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篇
在萬曆執政的前二十多年裡,可謂是內憂不止,外患不斷,他祖上留傳下來的,也只能算是個爛攤子,而蒙古、寧夏、朝鮮、四川,不是叛亂就是入侵,中間連口氣都不喘,軍費激增,國庫難支。
可是二十年了,國家也沒出什麼大亂子,所有的困難,他都安然度過。
因爲前十年,他有張居正,後十年,他有申時行。
若評選明代三百年曆史中最傑出的政治家,排行榜第一名非張居正莫屬。在他當政的十年裡,政治得以整頓,經濟得到恢復,明代頭號政治家的稱謂實至名歸。
但如果評選最傑出的官僚,結果就大不相同了,以張居正的實力,只能排第三。
因爲這兩個行業是有區別的。
從根本上講,明代政治家和官僚是同一品種,大家都是在朝廷裡混的,先裝孫子再當爺爺,半斤對八兩。但問題在於,明代政治家是理想主義者,混出來後就要幹事,要實現當年的抱負。
而明代官僚是實用主義者,先保證自己的身份地位,能幹就幹,不能幹就混。
所以說,明代政治家都是官僚,官僚卻未必都是政治家。兩個行業的技術含量和評定指標各不相同,政治家要能幹,官僚要能混。
張居正政務幹得好,且老奸巨滑,工於心計,一路做到首輔,混得也還不錯。但他死節不保,死後被抄全家,差點被人刨出來示衆,所以只能排第三。
明代三百年中,在這行裡,真正達到登峰造極的水平,混到驚天地、泣鬼神的,當屬張居正的老師,徐階。
混跡朝廷四十多年,當過宰相培訓班學員(庶吉士),罵過首輔(張璁),發配地方掛職(延平推官),好不容易回來,靠山又沒了(夏言),十幾年被人又踩又坑,無怨無悔,看準時機,一錘定音,搞定(嚴嵩)。
上臺之後,打擊有威脅的人(高拱),提拔有希望的人(張居正),連皇帝也要看他的臉色,事情都安排好了,才安然回家歡度晚年,活到了八十一歲,張居正死了他都沒死,如此人精,排第一是衆望所歸。
而排第二的,就是張居正的親信兼助手:申時行。
相信很多人並不認同這個結論,因爲在明代衆多人物中,申時行並不是個引人矚目的角色,但事實上,在官僚這行裡,他是一位身負絕學,超級能混的絕頂高手。
無人知曉,只因隱藏於黑暗之中。
在成爲絕頂官僚之前,申時行是一個來歷不明的人,具體點講,是身世不清,父母姓甚名誰,家族何地,史料上一點兒沒有,據說連戶口都缺,基本屬於黑戶。
申時行是一個十分謹小慎微的人,平時有記日記的習慣。即使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如今天我和誰說了話,講了啥,他都要記下來,比如他留下的《召對錄》,就是這一類型的著作。
此外,他也喜歡寫文章,並有文集流傳後世。
基於其鑽牛角尖的精神,他的記載是研究明史的重要資料。然而奇怪的是,對於自己的身世,這位老兄卻是隻字不提。
這是一件比較奇怪的事,而我是一個好奇的人,於是,我查了這件事。
遺憾的是,雖然我讀過很多史書,也翻了很多資料,依然沒能找到史料確鑿的說法。
確鑿的定論沒有,不確鑿的傳言倒有一個,而在我看來,這個傳言可以解釋以上的疑問。
據說(注意前提)嘉靖十四年時,有一位姓申的富商到蘇州遊玩,遇上了一位女子,兩人一見鍾情,便住在了一起。
過了一段時間,女方懷孕了,並把孩子生了下來,這個孩子,就是後來的申時行。
可是在當時,這個孩子不能隨父親姓申,因爲申先生有老婆。
當然了,在那萬惡的舊社會,這似乎也不是什麼違法行爲,以申先生的家產,娶幾個老婆也養得起,然而還有一個更麻煩的問題——那位女子不是一般人,確切地說,是一個尼姑。
所以,在百般無奈之下,這個見不得光的私生子被送給了別人。
爹孃都沒見過,就被別人領養,這麼個身世,確實比較不幸。
但不幸中的萬幸是,這個別人,倒也並非普通人,而是當時的蘇州知府徐尚珍。他很喜歡這個孩子,並給他取了一個名字——徐時行。
雖然當時徐知府已離職,但在蘇州幹過知府,只要不是海瑞,一般都不會窮。
所以徐時行的童年非常幸福,從小就不缺錢花,豐衣足食,家教良好。而他本人悟性也很高、天資聰慧,二十多歲就考上了舉人,人生對他而言,順利得不見一絲波瀾。
但驚濤駭浪終究還是來了。
嘉靖四十一年(1562),徐時行二十八歲,即將上京參加會試,開始他一生的傳奇。
然而就在他動身前夜,徐尚珍找到了他,對他說了這樣一句話:
其實,你不是我的兒子。
沒等徐時行的嘴合上,他已把之前所有的一切都和盤托出,包括他的生父和生母。
這是一個十分古怪的舉動。
按照現在的經驗,但凡考試之前,即使平日怒目相向,這時家長也得說幾句好話,天大的事情考完再說,徐知府偏偏選擇這個時候開口,實在讓人費解。
然而我理解了。
就從現在開始吧,因爲在你的前方,將有更多艱難的事情在等待着你,到那時,你唯一能依靠的人,只有你自己。
這是一個父親,對即將走上人生道路的兒子的最後祝福。
徐時行沉默地上路了。我相信,他應該也是明白的,因爲在那一年會試中,他是狀元。
中了狀元的徐時行回到了老家,真相已明,恩情猶在,所以他正式提出要求,希望能夠歸入徐家。
辛苦養育二十多年,而今狀元及第,衣錦還鄉,再認父母,收穫的時候到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的父親拒絕了這個請求,希望他迴歸本家,認祖歸宗。
很明顯,在這位父親的心中,只有付出,沒有收穫。
無奈之下,徐時行只得懷着無比的歉疚與感動,回到了申家。
天上終於掉餡餅了,狀元竟然都有白撿的。雖說此時他的生父已經去世,但申家的人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他的請求,敲鑼打鼓,張燈結綵地把他迎進了家門。
從此,他的名字叫做申時行。
曲折的身世,幸福的童年,從他的養父身上,申時行獲取了人生中的第一個重要經驗,並由此奠定了他性格的主要特點:
做人,要厚道。
然後當厚道的申時行進入朝廷後,才發現原來這裡的大多數人都很不厚道。
在明代,只要進了翰林院,只要不犯什麼嚴重的政治錯誤,幾年之後,運氣好的就能分配到中央各部熬資格,有才的入閣當大學士,沒才的也能混個侍郎、郎中,就算點背,派到了地方,官也升得極快,十幾年下來,做個地方大員也不難。
有鑑於此,每年的庶吉士都是各派政治勢力極力拉攏的對象。申時行的同學裡,但凡機靈點的,都已經找到了後臺,爲錦繡前程做好準備。
申時行是狀元,找他的人自然絡繹不絕,可這位老兄卻是巍然不動,誰拉都不去,每天埋頭讀書,毫不顧及將來的仕途。同學們一致公認,申時行同志很老實,而從某個角度講,所謂老實,就是傻。
然而事情的發展證明,老實人終究不吃虧。
要知道,那幾年朝廷是不好混的,先是徐階鬥嚴嵩,過幾年,高拱上來鬥徐階,然後張居正又出來鬥高拱,總而言之是一塌糊塗。今天是七品言官,明天升五品郎中,後天沒準就回家種田去了。
你方唱罷我登場,上臺洗牌是家常便飯,世事無常,跟着誰都不靠譜,所以誰也不跟的申時行笑到了最後。當他的同學紛紛投身朝廷拼殺的時候,他卻始終呆在翰林院,先當修撰,再當左庶子。中間除了讀書寫文件外,還主持過幾次講學(經筵),教過一個學生,叫做朱翊鈞,又稱萬曆。
俗語有云,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一晃十年過去,經過無數清洗,到萬曆元年,嘉靖四十一年的這撥人,衝在前面的,基本上都廢了。
就在此時,一個人站到了申時行的面前,對他說,跟着我走。
這一次,申時行不再沉默,他同意了。
因爲這個人是張居正。
申時行很老實,但不傻。這十年裡,他一直在觀察,觀察最強大的勢力,最穩當的後臺,現在,他終於等到了。
此後他跟隨張居正,一路高歌猛進,幾年內就升到了副部級禮部侍郎,萬曆五年(1577),他又當上了吏部侍郎,一年後,他迎來了自己人生的第二個轉折點。
萬曆六年(1578),張居正的爹死了,雖說他已經獲准奪情,但也得回家埋老爹。爲保證大權在握,他推舉年僅四十三歲的申時行進入內閣,任東閣大學士。
歷經十幾年的苦熬,申時行終於進入了大明帝國的最高決策層。
但是當他進入內閣後,他才發現,自己在這裡只起一個作用——湊數。
因爲內閣的首輔是張居正,這位仁兄不但能力強,脾氣也大,平時飛揚跋扈,是不折不扣的猛人。
一般說來,在猛人的身邊,只有兩個選擇,要麼當敵人,要麼當僕人。
申時行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他很明白,像張居正這種狠角色,只喜歡一種人——聽話的人。
申時行夠意思,張居正也不含糊,三年之內,就把他提爲吏部尚書兼建極殿大學士,少傅兼太子太傅(從一品)。
但在此時的內閣裡,申時行還只是個小字輩,張居正且不說,他前頭還有張四維、馬自強、呂調陽,一個個排過去,才能輪到他。距離那個最高的位置,依然是遙不可及。
申時行倒也無所謂,他已經等了二十年,不在乎再等十年。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不用等十年,一年都不用。
萬曆十年(1582)張居正死了。
樹倒猢猻散。隱忍多年的張四維接班,開始反攻倒算,重新洗牌,局勢對申時行很不利,因爲地球人都知道他是張居正的親信。
在這關鍵時刻,申時行第一次展現了他無與倫比的“混功”。
作爲內閣大學士,大家彈劾張居正,他不說話;皇帝下詔剝奪張居正的職務,他不說話;抄張居正的家,他也不說話。
但不說話,不等於不管。
申時行是講義氣的,抄家抄出人命後,他立即上書,制止情況進一步惡化。還分了一套房子,十傾地,用來供養張居正的家屬。
此後,他又不動聲色地四處找人做工作,最終避免了張先生被人從墳裡刨出來示衆。
張四維明知申時行不地道,偏偏拿他沒辦法。因爲此人辦事一向是滴水不漏,左右逢源,任何把柄都抓不到。
但既然已接任首輔,收拾個把人應該也不太難,在張四維看來,他有很多時間。
然而事與願違,張首輔還沒來得及下手,就得到了一個消息——他的父親死了。
死了爹,就得丁憂回家,張四維不願意。當然,不走倒也可以,奪情就行,但五年前張居正奪情的場景還歷歷在目。考慮到自己的實力遠不如張居正,且不想被人罵死,張四維毅然決定,回家蹲守。
三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此時,老資格的呂調陽和馬自強都走了,申時行奉命代理首輔,等張四維回來。
一晃兩年半過去了,眼看張先生就要功德圓滿,勝利出關,卻突然病倒了。病了還不算,兩個月後,竟然病死了。
上級都死光了,進入官場二十三年後,厚道的老好人申時行,終於超越了他的所有同學,走上了首輔的高位。
一個新的時代,將在他的手中開始。
【取勝之道】
就工作能力而言,申時行是十分卓越的,雖說比張居正還差那麼一截,但在他的時代,卻是最爲傑出的牛人。
因爲要當牛人,其實不難,只要比你牛的人死光了,你就是最牛的牛人。
就好比你上世紀三十年代和魯迅見過面,給胡適鞠過躬,哪怕就是個半吊子,啥都不精,只要等有學問、知道你底細的那撥人都死絕了,也能弄頂國學大師的帽子戴戴。
更何況申時行所面對的局面,比張居正時要好得多:首先他是皇帝的老師,萬曆也十分欣賞這位新首輔;其次,他很會做人,平時人緣也好,許多大臣都擁戴他;加上此時他位極人臣,當上了大領導,一切似乎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不過,只是似乎而已。
所謂朝廷,就是江湖。即使身居高位,掃平天下,也絕不會缺少對手。因爲在這個地方,什麼都會缺,就是不缺敵人。
張四維死了,但一個更爲強大的敵人,已經出現在他的面前。
而這個敵人,是萬曆一手造就的。
張居正死後,萬曆得到了徹底的解放。沒人敢管他,也沒人能管他,所有權力終於回到他的手中。他準備按自己的意願去管理這個帝國。
但在此之前,他還必須做一件事。
按照傳統,打倒一個人是不夠的,必須把他徹底搞臭,消除其一切影響,纔算是善莫大焉。
於是,一場批判張居正的活動就此轟轟烈烈展開。
張居正在世的時候,吃虧最大的是言官。不是罷官,就是打屁股,日子很不好過,現在時移勢易,第一個跳出來的自然也就是這些人。
萬曆十二年(1584)三月,御史丁此呂首先發難,攻擊張居正之子張嗣修當年科舉中第,是走後門的關係戶云云。
這是一次極端無聊的彈劾,因爲張嗣修中第,已經是猴年馬月的事,而張居正死後,他已被髮配到邊遠山區充軍。都折騰到這份上了,還要追究考試問題,是典型的沒事找事。
然而事情並非看上去那麼簡單,事實上,這是一個設計周密的陰謀。
丁此呂雖說沒事幹,卻並非沒腦子,他十分敏銳地察覺到,只要對張居正問題窮追猛打,就能得到皇帝的寵信。
這一舉動還有另一個更陰險的企圖:當年錄取張嗣修的主考官,正是今天的首輔申時行。
也就是說,打擊張嗣修,不但可以獲取皇帝的寵信,還能順道收拾申時行,把他拉下水,一箭雙鵰,十分狠毒。
血雨腥風就此而起。
申時行很快判斷出了對方的意圖,他立即上書爲自己辯解,說考卷都是密封的,只有編號,沒有姓名,根本無法舞弊。
萬曆支持了他的老師,命令將丁此呂降職調任外地,大家都鬆了一口氣。
然而這道諭令的下達,纔是暴風雨的真正開端。
明代的言官中,固然有楊繼盛那樣的孤膽英雄,但大多數情況下,都是團伙作案。一個成功言官的背後,總有一撥言官。
丁此呂失敗了,於是幕後黑手出場了,合計三雙。
這三個人的名字,分別是李值、江東之,羊可立。在我看來,這三位仁兄是名副其實的“罵仗鐵三角”。
之所以給予這個榮譽稱號,是因爲他們不但能罵,還很鐵。
李、江、羊三人,都是萬曆五年(1577)的進士。原本倒也不熟,自從當了御史後,因爲共同的興趣和事業(罵人)走到了一起,在戰鬥中建立了深厚的友誼,併成爲了新一代的攪屎棍。
之所以說新一代,是因爲在他們之前,也曾出過三個極能鬧騰的人,即大名鼎鼎的劉臺、趙用賢、吳中行。這三位仁兄,當年曾把張居正老師折騰得只剩半條命,十分湊巧的是,他們都是隆慶(1571)五年的進士,算是老一代的鐵三角。
但這三個老同志都還算厚道人,大家都捧張居正,他們偏罵,這叫義憤。後來的三位,大家都不罵了,他們還罵,這叫投機。
丁此呂的奏疏剛被打回來,李植就衝了上去,槍口直指內閣的申時行。還把管事的吏部尚書楊巍搭了上去,說這位人事部長逢迎內閣,貶低言官。
話音沒落,江東之和羊可立就上書附和,一羣言官也跟着湊熱鬧,輿論頓時沸沸揚揚。
對於這些舉動,申時行起先並不在意:丁此呂已經滾蛋了,你們去鬧吧,還能咋地?
然而出人意料的事情發生了。幾天以後,萬曆下達了第二道諭令,命令丁此呂留任,並免除應天主考高啓愚(負責出考題)的職務。
這是一個十分危險的政治信號。
其實申時行並不知道,對於張居正,萬曆的感覺不是恨,而是痛恨。這位曾經的張老師,不但是一個可惡的奪權者,還是籠罩在他心頭上的恐怖陰影。
支持張居正的,他就反對,反對張居正的,他就支持!無論何人、何時、何種動機。
這纔是萬曆的真正心聲,上次趕走丁此呂,不過是給申老師一個面子,現在面子都給過了,該怎麼來,咱還怎麼來。
申時行明白,大禍就要臨頭了:今天解決出考題的,明天收拾監考的,殺雞儆猴的把戲並不新鮮。
情況十分緊急,但在這關鍵時刻,申時行卻表現出了讓人不解的態度,他並不發文反駁,對於三位御史的攻擊,保持了耐人尋味的沉默。
幾天之後,他終於上疏,卻並非辨論文書,而是辭職信。
就在同一天,內閣大學士許國、吏部尚書楊巍同時提出辭呈,希望回家種田。
這招以退爲進十分厲害,刑部尚書潘季馴、戶部尚書王璘、左都御史趙錦等十餘位部級領導紛紛上疏,挽留申時行。萬曆同志也手忙腳亂,雖然他很想支持三位罵人干將,把張居正整頓到底,但爲維護安定團結,拉人幹活,只得再次發出諭令,挽留申時行等人,不接受辭職。
這道諭令有兩個意思,首先是安慰申時行,說這事我也不談了,你也別走了,老實幹活吧。
此外,是告訴江、羊、李三人,這事你們幹得不錯,深得我心(否則早就打屁股了),但到此爲止,以後再說。
事情就此告一段落,然而之後的發展告訴了我們,這一切,只不過是熱身運動。
問題的根源,在於“鐵三角”。科場舞弊事件完結後,這三位拍對了馬屁的仁兄都升了官:江東之升任光祿寺少卿,李植任太僕寺少卿,羊可立爲尚寶司少卿。
太僕寺少卿是管養馬的,算是助理弼馬溫,正四品。光祿寺少卿管吃飯宴請,是個肥差,正五品。尚寶司少卿管公章文件,是機要部門,從五品。
換句話說,這三個官各有各的好處,卻並不大,可見萬曆同志心裡有譜:給你們安排好工作,小事來幫忙,大事別摻和。
這三位兄弟悟性不高,沒明白其中的含義,給點顏色就準備開染坊。雖然職務不高,權力不大,卻都很有追求,可謂是手攥兩塊錢,心懷五百萬,歡欣鼓舞之餘,準備接着幹。
而這一次,他們吸取了上次的教訓,打算捏軟柿子,將矛頭對準了另一個目標——潘季馴。
可憐潘季馴同志,其實他並不是申時行的人。說到底,不過是個搞水利的技術員,高拱在時,他幹,張居正在時,他也幹,是個標準的老好人,無非是看不過去,說了幾句公道話,就成了打擊對象。
話雖如此,但此人一向人緣不錯,又屬於特殊科技人才,還幹着司法部部長(刑部尚書),不是那麼容易搞定的。
可是李植只用了一封奏疏,就徹底終結了他。
這封奏疏徹底證明了李先生的厚黑水平,非但絕口不提申時行,連潘技術員本人都不罵。只說了兩件事——張居正當政時,潘季馴和他關係親密,經常走動,張居正死後抄家,他曾幾次上書說情。
這就夠了。
申時行的親信,不要緊;個人問題,不要緊;張居正的同夥,就要命了。
沒過多久,兢兢業業的潘師傅就被革去所有職務,從部長一踩到底,回家當了老百姓。
這件事幹得實在太過齷齪,許多言官也看不下去了。御史董子行和李棟分別上書,爲潘季馴求情,卻被萬曆駁回,還罰了一年工資。
有皇帝撐腰,“鐵三角”越發肆無忌憚,把戰火直接燒到了內閣的身上,而且下手也特別狠,明的暗的都來。先是寫匿名信,說大學士許國安排人手,準備修理李植、江東之。之後又明目張膽地彈劾申時行的親信,不斷髮起挑釁。
部長垮臺,首輔被整,鬧到這個份上,已經是人人自危,鬼才知道下個倒黴的是誰。連江東之當年的好友,刑科給事中劉尚志也憋不住了,站出來大吼一聲:
“你們要把當年和張居正共事過的人全都趕走,才肯幹休嗎(盡行罷斥而後已乎)?!”
然而讓人費解的是,在這片狂風驟雨之中,有一個人卻始終保持着沉默。
面對漫天陰雲,申時行十分之鎮定,既不吵,也不鬧,怡然自得。
這事要換在張居正頭上,那可就了不得了。以這位仁兄的脾氣,免不了先回罵兩句,然後親自上陣,罷官、打屁股,搞批判,不搞臭搞倒誓不罷休。劉臺、趙用賢等人,就是先進典型。
就能力與天賦而言,申時行不如張居正,但在這方面,他卻遠遠地超越了張先生。
申首輔很清楚,張居正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政務天才。而像劉臺、江東之這類人,除了嘴皮子利索,口水旺盛外,幹工作也就是個白癡水平。和他們去較真,那是要倒黴的,因爲這幫人會把對手拉進他們的檔次,並憑藉自己在白癡水平長期的工作經驗,戰勝敵人。
所以在他看來,李植、江東之這類人,不過是跳樑小醜,並無致命威脅,無須等待多久,他們就將露出破綻。
所謂寬宏大量,胸懷寬廣之外,只因對手檔次太低。
然而“鐵三角”似乎沒有這個覺悟,萬曆十三年(1585)八月,他們再一次發動了進攻。
事情是這樣的,爲了給萬曆修建陵墓,申時行前往大峪山監督施工,本打算打地基,結果挖出了石頭。
在今天看來,這實在不算個事,把石頭弄走就行了。可在當時,這就是個掉腦袋的事。
皇帝的陵寢,都是精心挑選的風水寶地,要保證皇帝大人死後,也得躺得舒坦,竟然挑了這麼塊石頭地,存心不讓皇上好好死,是何居心?
罪名有了,可申時行畢竟只是監工,要把他拉下水,必須要接着想辦法。
經過一番打探,辦法找到了:原來這塊地是禮部尚書徐學謨挑的,這個人不但是申時行的親家,還是同鄉。很明顯,他選擇這塊破地,給皇上找麻煩,是有企圖的,是用心不良的,是受到指使的。
只要咬死兩人的關係,就能把申時行徹底拖下水。而這幫野心極大的人,也早已物色好了首輔的繼任者,只要申時行被彈劾下臺,就立即推薦此人上臺,並藉此控制朝局,這就是他們的計劃。
然而這個看似萬無一失的計劃,卻有兩個致命的破綻。
幾天之後,三人同時上疏,彈劾陵墓用地選得極差,申時行玩忽職守,任用私人,言辭十分激烈。
在規模空前的攻擊面前,申時行卻毫不慌張,只是隨意上了封奏疏說明情況,因爲他知道,這幫人很快就要倒黴了。
一天之後,萬曆下文回覆:
“閣臣(指申時行)是輔佐政務的,你們以爲是風水先生嗎(豈責以堪輿)!?”
怒火中燒的萬曆罵完之後,又下令三人罰俸半年,以觀後效。
三個人被徹底打懵了,他們抓破腦袋,也想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歸根結底,還是信息工作沒有到位。這幾位仁兄晃來晃去,只知道找地的是徐學謨,卻不知道拍板定位置的,是萬曆。
皇帝大人好不容易親自出手挑塊地,卻被他們罵得一無是處,不出口氣實在說不過去。
不過還好,畢竟算是皇帝的人,只是罰了半年的工資,勵精圖治,改日再整。
可還沒等這三位繼續前進,背後卻又捱了一槍。
在此之前,爲了確定申時行的接班人選,三個人很是費了一番腦筋,反覆討論,最終拍板——王錫爵。
這位王先生,之前也曾出過場。張居正奪情的時候,上門逼宮,差點把張大人搞得橫刀自盡,是張居正的死對頭,加上他還是李植的老師,沒有更適合的人選了。
看上去是那麼回事,可惜有兩點,他們不知道:
其一,王錫爵是個很正派的人,他不喜歡張居正,卻並非張居正的敵人。
其二,王錫爵是嘉靖四十一年進士,考試前就認識了老鄉申時行,會試,他考第一,申時行考第二,殿試,他考第二,申時行第一。
〖沒有調查研究,就沒有發言權。
——毛澤東〗
基於以上兩點,得知自己被推薦接替申時行之後,王錫爵遞交了辭職信。
這是一封著名的辭職信,全稱爲《因事抗言求去疏》,並提出了辭職的具體理由:
老師不能管教學生,就該走人(當去)!
這下子全完了,這幫人雖說德行不好,但畢竟咬人在行,萬曆原打算教訓他們一下後,該怎麼樣還怎麼樣。
可這仨太不爭氣,得罪了內閣、得罪了同僚,連自己的老師都反了水,再這麼鬧騰,沒準自己都得搭進去,於是他下令,江東之、李植、羊可立各降三級,發配外地。
家犬就這麼變成了喪家犬,不動聲色之間,申時行獲得了最終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