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個文雅的人

爲保證能給崇禎同志個交代,崇禎八年六月,曹文詔奉命出發,追擊民軍。

曹文詔的攻擊目標,是十幾萬民軍,而他的手下,只有三千人。

自打開戰起,曹文詔就始終以少打多,幾千人追幾萬人,是家常便飯。

但上山的次數多了,終究會遇到老虎的。

曹文詔率領騎兵,一口氣追了幾百裡,把民軍打得落花流水,斬殺數千人。

但自古以來,人多打人少,不是沒有道理的。

跑了幾百裡後,終於醒過來了,三千人而已,跑得這麼快,這麼遠,至於嗎?

於是一合計,集結精銳兵力三萬多人,回頭,準備跟曹文詔決戰。

崇禎四年起,曹文詔跟民軍打過無數仗,從來沒輸過,膽子特大,衝得特猛,一猛子就紮了進去。

進去了就再沒出來。

民軍已走投無路,這次他們沒打算逃跑,只打算死拼。

而曹文詔由於太過激動,只帶了先鋒一千多人,就跑過來了。

三萬個死拼的人,對一千個激動的人,用現在的編制換算,基本相當於一個人打一個排,能完成這個任務的,估計只有蘭博。

曹文詔不是蘭博,但他實在也很猛,帶着騎兵衝了十幾次,所至之處,死傷遍地,從早上一直打到下午,斬殺敵軍幾千人。

眼看快到晚上,殺得差不多了,曹文詔準備走人。

這並非玩笑,曹總兵是騎馬來的,就算打不贏,也能跑得贏。

在混亂的包圍圈中,他集結兵力,發動突擊,很快就突出了缺口,準備回家洗澡睡覺。

當時場面相當混亂,誰都沒認出誰,在民軍看來,跑幾個也沒關係,所以也不大有人去管這個缺口。

但關鍵時刻,出情況了。

曹文詔騎馬經過大批民軍時,有一個小兵正好被俘,又正好看見了曹文詔,就喊了一句:

“將軍救我!”

當時的環境,應該是很吵的,有多少人聽見很難說,但很不巧,有一個最不該聽見的人,聽見了。

這個人是民軍的一個頭目,而在不久之前,他曾在曹文詔的部隊裡幹過。

作爲一個敬業的人,他立即對旁人大喊:

“這就是曹總兵!”

既然是曹總兵,那就別想跑了。

民軍集結千人,羣擁而上圍攻曹文詔。

曹文詔麻煩了,此時,他的手下已經被打散,跟隨在他身邊的,只有幾個隨從。

必死無疑。

必死無疑的曹文詔,在他人生的最後時刻,詮釋了勇敢的意義。

面對上千人的圍堵,他單槍匹馬,左衝右突,親手斬殺數十人,來回衝殺,無人可擋。

沒人上前挑戰,所有的人只是圍着他,殺退一層,再來一層。

曹文詔是猛人,猛人同樣是人,包圍的人越來越多,他的傷勢越來越重,於是,在即將力竭之時,他抽出了自己的刀。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他舉刀自盡。

曹文詔就這樣死了,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依然很勇敢。

無論如何,一個勇敢的人,都是值得敬佩的。

崇禎極其悲痛,立即下令追認曹文詔爲太子太保,開追悼會,發撫卹金,料理後事等等。

從某個角度講,曹文詔算是解脫了,崇禎還得接着受苦,畢竟那幾十萬人還在鬧騰,這個爛攤子,必須收拾。

所以,曹文詔死後不久,崇禎派出了另一個人。

當時的局勢,已經是不能再壞了,鳳陽被燒了,曹文詔被殺了,皇帝也做了檢討,原先被追着四處跑的民軍,終於到達了風光的頂點。

據史料記載,當時的將領,包括左良玉、洪承疇在內,都是畏畏縮縮,遇上人了,能不打就不打,非打不可,也就是碰一碰,只求把人趕走,別在自己防區裡轉悠,就算萬事大吉。

對此,諸位頭領大概也是明白的,經常帶着大隊人馬轉來轉去,有一次,高迎祥帶着十幾萬人進河南,左良玉得到消息,帶人去看了看,啥都沒說就回來了。

照這麼下去,估計高迎祥就算進京城,大家也只能看看了。

然而一切都變化了,從那個人到任時開始。

對這個人,崇禎給予了充分的信任,給了一個絕後而不空前的職務——五省總督。

這個職務,此前只有陳奇瑜和洪承疇幹過,但這人上來,並非是接班的,事實上,他是另起爐竈,其管轄範圍包括江北、河南、湖廣、四川、山東。

當時全國,總共只有十三個省,洪承疇管五個,他管五個,用崇禎的說法是:洪承疇督師西北,你去督師東南,天下必平!

這個人就是之前說過的第四個猛人,他叫盧象升對大多數人而言,盧象升是個很陌生的名字,但在當時,這是一個相當知名的名字,而在高迎祥、李自成的嘴裡,這人有個專用稱呼:

盧閻王。

就長相而言,這個比喻是不太恰當的,因爲所有見過盧象升的人,第一印象基本相同:這是個讀書人。

盧象升,字建鬥,江蘇宜興人。明代的江蘇,算是個風水寶地,到明末,西北打得烏煙瘴氣,國家都快亡了,這邊的日子還是相當滋潤,僱工的僱工,看戲的看戲。

鑑於生活條件優越,所以讀書人多,文人多,詩人也多,錢謙益就是其中的優秀代表。

但除此外,這裡也產猛人——盧象升。

所謂猛人,是不恰當的,事實上,他是猛人中的猛人。

但在十幾年前,他跟這個稱呼,基本是八杆子打不着,那時,他的頭銜,是盧主事。

天啓二年(1622),江蘇宜興的舉人盧象升考中了進士,當時吏部領導挑中了他,讓他在戶部當主事。

據史料說,盧主事長得很白,人也很和氣,所以人緣混得很好,沒過兩年,就提了員外郎,只用了三年時間,又提了知府。

到崇禎二年,盧象升已經是五品正廳級幹部了,就提拔速度而言,相當於直升飛機,而且盧知府人品確實很好,從來沒有灰錢收入,羣衆反應很好。

總之,盧知府的前途是很光明的,生活是很平靜的,日子是很愜意的,直到崇禎二年。

這年是比較鬧騰的,基本都是大事,比如皇太極打了進來,比如袁崇煥被殺死,當然,也有小事,比如盧象升帶了一萬多人,跑到了北京城下。

當時北京城下的援兵很多,有十幾路,盧象升這路並不起眼,卻是最有趣的一路,因爲壓根沒人叫他來。

盧象升是文官,平時也沒兵,但他聽說京城危急,情急之下,自己招了一萬多人,就跑過來了。

明末的官員,是比較有特點的,最大的特點,就是推卸責任,能不承擔的,絕不承擔,能承擔的,也不承擔,算是徹頭徹尾的王八蛋。

盧象升負責任,起碼他知道,領了工資,就該辦事。

但遺憾(或者是萬幸)的是,盧象升同志沒能打上仗,他在城下呆了一個多月,後金軍就走了。

當然,這未必是件壞事,因爲以他當時的實力,要真跟人碰上,十有八九是個死。

但這無所事事的一個月,卻永遠地改變了盧象升的命運,因爲這段時間裡,他親眼目睹,一個叫袁崇煥的統帥,如何在一夜之間,變成了囚犯。

這件事情,最終影響了他的一生,並讓他在九年之後,做出了那個關鍵性的抉擇。

朝廷的特點,一向是能用就使勁用,既然盧知府這麼積極,乾脆就讓他改了行。

崇禎三年,盧象升提任參政,專門負責練兵。

當時最能打仗、最狠的兵,除遼東,就是西北,這兩個地方的人相當彪悍,戰鬥力很強,敢於玩命,就算打到最後一個人,也不投降,是明朝主要的兵源產地。

盧象升練兵的地方是北直隸,就單兵作戰能力而言,算是二流。

然而事實證明,只有二流的頭頭,沒有二流的兵。

明朝的精銳部隊,大都有自己的名字,比如袁崇煥的兵,叫做關寧鐵騎,洪承疇的兵,叫做洪兵,而盧象升的兵,叫天雄軍。

就戰鬥力而言,明末的軍隊中,最強的,當屬關寧鐵騎,天雄軍的戰鬥力,大致排在第三(第二還沒出場),比洪兵強。

據高迎祥和李自成講,他們最怕的明軍,就是天雄軍。

比如關寧鐵騎,雖然戰鬥力強,但都是騎兵,衝來衝去,死活好歹都是一下子,但天雄軍就不同了,比膏藥還討厭,貼上就不掉,極其頑固,只要碰上了,就打到底,不脫層皮沒法跑。

天雄軍的士兵,大都來自大名、廣平當地,並沒有什麼特別,之所以如此強悍,只是因爲盧象升的一個訣竅。

兩百多年後,有一個人使用了他的訣竅,組建了一支極爲強悍的部隊,這個人的名字,叫做曾國藩。

沒錯,這個訣竅的名字,叫做關係。

和曾國藩的湘軍一樣,盧象升的天雄軍,大都是有關係的,同鄉、同學、兄弟、父子,反正大家都是熟人,隨便死個人,就能憤怒一堆人,很有戰鬥力。

但這種關係隊伍,還有個問題,那就是衝鋒的時候,一個人衝,就會有很多人跟着衝,但逃跑的時候,有一個人跑,大家也會一起跑。

比如曾國藩同志,有次開戰,就遇到這種事,站在後面督戰,還劃了條線,說越過此線斬,結果開打不久,就有人跑路,且一跑全跑,繞着線跑,追都沒追上,氣得投了河。

盧象升沒有這個困惑,因爲每次開戰,他都站在最前面。

事實上,盧先生被稱爲盧閻王,不是因爲他很能練兵,而是因爲他很能殺人——親手殺人。

之前我說過,盧象升長得很白,但我忘了說,他的手很黑。

盧象升是個很有天賦的人,據史料記載,他天生神力,射箭水平極高,長得雖然文明,動作卻很粗野,每次作戰時,都拿着大刀追在最前面,趕得對方雞飛狗跳。

他最早嶄露頭角,是一次激烈的戰鬥。

崇禎六年,山西流寇進入防區,盧象升奉命出擊,對方情況不詳,以騎兵爲主力,戰鬥力很強,人數多達兩萬。

盧象升只有兩千人,剛開戰,身邊人還沒反應過來,他就一頭扎進了敵營。

他的這一舉動,搞得對方也摸不着頭腦,被他砍死了幾個人後,才猛然醒悟,開始圍攻他。

盧象升的大刀水平估計相當好,敵人只能圍住,無法近身,萬般無奈,開始玩陰的,砍他的馬鞍(刃及鞍)。

馬鞍被幹掉了,盧象升掉下了馬,然後,他站了起來,操起大刀,接着打(步戰)。

接下來的事情,就比較駭人聽聞了,盧象升就這麼操着大刀,帶着自己的手下,把對方趕到了懸崖邊。

沒辦法了,只能放冷箭。

敵人的箭法相當厲害,一箭射中了盧象升的額頭,又一箭,射死了盧象升的隨從。

這兩箭的意思大致是,你他娘別欺人太甚,逼急了跟你玩命。

這兩箭的結果大致是,盧象升開始玩命了。而且他玩命的水平,明顯要高一籌。

他提着大刀,越砍越有勁,幾近瘋狂(戰益疾)。這下對方被徹底整懵了,感覺玩命都玩不過他,只好乖乖撤退,以後再沒敢到他的地界鬧事。

雖然盧象升的水平很高,但在當時,他還不怎麼出名,也沒機會出頭,然而幫助他進步的人出現了,這人的名字叫做高迎祥。

崇禎七年,高迎祥等人跑出了包圍圈,就進了鄖陽,鄖陽被折騰得夠嗆,巡撫也下了課,這事說過了。

但這件事,對盧象升而言,有着決定性的意義,因爲接替鄖陽巡撫的人,就是他。

如果高迎祥知道這件事情的後果,估計是死都不會去打鄖陽的。

盧象升是個聰明人,聰明在他很明白,憑藉目前的兵力,要把民軍徹底解決,是絕不可能的。

作爲五省總督(後來變成七省),他手下能夠作戰的精銳兵力,竟然只有五萬人,但在這幾省地界上轉來轉去的諸位頭領,隨便拉出來一個,都有好幾萬人,總計幾十萬,還滿世界轉悠,沒處去找。

但他更明白,徹底解決民軍的頭領,是絕對可能的。

民軍雖然人多勢衆,但大都是文盲,全靠打頭的領隊,只要把打頭的幹掉,立馬就變良民。

而在所有的頭頭裡,最有號召力,最能帶隊的,就是闖王。

強調,現在的闖王是高迎祥,不是李自成。

高迎祥在所有的頭領中,高迎祥是個奇特的人,他的奇特之處,就是他一點也不奇特。

明末的這幫頭領,都是比較特別的,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很有個性。

但凡古代幹這行的,基本是兩種人,吃不上飯的,和混不下去的,文化修養,大都談不上,所以做事一般都不守規矩,想怎麼來就怎麼來,軍隊也是一樣,今天是這幫人,沒準明天就換人了,指望他們嚴守紀律,按時出操,沒譜。

但高迎祥是個特例,他沒什麼個性,平時不苟言笑,打贏了那樣,打輸了還那樣。

許多頭領打仗,明天究竟怎麼走,不管,也懶得管,打到哪算哪。

高迎祥的行軍路線,都是經過精心設計的,並表明路標,引導部隊行進。

更嚇人的是,高迎祥的部隊,是有統一制服的——鎧甲。

一般說來,盔甲這種玩意,只有官軍才用(費用比較高,民軍裝備不起),大部都是皮甲,而高迎祥部隊的盔甲,是鐵甲。

所謂重甲騎兵,就是這個意思,更嚇人的是,他的騎兵,每人都有兩三匹馬,日夜換乘,一天可以跑幾百裡,善於奔襲作戰。

就這麼個人,連洪承疇這種殺人不眨眼的角色,看見他都發怵。

打了好幾次,竟然是個平手。

所以一直以來,高迎祥都被朝廷列爲頭號勁敵。

盧象升準備解決這個人。

當然,他很明白,光憑他手下的天雄軍,是很難做到的,所以,他上書皇帝,幾經周折,要來了一個特殊的人。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祖寬。

祖寬,不是祖大壽的親戚,具體點講,他是祖大壽的傭人。

但祖大壽同志實在太過厲害,一個傭人跟着他混了幾年,也混出來了,還當上了寧遠參將。

其實對於祖寬,盧象升並不瞭解,他最瞭解的,是祖寬手下的三千部隊——關寧鐵騎。

作爲祖大壽的親信,祖寬掌管三千關寧軍,盧象升明白,要戰勝高迎祥,必須把這個人拉過來,必須借用這股力量。

現在,他終於成功了,他認定,高迎祥的死期已然不遠。

此時的高迎祥,正在爲攻打汝寧做準備,還沒完事,祖寬就來了。

高迎祥到底是有點水平,他從沒見過祖寬,但看架勢,似乎比較難搞,毅然決定跑路。

但他之所以跑路,不是爲逃命,而是爲了進攻。

高迎祥的戰略思想十分清晰,敵人弱小,就迎戰,敵人強大,就先跑路,多湊幾個人,人多了再打。

一年前,曹文詔就是被這種戰法報銷的。

這一次,他的目的地,是陝州,在這裡,有兩個人正等待着他——李自成、張獻忠。

民軍最豪華的陣容,也就這樣了,高迎祥集結兵力,等待着祖寬的到來。

以現有的兵力,高闖王堅信,如果祖寬來了,就回不去了。

祖寬果然來了,也果然沒有回去,因爲高迎祥、李自成、張獻忠又跑路了。

高迎祥的這次選擇,是極爲英明的,因爲祖寬過來的時候,隊伍裡多了個人——左良玉。

高迎祥的這套策略,對付像王樸那樣的白癡,估計還是有點用的,但祖寬這種老兵油子,那就沒招了,他立馬看穿了這個詭計,拉上了左良玉,一起去找高迎祥算帳。

接下來是張獻忠先生的受難時間。

其實這事跟張獻忠本沒有關係,只是高迎祥讓他過來幫忙,順道掙點外快,可惜不巧的是,碰上了硬通貨。

跑路的時候,根據慣例,爲保證都能跑掉,是分頭跑的,高迎祥、李自成是一撥,張獻忠是另一撥。

所以官軍的追擊路線,也是兩撥,左良玉一撥,祖寬一撥。

不幸的是,祖寬分到的,就是張獻忠。

我說過,祖寬手下的,是關寧鐵騎,跑得很快,所以他只用了一個晚上,就追上了張獻忠,大破之。

張獻忠逃跑了,他率領部隊,連夜前行,一天一夜,跑到了九皋山。

安全了,終於安全了。

然後,他就看到了祖寬。

估計是等了很久,關寧軍很有精神,全軍突擊,大砍大殺,張獻忠主力死傷幾千人,拼死跑了出去。又是一路狂奔,奔了幾百裡,張獻忠相信,無論如何,起碼暫時是安全了。

然後,祖寬又出現了。

我說過,他的速度很快。

此後的結果,是非常壯觀的,用史書的話說——伏屍二十餘里。

張獻忠出離憤怒了,而這一次,他做出了違反常規的決定,比較有種,回頭跟祖寬決戰。

是的,上面這句話是不靠譜的,張獻忠先生從來不會違反常規,他之所以回頭跟祖寬決戰,因爲在逃跑的路上,遇上了兩個人——李自成、高迎祥。

人多了,膽就壯了,張獻忠集結數萬大軍,在龍門設下埋伏,等待祖寬的到來。

張獻忠的這個埋伏,難度很大,因爲祖寬太猛,手下全是關寧鐵騎,久經沙場,“發一聲喊,伏兵四起”之類的場景,估計嚇不住,就算用幾萬人圍住,要衝出來,也就幾分鐘時間。

面對困境,張獻忠同志展現了水平,他決定,攻擊中間。

利用突襲,把敵軍一分爲二,分而擊破,這是唯一的方法。

單就質量而言,他的手下實在比較一般,但正如一位名人所說,有數量,就有質量,他集結了十倍於祖寬的兵力,開始等待。

不出所料,祖寬出現了,依然不出所料,他沒有絲毫防備,帶領所有的兵力,進入了埋伏圈。

張獻忠不出所料地發動了攻擊,數萬大軍發動突襲,不出所料地把關寧軍衝成了兩截。

接下來,就是張獻忠先生意料之外的事了。

他驚奇地發現,雖然自己的人數佔絕對優勢,雖然自己出現得相當突然,但從這些被包圍的敵人臉上,他看不到任何慌張。

其實張先生這一招,用在大多數官軍身上,是很有效果的,對關寧軍,是無效的。這幫人在遼東,主要且唯一的工作,就是打仗,見慣大場面,所謂伏兵,無非是出來的地方偏點,時間突然點,隊伍分成兩截,照打,有啥區別?

特別是祖寬,伏兵出現後,他非但沒往前跑,反而親自斷後,就地組織反擊,而他手下的關寧軍,似乎也沒有想跑的意思,左衝右突,大砍大殺,戰鬥從早上開始,一直打到晚上,伏兵打成了敗兵,進攻打成了防守,眼看再打下去就要歇菜,撒腿就跑。

前後三戰,張獻忠損失極爲慘重,死傷無數,被打出了毛病,據說聽到盧象升、祖寬的名字就打哆嗦。

河南不能呆了,他率領軍隊,轉戰安徽。

相比而言,高迎祥、李自成的遭遇,可以用八個字來形容——只有更慘,沒有最慘。

高迎祥第一次遇見盧象升,是在汝陽城外。

據史料記載,當時他的手下,有近二十萬人,光是營帳,就有數百里(連營百里),浩浩蕩蕩,準備攻城,看起來相當嚇人。

而他的對手,趕來救援的盧象升,只有一萬多人。

其實一直以來,官軍能夠打敗民軍,原因在於官軍騎馬,而民軍只能撒腳丫跑。

但高迎祥是個例外,我說過,他的軍隊,是重甲騎兵,而且每人有兩匹馬,機動性極強,而盧象升手下能跟他打兩把的,只有關寧鐵騎,且就一兩千人。

更麻煩的是,當盧象升到達汝陽的時候,軍需官告訴他,沒糧食。

沒糧食的意思,就是沒飯吃,沒飯吃的意思,就是沒法打仗。

一般說來,軍中斷糧一天,軍隊就會失去一半戰鬥力,斷糧兩天以上,全軍必定崩潰。

盧象升的軍隊斷糧三天,沒有一個逃兵。

這個看似沒有可能的奇蹟,之所以成爲可能,只是因爲盧象升的一個舉動——他也斷糧。

他非但不吃飯,連水都不喝(水漿不入口),此即所謂身先士卒。

所以結果也很明顯——得將士心,同仇敵愾。

其實很多時候,羣衆是好說話的,因爲他們所需要的並非特權,而是公平。

公平的盧象升,是個很聰明的人,經過幾天的觀察,他敏銳地發現,高迎祥的部隊雖然強悍,但是比較鬆散,選擇合適的突破點,還是可以打一打的。

盧象升選擇的突破點,是城西,鑑於自己步兵太多,騎兵太少,硬衝過去就是找死,他想到了一個辦法。

一千多年前,諸葛亮同志鑑於實在幹不過魏國的騎兵(蜀國以步兵爲主),想到了同樣的方法。

沒錯,對付騎兵,成本最低,老少咸宜的方式,就是弓箭,確切地說,是弩。

諸葛亮用的,叫做連弩,盧象升用的,史料上說,是強弩,具體工藝結構不太清楚,但確實比較強,因爲歷史告訴我們,高迎祥的重甲騎兵,在開戰後僅僅幾個小時裡,就得到了如下結果——強弩殺賊千餘人。

其實城西的部隊被擊破,死一千多人,對高迎祥而言,並不是啥大事,畢竟他的總兵力,有幾十萬人之多,但他的軍陣中,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導致了汝陽之戰的失敗。

這個弱點,就是人太多。

幾十萬人,連營百里,而據盧象升給皇帝的報告,高迎祥的主力騎兵,有五六萬人,其餘的大都是步兵以及部隊家屬。

步兵倒還好說,家屬就麻煩了,這撥人沒有作戰能力,又大多屬於多事型,就愛瞎咋呼,看到城西戰敗,便不遺餘力地四處奔走,大聲疾呼,什麼敵人很多,即將完蛋之類。而最終的結果,就是真的完蛋了。

汝陽之戰結束,高迎祥的幾十萬大軍就此土崩瓦解,紛紛四散逃命,但高迎祥實在有點軍事水平,及時佈置後衛,阻擋盧象升的追擊。

其實盧象升也沒打算追擊,一萬人去追二十萬人,腦子有問題。 百度嫂索妙#筆閣 —明朝那些事兒

但今天不追不等於明天也不追,盧象升看準機會,跟蹤追擊,在確山再次擊敗高迎祥,殺敵軍數千人。

盧象升的亮相就此謝幕,自崇禎八年五月至十一月,他率絕對劣勢兵力,先後十餘戰,每戰必勝,斬殺敵軍總計三萬餘人,徹底扭轉了戰略局勢。

當然,高迎祥並不這麼想,他依然認爲,失敗只是偶然,他所有的兵力,是盧象升的幾十倍,戰略的主動權,依然在他的手中,今年滅不了你,那就明年。

這個想法,讓他最終只活到了明年。

十一月過去了,接下來的一個月,是很平靜的,盧象升沒有動,高迎祥也沒有動,原因非常簡單——過年。

無論造反也好,鎮壓也罷,都是工作,工作就是工作,遇到法定假日,還休息還是得休息。

休息一個月,崇禎九年正月,接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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