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選擇

明朝的道路就此確定,不妥協,不退讓。

相應的結果也很確定,皇太極帶着兵,再次攻入關內,開始搶掠。

這次入關的,可謂豪華陣容,清朝最能打的幾個,包括阿濟格、多爾袞、多鐸、嶽託,全都來了,只用三天,就打到密雲,京城再度戒嚴。

要對付猛人,只能靠猛人,崇禎隨即調祖大壽進京,同時,他還命令陝西的孫傳庭、山東的劉澤清進京拉兄弟一把,總之,最能打仗的人,他基本都調來了。

但問題在於,祖大壽、孫傳庭這類人,雖然能力很強,但有個問題——不大服管,特別是祖大壽,自從袁崇煥死後,他基本上就算是脫離了組織,誰當總督,都不敢管他,當然,他也不服管。

對這種無組織、無紀律的行爲,崇禎很憤怒,後果不嚴重,畢竟能打的就這幾個,你要把他辦了,自己提着長矛上陣?

但不管終究是不行的,崇禎決定,找一個人,當前敵總指揮。

這個人必須有能力強,戰功多,威望高,威到祖大壽等猛人服氣,且就在京城附近,說用就能用。

滿足以上條件的唯一答案,是盧象升。

崇禎十一年(1638),盧象升到京城赴任。

他趕到京城,本來想馬上找皇帝報到,然而同僚打量他後,問:

你想幹嘛?

之所以有此一問,是因爲這位仁兄來的時候,父親剛剛去世,尚在奔喪,所以沒穿制服,披麻戴孝,還穿着草鞋。如果這身行頭進宮,皇帝坐正中間,他跪下磕頭,旁邊站一堆人,實在太像靈堂。

換了身衣服,見到了崇禎,崇禎問,現在而今,怎麼辦?

盧象升看了看旁邊的兩個人,只說了一句話:主戰!

站在他身邊的這兩人,分別是楊嗣昌、高起潛。

這個舉動的意思是,知道你們玩貓膩,就這麼着!

據說當時楊嗣昌的臉都氣白了。

崇禎倒很機靈,馬上出來打圓場,說和談的事,那都是謠傳,是路邊社,壓根沒事。

盧象升說,那好,我即刻上陣。

第二天,盧象升赴前線就任,就在這一天,他收到了崇禎送來的戰馬、武器。

其實崇禎送來這些東西,只是看他遠道而來,意思意思。

然而盧象升感動了,他說,以死報國!

就如同九年前,沒有命令,無人知曉,他依然率軍保衛京城。

他始終是個單純的人幾天後,盧象升得知,清軍已經逼近通州,威脅京城。

當時他的手下,只有三萬多人,大致是清軍的一半,而且此次出戰的,都是清軍主力,要真死磕,估計是要休息的,所以大多數識時務的明軍將領都很消停,能不動就不動。

然而盧象升不識時務,他分析形勢後,決心出戰。

盧象升雖然單純,但不蠢,他明白,要打,白天是幹不動的,只能晚上摸黑去,夜襲。

在那個漆黑的夜晚,士兵出發前,他下達了一條名垂青史的軍令:

刀必見血!人必帶傷!馬必喘汗!違者斬!

趁着夜色,盧象升向着清軍營帳,發起了進攻。

進攻非常順利,清軍果然沒有提防,損失慘重,正當戰況順利進行之時,盧象升突然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

他的後軍沒有了。

按照約定,前軍進攻之後,後軍應儘快跟上,然而他等了很久,也沒有看到後軍,雖然現在還能打,但畢竟是趁人不備,打了一悶棍,等人家醒過來,就不好辦了,無奈之下,只能率前軍撤退。

盧象升決定夜襲時,高起潛就在現場。

作爲監軍太監,高起潛並沒有表示強烈反對,他只是說,路途遙遠,很難成功,盧象升堅持,他也就不說了。

但這人不但人陰(太監),人品也陰,暗地裡調走了盧象升的部隊,搞得盧總督白忙活半天。

差點把命搭上的盧象升氣急敗壞,知道是高起潛搞事,極爲憤怒,立馬去找了楊嗣昌。

這個舉動充分說明,盧總督雖然單純,腦袋還很好使,他知道高起潛是皇帝身邊的太監,且文化低,沒法講道理,要講理,只能找楊嗣昌。

在楊嗣昌看來,盧象升是個死腦筋,沒開竅,所以見面的時候,他就給盧象升上了堂思想教育課,告訴他,議和是權宜之計,是偉大的,是光榮的。

盧象升只說了一句話,就讓楊嗣昌閉上了嘴。

這句話也告訴我們,單純的盧象升,有時似乎也不單純。

“我手領尚方寶劍,身負重任,如果議和,當年袁崇煥的命運,就要輪到我的頭上!”

袁崇煥這輩子最失敗的地方,就是不講政治,相比而言,盧象升很有進步。

九年前,他在北京城下,親眼看到了袁崇煥的下場,那一幕,在他的心裡,種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他很清楚,如果議和,再被朝裡那幫言官扯幾句,漢奸叛徒的罪名,絕對是沒個跑與其死在刑場,不如死在戰場,他下定了決心。

楊嗣昌也急了,當即大喝一聲:你要這麼說,就用尚方寶劍殺我!

盧象升毫不示弱:

要殺也是殺我,關你何事?如今,只求拼死報國!

楊嗣昌沉默了,他明白,這是盧象升的最後選擇。

盧象升想報國,但比較惡搞的是,崇禎不讓。

事實上,盧象升對形勢的分析是很準確的,因爲夜襲失敗,朝廷裡那幫吃飽了沒事幹的言官正準備彈劾他,漢奸、內奸之類的說法也開始流傳,如果他同意和談,估計早就被拉出去一刀了。

更麻煩的是,崇禎也生氣了,因爲盧象升上任以來,清軍依然囂張,多處城池被攻陷,打算換個人用用。

此時,一位名叫劉宇亮的人站了出來,說,我去。

劉宇亮,時任內閣首輔,朝廷重臣,國難如此,實在看不下去,極爲激動,所以站了出來。

崇禎非常高興,大大地誇獎了劉大人幾句。

等皇帝大人高興完了,劉大人終於說出了話的下半句:我去,閱兵。

崇禎感覺很抑鬱,好不容易站出來,搞得這麼激動,竟然是涮我玩的?

其實這也不怪劉首輔,畢竟他從沒打過仗,偶爾激動,以身報國,激動完了,回家睡覺,誤會而已。

但崇禎生氣了,生氣的結果就是,他決定讓劉首輔激動到底,一定要他去督師。

關鍵時刻,楊嗣昌出面了。

楊嗣昌之所以出頭,並非是他跟劉首輔有什麼交情,實在是劉首輔太差,太沒水平,讓這號人去帶兵,他自己死了倒沒啥,可惜了兵。

所以他向皇帝建議,劉首輔就讓他回去吧。目前在京城裡,能當督師的,只有一個人。

崇禎知道這個人是誰,但他不想用。

楊嗣昌堅持,這是唯一人選。

崇禎最終同意了。

三天後,盧象升再次上任。

此時,清軍的氣勢已經達到頂點,接連攻克城池,形勢非常危急。

然而盧象升沒有行動,他依然按兵未動。

因爲此時他的手下,只有五千人,楊嗣昌講道理,高起潛卻不講,陰人陰到底,調走了大部主力,留下的只有這些人。

打,只能是死路一條,盧象升很猶豫。

就在這時,他得知了一個消息——高陽失陷了。

高陽,位處直隸(今河北),是個小縣城,沒兵,也沒錢,然而這個縣城的失陷,卻震驚了所有的人。

因爲有個退休幹部,就住在縣城裡,他的名字叫孫承宗。

他培養出了袁崇煥,構建了關寧防線,阻擋了清軍幾十年,熬得努爾哈赤(包括皇太極)都掛了,也沒能啃動。無論怎麼看,都夠意思了。

心血、才華、戰略、人才,這位舉世無雙的天才,已經奉獻了所有的一切,然而,他終將把報國之誓言,進行到人生的最後時刻清軍進攻的時候,孫承宗七十六歲,城內並沒有守軍,也沒有將領,更沒有糧草,彈丸之地,不堪一擊。

很明顯,清軍知道誰住在這裡,所以他們並沒有進攻,派出使者,耐心勸降,做對方的思想工作,對於這位超級牛人,可謂是給足了面子。

而孫承宗的態度,是這樣的,清軍到來的當天,他就帶着全家二十多口人,上了城牆,開始堅守。 在其感召之下,城中數千百姓,無一人逃亡,準備迎敵。

每次看到這裡,我都會想起黃道周,想起後來的盧象升,想起這幫頑固不化的人,正如電影集結號裡,在得知戰友戰死的消息後,男主角嘆息一聲的那句臺詞:

老八區教導隊出來的,有一個算一個,都他媽死心眼。

黃道周和孫承宗應該不是教導隊出來的,但確實是死心眼。

這種死心眼,在歷史中的專用稱謂,叫做——氣節。

失望的清軍發動了進攻,在堅守幾天後,高陽失守,孫承宗被俘。

對於這位俘虜,清軍給予了很高的禮遇,希望他能投降,當然,他們自己也知道,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所以在被拒絕之後,他們毫無意外,只是開始商量,該如何處置此人。

按照尋常的規矩,應該是推出去殺掉,成全對方的忠義,比如文天祥等等,都是這麼辦的。

然而清軍對於這位折磨了他們幾十年的老對手,似乎崇拜到了極點,所以他們決定,給予他自盡的權利。

孫承宗接受了敵人的敬意,他整頓衣着,向北方叩頭,然後,自盡而死。

這就是氣節。

消息很快流傳開來,舉國悲痛。

崇禎十一年(1638)十二月二十日,聽說此事的盧象升,終於下定了決心。

此前,他曾多次下令,希望高起潛部向他靠攏,合兵與清軍作戰,但高起潛毫不理會。而從楊嗣昌那裡,他得知,自己將無法再得到任何支援。他的糧草已極度缺乏,兵力僅有五千,幾近彈盡糧絕。

而清軍的主力,就在他的駐地前方,兵力是他的十倍,鋒芒正銳。

弄清眼前形勢的盧象升,走出了大營。

和孫承宗一樣,他向着北方,行叩拜禮。

然後,他召集所有的部下,對他們說了這樣一番話:

我作戰多年,身經幾十戰,無一敗績,今日彈盡糧絕,敵衆我寡,而我決心已定,明日出戰,願戰着隨,願走者留,但求以死報國,不求生還!

十二月二十一日,盧象升率五千人,向前進發,所部皆從,無一人留守。

出發的時候,盧象升身穿孝服,這意味着,他沒有打算活着回來。

前進至鉅鹿時,遭遇清軍主力部隊,作戰開始。

清軍的人數,至今尚不清楚,根據史料推斷,至少在三萬以上,包圍了盧象升部。

面對強敵,盧象升毫無畏懼,他列陣迎敵,與清軍展開死戰,雙方從早上,一直打到下午,戰況極爲慘烈,盧象升率部反覆衝擊,左衝右突,清軍損失極大。

在這天臨近夜晚的時候,盧象升明白,敗局已定了,他的火炮、箭矢已經全部用盡,所部人馬所剩無幾。

但他依然揮舞馬刀,繼續戰鬥,爲了他最後的選擇。

然後,清朝官員編寫的史料告訴我們,他非常頑強,他身中四箭、三刀,依然奮戰。他也很勇敢,自己一人,殺死了幾十名清兵,但他還是死了,負傷力竭而死,盡忠報國而死。

相信很多人並不知道,盧象升雖然位高權重,卻很年輕,死時,纔剛滿四十歲。

他死的時候,身邊的一名親兵爲了保住他的屍首,伏在了他的身上,身中二十四箭而死。

他所部數千人,除極少數外,全部戰死。

我再重複一遍,這就是氣節。

在明末的諸位將領中,盧象升是個很特殊的人,他雖率軍於亂世,卻不擾民、不貪污,廉潔自律,堅持原則,從不妥協。

中庸有云:

國有道,不變塞焉,國無道,至死不變。

無論這個世界多麼混亂,堅持自己的信念。

我欽佩這樣的人。

幽默記得不久前,我去央視對話節目做訪談,臺下有問觀衆站起來,說,之前一直喜歡看你的書,但最近卻發現了個問題。

什麼問題?

之前喜歡看,是因爲你寫的歷史很幽默,很樂觀,但最近發現你越來越不對勁,怎麼會越來越慘呢?

是啊,說句心裡話,我也沒想到會這樣,應該改變一下,這麼寫,比如崇禎沒有殺袁崇煥,皇太極繼位的時候,心臟病突發死了,接班的多爾袞也沒蹦幾天,就被孝莊幹掉了,然後孤兒寡母在遼東過上了安定的生活。李自成進入山林後,沒過幾天,由於水土不服,也都過去了。

然後,偉大的大明朝終於千秋萬代,崇禎和他的子孫們從此過着幸福的生活。

是的,現在我要告訴你的是,歷史的真相。

歷史從來就不幽默,也不樂觀,而且在目前可知的範圍內,都沒有什麼大團圓結局。

所謂歷史,就是過去的事,它的殘酷之處在於,無論你哀嚎、悲傷、痛苦、流淚、落寞、追悔,它都無法改變。

它不是觀點,也不是議題,它是事實,既成事實,拉到醫院急救都沒辦法的事實。

我感覺自己還是個比較實誠的人,所以在結局即將到來之前,我想,我應該跟您交個底,客觀地講,無論什麼朝代的史書,包括明朝在內,都不會讓你覺得輕鬆愉快,一直以來,幽默的並不是歷史,只是我而已。

雖然結局未必愉快,歷史的講述終將繼續,正如歷史本身那樣,但本着爲人民服務的精神,我將延續特長,接着幽默下去,不保證你不難受,至少高興點。

忽悠正如以往,清軍沒有長期駐守的打算,搶了東西就跑了,回去怎麼分不知道,但被搶的明朝,那就慘了。

首先是將領,盧象升戰死,孫傳庭、洪承疇全都到了遼東,準備防守清軍,我說過,這是拆了東牆補西牆,沒辦法,不拆房子就塌了。

其次是兵力,能打仗的兵,無論是洪兵,還是秦兵,都調到遼東了。

所以最後的結果是,東牆補上了,西牆塌了。

說起忽悠這個詞,近幾年極爲流行,有一次我跟人聊天,說起這個詞,突然想起若有一天,此詞衝出東北,走向世界,用英文該怎麼解釋,隨即有人發言,應該是cheat(欺騙)。

我想了一下,覺得似乎對,但不應該這麼簡單,畢竟如此傳神的詞,應該有一個傳神的翻譯,苦思冥想之後,我找到了一個比較恰當的翻譯:hereandthere回想過去十幾年,自打學習英語以來,我曾翻譯過不下兩篇英語文章,雖然字數較少(三百字左右),但回望短暫的翻譯生活,我認爲這個詞是最爲恰當的。

這個詞語的靈感,主要來自於熊文燦先生。作爲一個沒有兵力,沒有經驗的高級官員,他主要的武器,就是先找這裡,再找那裡,屬於純忽悠型。

但值得誇獎的是,他的忽悠是很有效果的,在福建的時候,手下只有幾個兵,對面有一羣海盜,二話不說,先找到了鄭芝龍,死乞白賴地隔三差五去找人家(所以後來有的官員彈劾他,說他是求賊),請客送禮,反覆招安,終於招來了鄭芝龍。

雖然後來證明,鄭大人是不大可靠的,但在當時,是絕對夠用了,後來他藉助鄭大人的力量,殺掉了不肯投降的海盜劉香,平定了海亂。

這種空手道的生意,估計熊大人是做上癮了,所以到中原上任的時候,他也玩了同一套把戲,先here 招降了劉國能,再用劉國能,there招降了張獻忠,hereandthere,無本生意,非常高明。

但這種生意有個問題,因爲熊大人本人並無任何實力,只要here不行,或者there 不行,他就不行了。

張獻忠就是個不行的人,按照他的習慣,投降的時候,就要想好幾時再造反,所以剛開始,他就不肯繳械,當然,這也有個說法,之所以不肯繳械,是因爲他認爲自己罪孽深重,要留着自己這幾桿槍,爲朝廷效力。

熊文燦倒是很高興,表揚了好幾次,後來他果真缺兵,去找張獻忠要幾千人幫忙,張獻忠又說還沒安頓好,先休整幾天。

張獻忠住的地方,就在今天襄樊的谷城地區,他老人家在此,基本就是縣長了,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每天都要去縣城裡轉一圈,算是視察,他手下的兵也沒消停,每天都要刻苦操練。

與此同時,張縣長也開始意識到,自己以前的行爲是有錯誤的,比如,每次打仗的時候,都用蠻力,很少動腦子,且部隊文化太低,沒有讀過兵法。爲了加強理論教育,保證將來再造反的時候,有相當的理論基礎,他找來了一個叫做潘獨鰲的秀才,給他當軍師。

這位潘獨鰲到底何許人也,待查,估計是個吳用型的人物,應該是幾次舉人沒考上,又想幹點事,就開始全心全意地給張獻忠幹活,具體說就是教書,每天晚上,在張縣長的統一帶領下,大大小小的頭目們跑去聽課,課程有好幾門,比如孫子兵法等等。學習完後,張縣長還要大家寫出學習心得,結合實際(比如再次造反後,該怎麼打仗),分析討論,學習氣氛非常濃烈。

但他所幹過最猖狂的事,還是下面這件事。

崇禎十二年(1639)年初的一天,谷城縣令阮之鈿接到報告,說谷城來了個人,正在和張獻忠見面。

阮縣令的職責是監視張獻忠,加上他還比較盡責,就派了個人去打探看看到底是誰來了,談了些什麼。

沒過多久,那人就回來了,他說談了些什麼,就不太知道了,但來的那個人,他認出來了。

誰?

李自成。

阮知縣差點暈過去。 按照常理,自從一年前被打垮後,李自成應該躲在山溝裡艱苦樸素,怎麼會出來呢?還這麼大搖大擺地見張獻忠。

讓人難以想象,這個來訪者確實是李自成,他是來找張獻忠要援助的。

更讓人想不到的是,李自成就這麼在谷城呆了幾天,都沒人管,又大搖大擺地走了。

其實不是沒人管,是沒法管。

張獻忠之所以囂張,是因爲他手下還有幾萬人,而熊大人,我說過,他的主要能力,就是這裡、那裡的忽悠,要真拿刀收拾張縣長,就沒轍了。

而且更麻煩的是,他還收了張獻忠的錢。

在明末農民起義的許多頭領,在張頭領是個異類,異就異在他不太像綠林好漢,反而很像官僚。

比如他在投降後,就馬上馬不停蹄地開始送禮,從熊文燦開始,每個月都要去孝敬幾趟,而且他還喜歡串門,聯絡感情,連遠在京城的諸位大人,他也沒忘了,經常派人去送點孝敬,所以每次有什麼事,他都知道得比較早。

此外,張縣長還很講禮數,據某些史料講,他去見上級官員時,還行下跪禮,且非常周到,具有如此天賦,竟然幹了這個,實在選錯了行。

古語有云,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而張縣長的心,似乎也差不多了,從上到下,都知道他要反,只不過遲早而已,比如左良玉,曾多次上書,要求解決張獻忠,還有阮知縣,找熊文燦講了幾次,熊大人沒理他,結果氣得阮大人回家自盡了。

總之,無論誰說張獻忠要反,熊文燦都表示,這是沒可能的,張獻忠絕不會反。

對此,許多史料都奮筆疾書,說熊大人是白癡,是智商有問題。

我覺得這麼說,是典型的人身攻擊,熊大人連忽悠都能玩,絕非白癡。他之所以始終不相信張獻忠會反,是因爲他不能相信。

我相信,此時此刻,熊文燦的腦海裡,經常出現這樣一番對話,對話的時間,是兩年前,熊大人剛剛接到調令,在以找死的覺悟準備赴任之前。

對話的地點,是廬山。對話的人,是個和尚,叫做空隱。

熊文燦跑去了廬山,找到空隱,似乎是想算卦,然而還沒等他說話,空隱和尚就先說了:

“你錯了!(公誤矣)”

怎麼個錯法呢?

“你估量估量,你有能搞定流賊的士兵嗎?(自度所將兵足制賊死命乎)

“不能。”

“有能夠指揮大局,獨當一面的將領嗎?(有可屬大事、當一面、不煩指揮而定者乎)

“沒有。”

按照上下文的關係,下一句話應該是:

那你還幹個屁啊!

但空隱畢竟是文明人,用了比較委婉的說法(似乎也沒太委婉):

“你兩樣都無,上面(指皇帝)又這麼器重你,一旦你搞不定,要殺頭的!”

熊文燦比較昏,等了半天,纔想出一句話:

“招撫可以嗎?”

然而空隱回答:

“我料定你一定會招撫,但是請你記住,海賊不同流賊,你一定要慎重!”

這段對話雖然比較玄乎,但出自正統史料,並非雜談筆記,所以可信度相當高,空隱提到的所謂海賊,指的就是鄭芝龍,而流賊,就不用多說了。

他的意思很明確,熊大人你能招降海上的,卻未必能招降地上的,可問題是,熊大人只有忽悠的能耐,就算海陸空一起來,他也只能招撫。外加他還收了張獻忠的錢,無論如何,死撐都要撐下去。

死撐的結果,就是撐死。

張獻忠之所以投降,不過是避避風頭,現在風頭過去,趕巧清軍入侵,孫傳庭和洪承疇兩大巨頭都到遼東,千載難逢,決不能錯過。

於是,崇禎十二年(1639)五月,正當崇禎兄收拾清軍入侵殘局的時候,張獻忠再次反叛,攻佔谷城。

谷城縣令阮之鈿真是好樣的,雖然他此前服毒自盡,沒有死成,又搶救過來了,但事到臨頭,很有點士大夫精神,張獻忠的軍隊攻入縣城,大家都跑了,他不跑,非但不跑,就坐在家裡等着,讓他投降,不降,殺身成仁。

很明顯,張獻忠起兵,是有着充分準備的,因爲他第一個目標,並非四周的州縣,而是曹操。

以曹操作爲外號,對羅汝才而言,是比較貼切的,作爲明末三大頭領之一,他很有點水平,作戰極狡猾,部下精銳,所以張獻忠在起兵之前,先要拉上他。

羅汝才效率很高,張獻忠剛反,他就反,並與張獻忠會師,準備在新的工作崗位上繼續奮鬥。

順道說一句,張獻忠同志在離開谷城前,乾的最後一件事,是貼布告,佈告的內容,是一張名單,包括這幾年他送出去的賄賂,金額,以及受賄人的名字,全部一清二楚,詔告天下。

不該收的,終究要還。

我沒有看到那份佈告,估計熊文燦同志的名字,應該名類前茅。

但此時此刻,受賄是個小問題,瀆職纔是大問題。

熊文燦還算反應快,而且他很幸運,因爲當時世上,能與張獻忠、羅汝才匹敵的人,不會超過五個,而在他的手下,就有一個。

在衆多頭領中,左良玉最討厭,也最喜歡的,就是張獻忠。

他討厭張獻忠,是因爲這個人太鬧騰,他喜歡張獻忠,是因爲這個人雖然鬧騰,卻比較好打,他能當上總兵,基本就是靠打張獻忠,且無論張頭領狀態如何,心情好壞,只要遇到他,就是必敗無疑。

所以左總兵毅然決定,雖說熊大人很蠢,但看在張獻忠份上,還是要去打打。

幾天後,左良玉率軍,與張獻忠、羅汝纔在襄陽附近遭遇,雙方發生激戰,慘敗——左良玉。

所謂慘敗,意思是,左良玉帶着很多人去,只帶着很少人跑回來,之所以失敗,是因爲他太過囂張,瞧不上張獻忠,結果被人打了埋伏。

這次失敗還導致了兩個後果,一、由於左良玉跑得太過狼狽,丟了自己的官印,當年這玩意丟了,是沒法補辦的,所以不會刻公章的左總兵很鬱悶。

二.熊文燦把官丟了,縱橫忽海幾十年,終於把自己忽了下去。

一個月後,崇禎下令,免去熊文燦的職務,找了個人代替他,將其逮捕入獄,一年後,斬首。

代替熊文燦的人,是楊嗣昌,逮捕熊文燦的人,是楊嗣昌,如果你還記得,當年推舉熊文燦的人,是楊嗣昌。

從頭到尾,左轉左轉左轉左轉,結果就是個圈,他知道,事到如今,他只剩下一個選擇。

崇禎十二年(1639)九月,楊嗣昌出征。

明朝有史以來,所有出征的將領中,派頭最大的,估計就是他了,當時他的職務,是東閣大學士,給他送行的,是皇帝本人,還跟他喝了好幾杯,才送他上路。

崇禎是個很容易激動的人,激動到十幾年裡,能換幾十個內閣大學士,此外,他的疑心很重,很難相信人。

而他唯一相信,且始終相信的人,只有楊嗣昌。在他看來,這個人可信,且可靠。

可信的人,未必可靠。

對於崇禎的厚愛,楊嗣昌很感動,據史料說,他當時就哭了,且哭得很傷心,很動容,表示一定完成任務,不辜負領導的期望。

當然,光哭是不夠的,哭完之後,他還向崇禎要了兩樣東西,一樣給自己的:尚方寶劍,另一樣是給左良玉的:平賊將軍印。

然後,楊嗣昌離開了京城,離開了崇禎的視線,此一去,即是永別。

崇禎十二年(1639)十月,楊嗣昌到達襄陽,第一件事,是開會。

與會人員包括總督以及所有高級將領。楊嗣昌還反覆交代,大家都要來,要開一次團結的大會。

人都來了,會議開始,楊嗣昌的第一句話是,逮捕熊文燦,押送回京,立即執行。

然後,他拿出了尚方寶劍。

明白。這是個批鬥會。

總督處理了,接下來是各級軍官,但凡沒打好的,半路跑的,一個個拉出來單練,要麼殺頭,要麼撤職,至少也是處分,當然,有一個人除外——左良玉。

左良玉很慌張,因爲他的罪過很大,敗得太慘,按楊大人的標準,估計直接就拉出去了。

但楊嗣昌始終沒有修理他,直到所有的人都處理完畢,他才叫了左良玉的名字,說,有樣東西要送給你。

左良玉很激動,因爲楊嗣昌答應給他的,是平賊將軍印。

在明代,將軍這個稱呼,並非職務,也不是級別,大致相當於榮譽稱號,應該說,是最高榮譽,有明一代,武將能被稱爲將軍的,不會超過五十個人。

對左良玉而言,意義更爲重大,因爲之前他把總兵印丟了,這種丟公章的事,是比較丟人的,而且麻煩,公文調兵都沒辦法,現在有了將軍印,實在是雪中送火鍋,太夠意思。

楊嗣昌絕頂聰明,要按照左良玉的戰績,就算砍了,也很正常,但他很明白,現在手下能打仗的,也就這位仁兄,所以必須籠絡。先用大棒砸別人,再用胡蘿蔔喂他,恩威並施,自然服氣。

效果確實很好,左良玉當即表示,願意跟着楊大人,水裡水裡去,火裡火裡去,幹到底。

對於楊嗣昌的到來,張獻忠相當緊張,緊張到楊大人剛來,他就跑了。

因爲他知道,熊文燦只會忽悠,但楊嗣昌是玩真格的,事業剛剛起步,玩不起。

張獻忠對局勢有足夠的判斷,對實力有足夠的認識,可惜,跑得不足夠快。

他雖然很拼命地跑,但沒能跑過左良玉,心情激動的左大人熱情高漲,一路狂奔,終於在四川截住了張獻忠。

戰鬥結果說明,如果面對面死打,張獻忠是打不過的,短短一天之內,張獻忠就慘敗,敗得一塌糊塗,死傷近萬人,老婆孩子,連帶那位叫做潘獨鰲的軍師,都給抓了,由於敗得太慘,跑得太快,張獻忠連隨身武器都丟了(大刀),這些東西被左良玉全部打包帶走,送給了楊嗣昌。

消息傳來,萬衆歡騰,楊嗣昌極爲高興,當即命令左良玉,立即跟蹤追擊,徹底消滅張獻忠。

左良玉依然積極,馬上率軍,尾隨攻擊張獻忠。

局勢大好。 士爲知己者死十幾天後,左大人報告,沒能追上,張獻忠跑了。

楊嗣昌大怒,都打到這份上了,竟然還讓人跑了,幹什麼吃的,怎麼回事?

左良玉回覆:有病。

按左大人的說法,是因爲他進入四川后,水土不服,結果染了病,無力追趕,導致張獻忠跑掉。

但按某些小道消息的說法,事情是這樣的,在追擊過程中,張獻忠派人找到左良玉,說你別追我了,讓我跑,結果左良玉被說服了,就讓他跑了。

這種說法的可能性,在楊嗣昌看來,基本是零,畢竟左良玉跟張獻忠是老對頭,而且左大人剛封了將軍,正在興頭上,殘兵敗將,拿啥收買左良玉?無論如何,不會幹這種事。

然而事實就是這樣。

左良玉很得意,張獻忠很落魄,左良玉很有錢,張獻忠很窮,然而張獻忠確實收買了左良玉,沒花一分錢。

他只是託人,對左良玉說了一句話。

這句話的大意是,你之所以受重用,是因爲有我,如果沒有我,你還能如此得意嗎?

所謂養寇自保,自古以來都是至理名言,一旦把敵人打光了,就要收拾自己人,左良玉雖說是文盲,但這個道理也還懂。

然而就憑這句話,要說服左良玉,是絕無可能的,畢竟在社會上混了這麼多年,一句話就想矇混過關,純胡扯。

左良玉放過張獻忠,是因爲他自己有事。

因爲一直以來,左良玉都有個問題——廉政問題。文官的廉政問題,一般都是貪污受賄,而他的廉政問題,是搶劫。

按史料的說法,左良玉的軍隊紀律比較差,據說比某些頭領還要差,每到一地都放開搶,當兵的撈夠了,他自己也沒少撈,跟強盜頭子沒啥區別。

對他的上述舉動,言官多次彈劾,朝廷心裡有數,楊嗣昌有數,包括他自己也有數,現在是亂,如果要和平了,追究法律責任,他第一個就得蹲號子。

所以,他放跑了張獻忠。

這下楊嗣昌慘了,好不容易找到個機會,又沒了,無奈之下,他只能自己帶兵,進入四川,圍剿張獻忠。

自打追繳張獻忠開始,楊嗣昌就沒舒坦過。

要知道,張獻忠他老人家,原本就是打游擊的,而且在四川一帶混過,地頭很熟,四川本來地形又複雜,這裡有個山,那裡有個洞,經常追到半路,人就沒了,楊大人只能滿頭大汗,坐下來看地圖。

就這麼追了大半年,毫無結果,據張獻忠自己講,楊嗣昌跟着他跑,離他最近的時候,也有三天的路,得意之餘,有一天,他隨口印出一首詩。

這是一首詩,一首打油詩,一首至今尚在的打油詩(估計很多人都聽過),打油詩都能流傳千古,可見其不凡功力,其文如下:

前有邵巡撫,常來團轉舞。

後有廖參軍,不戰隨我行。

好個楊閣部,離我三尺路。

文采是說不上了,意義比較深刻,所謂邵巡撫,是指四川巡撫邵捷春,廖參軍,是指監軍廖大亨。據張獻忠同志觀察,這二位一個是經常來轉轉,一個是經常跟着他走,只有楊嗣昌死追,可是沒追上。

這首詩告訴我們,楊嗣昌很孤獨。

所有的人,都在應付差事,出工不出力,在黑暗中堅持前行的人,只有他而已。

在史書上,楊嗣昌是很囂張的,鬧騰這麼多年,罵他的口水,如滔滔江水,延綿不絕,然而無論怎麼彈劾,就是不倒。就算他明明幹錯了事,卻依然支持他,哪怕打了敗仗,別人都受處分,他還能升官。

當年我曾很不理解,現在我很理解。

他只是信任這個人,徹底地相信他,相信他能力挽狂瀾,即使事實告訴他,這或許只能是個夢想。

畢竟在這個冷酷的世界上,能夠徹底地相信一個人,是幸運的。

崇禎並沒有看錯人,楊嗣昌終將回報他的信任,用他的忠誠、努力,和生命。

崇禎十三年(1640)十二月,跟着張獻忠轉圈的楊嗣昌得到了一個令他驚訝消息:張獻忠失蹤。

對張獻忠的失蹤,楊嗣昌非常關心,多方查找,其實如張頭領永遠失蹤,那也倒好,但考慮到他突遭意外(比如被外星人綁走)的機率不大,爲防止他在某地突然出現,必須儘快找到這人,妥善處理。

張獻忠去向哪裡,楊嗣昌是沒有把握,四川、河南、陝西、湖廣,反正中國大,能藏人的地方多,鑽到山溝裡就沒影,鬼才知道。

但張獻忠不會去哪裡,他還有把握,比如京城、比如襄陽。

京城就不必說了,路遠坑深,要找死,也不會這麼個死法。而襄陽,是楊嗣昌的大本營,重兵集結,無論如何,絕不可能。

下次再有人跟你說,某某事情絕無可能,建議你給他兩下,把他打醒。

張獻忠正在去襄陽的路上。

對張獻忠而言,去襄陽是比較靠譜的,首先,楊嗣昌總跟着他跑,兵力比較空虛,其次,他的老婆孩子都關在襄陽,更重要的是,在襄陽,有一個人,可以置楊嗣昌於死地。

爲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創造了跑路的新紀律,據說一晚上跑了三百多裡,先鋒部隊就到了,但人數不多——十二個。

雖然襄陽的兵力很少,但十二個人估計還是打不下來的,張獻忠雖然沒文憑,但有常識,這種事情他是不會做的。

所以這十二個人的身份,並不是他的部下,而是楊嗣昌的傳令兵。

他們穿着官軍的衣服,趁夜混入了城,以後的故事,跟特洛伊木馬計差不多,趁着夜半無人,出來放火(打是打不過的),城裡就此一片漿糊,鬧騰到天明,張獻忠到了。

他攻下了襄陽,找到了自己的老婆孩子,就開始找那個能讓楊嗣昌死的人。

找半天,找到了,這個人叫朱翊銘。

朱翊銘,襄王,萬曆皇帝的名字,是朱翊鈞,光看名字就知道,他跟萬曆兄是同輩的,換句話說,他算是崇禎皇帝的爺爺。

但這位仁兄實在沒有骨氣,明明是皇帝的爺爺,見到了張獻忠,竟然大喊:千歲爺爺饒命。

很詭異的是,張獻忠同志非常和氣,他禮貌地把襄王同志扶起來,讓他坐好。

襄王很驚慌,他說,我的財寶都在這裡,任你搬用,別客氣。

張獻忠笑了,他說,你有辦法讓我不搬嗎?

襄王想想也是,於是他又說,那你想要什麼?

張獻忠又笑了:我要向你借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腦袋。

在殺死襄王的時,張獻忠說:如果沒有你的腦袋,楊嗣昌是死不了的。

此時的楊嗣昌,剛得知張獻忠進入湖廣,正心急火燎地往回趕,趕到半路,消息出來,出事了,襄陽被攻陷,襄王被殺。

此後的事情,按很多史料的說法,楊嗣昌非常惶恐,覺得崇禎不會饒他,害怕被追究領導責任,畏罪自殺。

我個人認爲,這種說法很無聊。

如果是畏罪,按照楊嗣昌同志這些年的工作狀況,敗仗次數,陣亡人數,估計砍幾個來回,都夠了,他無需畏懼,只需要歉疚。

真實的狀況是,很久以前,楊嗣昌就身患重病,據說連路都走不了,吃不下飯,睡不着覺,按照今天的標準,估計早就住進高幹病房吊瓶了。

然而他依然堅持,不能行走,就騎馬,吃不下,就少吃或不吃,矢志不移地追擊張獻忠。我重複一遍,這並非畏懼,而是責任。

許多年來,無論時局如何動盪,無論事態如何發展,無論旁人如何謾罵,彈劾,始終支持,保護,相信,相信我能挽回一切。

山崩地裂,不可動搖,人言可畏,不能移志,此即知己。

士爲知己者死。

所以當他得知襄王被殺時,他非常愧疚,愧疚於自己沒有能夠盡到責任,沒有能夠報答一個知己的信任。

一個身患重病的人,是經不起歉疚的,所以幾天之後,他就死了,病重而亡。

他終究沒能完成自己的承諾。

他做得或許不夠好,卻已足夠多。

對於楊嗣昌的死,大致有兩種態度,一種是當時的,一種是後來的,這兩種態度,都可以用一個字來形容——活該。

當時的人認爲,這樣的一個人長期被皇帝信任,實在很不爽,應該死。

後來的人認爲,他是劊子手,罪大惡極,應該死。

無論是當時的,還是後來的,我都不管,我只知道,我所看到的。

我所看到的,是一個人,在絕境之中,真誠,無條件信任另一個人,而那個人終究沒有辜負他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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