予安葬。
事情一出,天下譁然,王學門人一擁而上,痛罵王之垣,但人已經死了,王巡撫又十分配合,表示願意背這個黑鍋,也不發火,大家罵足了幾個月,就此收場。
【待遇問題】
當然了,這事到底是誰幹的,大家心裡都有數。
這位泰州學派的領軍人物雖然通曉黑白,張居正大人卻是黑白通吃,雖然何心隱是他老師(徐階)的同門,雖然何心隱曾經與他並肩作戰,共同解決了嚴嵩。
但對張居正而言,朋友還是敵人,只有一個判斷標準: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曾經的敵人除掉了,曾經的學生除掉了,曾經的盟友也除掉了,爲了實現我的夢想,我堅信,這是值得的。
當然了,作爲大明帝國的實際統治者,做了這麼多工作,也受了這麼多的苦,再過苦日子似乎也有點說不過去,而在這一點上,張居正同志是個明白人。
於是張先生的許多幸福生活方式,也隨之流傳千古,而其中最有名的,大概就是他的那頂轎子。
在一般人的概念中,轎子無非是四個人擡着一個人,搖搖晃晃地往前走,轎子裡的人跟坐牢似的,轉個身也難。
應該說這些都沒錯,但如果你看到了張居正先生的轎子,你就會感嘆這個世界的神奇。
張先生的交通工具不叫轎子,它有個專門名稱——如意齋。一般人坐一般轎子,張大人不是一般人,轎子自然也不一般,別人的轎子四個人擡,張大人的轎子嘛……
下面我們先詳細介紹一下此轎的運行原理以及乘坐體驗。
該轎子(?)由真定地方知府趕製,轎內空間廣闊,據估算,面積大致不低於五十平方,共分爲會客室和臥室兩部分,會客室用來會見各地來客,臥室則用於日常休息,爲防止張大人出行途中內急找不到廁所,該轎特設有衛生間,體現了人性化的設計理念。
此外,由於考慮到旅途辛苦,轎子的兩旁還設有觀景走廊,以保證張大人在工作之餘可以憑欄遠眺,如果有了興趣,還能做兩首詩。
而且張大人公務繁忙,很多雜務自己不方便處理,所以在轎中還有兩個僕人,負責張大人的飲食起居。
此外,全轎乘坐舒適,操作便利,並實現了全語音控制,讓停就停,讓走就走,決不含糊,也不會出現水箱缺水、油箱缺油、更換輪胎、機械故障之類的煩人事情。
你說這麼大的轎子,得多少人擡?
我看至少也要十幾個人吧。
十幾個人?那是墊腳的!三十二個人起,還不打折,少一個人你都擡不起來,張大人的原則是,不計成本,只要風頭!
相信我,你沒有看錯,我也沒有寫錯,關於這部分,我確定一定以及肯定。
順便補充一句,這頂轎子除了在京城裡面轉轉之外,還經常跑長途,張居正曾經坐着這東西回過荊州老家,其距離大致是今天京廣線從北京出發,到武漢的路程,全部共計一千多公里,想想當年那時候,坐着這麼個大玩意招搖過市,實在是拉風到了極點。
這段史料着實讓我大開眼界,並徹底改變了我對祖國交通工具的看法,什麼奔馳、寶馬、勞斯萊斯,什麼加長型、豪華型,什麼沙發、吧檯,省省吧,也好意思拿出來說,丟人!
日子過得舒坦,工作也無比順利,張居正的好日子似乎看不到盡頭,然而事實告訴我們,只進不退的人生是沒有的,正如同只升不跌的股票絕不存在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