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悟道

【躊躇】

在外面混了一年的王守仁終於帶着老婆回了北京。剛一回來,父親王華就用警惕的眼睛審視着他,唯恐他繼續幹那些奇怪的事情,但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他發現自己的兒子變了,回家之後除了看書還是看書。

他十分滿意,終於放下了心頭的大石。

王華犯了一個天真的錯誤,因爲王守仁讀的只是朱熹的書,他讀書的動機也一如以往——做聖賢。

不久之後,另一件怪事發生了。

王華突然發現,王守仁從書房失蹤了,他怕出事,連忙派人去找,結果發現這位怪人正待在自家的花園裡,看着一枝竹子發呆,一動不動。

他走上前去,奇怪地問道:

“你又想幹什麼?”

王守仁壓根就沒有看他,眼睛依然死盯着那根竹子,只是揮了揮手,輕聲說道:

“不要吵,我在參悟聖人之道。”

王華氣得不行,急匆匆地走了,一邊走一邊大叫:

“我不管了,我不管了!”

王守仁依然深情地注視着那根竹子,在他的世界中,只剩下了他和這根不知名的竹子。

王華不理解王守仁的行爲,但是大家應該理解,有了前面的哲學課打底,我們已經知道,王守仁先生正大踏步地前進在聖賢之路上,他在“格”自己家的竹子。

“格”竹子實在是一件很艱苦的事情,王守仁坐在竹子跟前,不顧風吹雨淋,不吃不喝,呆呆地看着這個有“理”的玩意兒。

“理”就在其中,但怎麼才能知道呢?

懷着成爲聖賢的熱誠和疑惑,王守仁在竹子面前守了幾天幾夜,沒有得到“理”,卻得了感冒。

王守仁病倒了,在病中,他第一次產生了疑問:朱聖人的話是對的嗎?

這就是中國哲學史上著名的守仁格竹,但這絕不僅僅是一個故事,在故事背後,還有着一個人對未知的執著和探索。

王華受夠了自己兒子的怪異行爲,他下達了最後通牒,你想研究什麼我都不管,但你必須考中進士,此後的事情任你去做。

王華沒辦法,畢竟他自己是狀元,如果兒子連進士都不是,也實在丟不起這個人。

王守仁考慮了一下,認爲這個條件還不錯,便答應了,從此他重新撿起了四書五經,開始備考。

聰明人就是聰明人,王守仁確實繼承了王華的優良遺傳基因,他二十一歲第一次參加鄉試,就中了舉人。老爹終於露出了笑臉,打發了前來祝賀的人們之後,他高興地拍着兒子的肩膀說道:

“好小子,明年必定金榜題名!”

可是事實證明,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畢竟是靠不住的,王守仁先生常年累月幹那些雜七雜八的事情,臨考前惡補只能糊弄省級考官,到了中央,這一招就不靈了。

之後弘治六年(1493)和弘治九年(1496),王守仁兩次參加會試,卻都落了榜,鎩羽而歸。

父親王華十分着急,王守仁自己也很沮喪,他沒有料到,自己想當聖賢,卻連會試都考不過,心裡十分難過。

換了一般人,此刻的舉動估計是在書房堆上一大堆乾糧,在房樑上吊一根繩子,再備上一把利器,然後拼命讀書備考。

可惜王守仁不是普通人,他經過痛苦的思索,終於有所感悟,並做出了一個決定。

爲了得到父親的支持,他又一次去找父親談話。

“我確實錯了。”

聽到這句話,王華欣慰地笑了:

“以你的天分,將來必成大業,落榜之事無須掛懷,今後用功讀書就是了,下次必定中榜。”

發完了感慨的王華高興地看着自己的好兒子,按照通常邏輯,王守仁應該謝禮,然後去書房讀書,可是意外出現了。

王守仁不但沒有走,反而向父親鞠了一躬說道:

“父親大人誤會了,我想了很久,適才明白,落榜之事本來無關緊要,而我卻爲之輾轉反側,憂心忡忡,爲此無關緊要之事煩惱不已,實在是大錯。”

王華又一次發懵了,可是王守仁卻毫不理會,繼續說道:

“我以爲,書房苦讀並無用處,學習兵法,熟習韜略纔是真正的報國之道,今後我會多讀兵書,將來報效國家。”

說完這幾句話後,他纔不慌不忙地行了一個禮,飄然而去。

面對着王守仁離去的背影,剛剛反應過來的王華髮出了最後的怒吼:

“你要氣死老子啊!”

王守仁沒有開玩笑,在二十六歲這年,他開始學習兵法和謀略,甚至開始練習武藝,學習騎射。

當然了,最終他還是給了自己老爹幾分面子,四書五經仍舊照讀,也算是對父親的些許安慰。

就在這日復一日的學習中,王守仁逐漸掌握了軍事的奧秘和非凡的武藝,此時武裝他頭腦的,再不僅僅是四書五經、聖人之言。文武兼備的他已悄悄地超越了很多人,對於他們而言,王守仁已經變得過於強大。

就這麼過了兩年,半工半讀的王守仁迎來了他人生的第三次會試,這一年他二十八歲。

要說這位王守仁的智商真不是白給的,他這麼瞎糊弄三年,竟然還是中了榜,而且據他父親調查,原先他的卷子本來被評爲第一名,可是有人走了後門(招生黑幕),一下把他擠到了二甲。

不過這也無所謂了,王守仁總算是當了官,沒給他老爹丟臉,可惜他沒有混上翰林,直接被分配去了工部(建設部),但根據工作日誌記載,王守仁不算是個積極的官員,他從來都不提什麼合理化建議,也不當崗位能手,卻認識了李夢陽,整天一起研究文學問題。

這是一種令人羨慕的生活,但在光鮮的外表下,王守仁的痛苦卻在不斷地加深。

他的痛苦來源於他的追求,因爲他逐漸感到,朱聖人所說的那些對他似乎並不起作用,他今天“格”一物,明天又“格”一物,“格”得自己狼狽不堪,卻毫無收穫。

而一個偶然的事件讓他發現,在朱聖人的理論中,存在着某些重大的問題。

這裡先提一下朱聖人理論中最爲重要的一個觀點,說起來真可謂是家喻戶曉,鼎鼎大名——“存天理,去人慾”,這句話在實際生活中的運用則更爲著名——“餓死事小,失節事大”。

這句話曾經被無數人無數次批倒批臭,我就不湊這個熱鬧了,但還是有必要解釋一下這句話的真實意思,因爲很多人可能並不知道,這也是一個深奧的哲學原理。

大家要知道,朱聖人的世界和我們的是不同的,這位哲學家的世界是分裂成兩塊的,一塊叫做“理”,另一塊叫做“欲”。

朱聖人認爲“理”是存在於萬物中的,但卻有着一個大敵,那就是“欲”,所謂“理”,是宇宙萬物的根本規律和準則,只要人人都遵循了“理”,幸福的生活就來了,那好處多了去了,天下安定了,世界和平了,宇宙也協調了。換在今天,這玩意兒還能降低犯罪率,穩定社會,那些翻牆入室的、飛車搶包的、調戲婦女的張三李四王二麻子,會統統地消失。最終實現和諧社會。

可是“欲”出來搗亂了,人心不古啊,人類偏偏就是有那麼多的,吃飽了不好好待着,就開始思考一些亂七八糟的問題,搞得社會不得安寧。

所以朱聖人的結論是,要用客觀世界的“理”,去對抗主觀人心的“欲”,而這纔是世界的本原。

通俗地說就是,爲了追求理想中的崇高道德,可以犧牲人的所有,包括人性中最基本的。

這是一個對後世產生了極大(或者說極壞)影響的理論,到了明代,這套理論已經成爲了各級教育機構的通用教材,也是大明王朝各級官僚們的行爲法則和指導思想,在那個時候,朱聖人的話就是真理,沒有多少人敢於質疑這套理論。

可是王守仁開始懷疑了,這源於一件事情的發生。

弘治十四年(1501),王守仁調到了刑部(司法部),當時全國治安不好,犯罪率很高,大案要案頻發,他便從此遠離了辦公室的坐班生活,開始到全國各地出差審案。

但是審案之餘,王大人還有一個愛好,那就是四處登山逛廟找和尚道士聊天,因爲他“格”來“格”去,總是“格”不出名堂,只好改讀佛經道書,想找點靈感。

不久之後,他到了杭州,在這裡的一所寺廟中,他見到了一位禪師。

據廟中的人介紹,這位禪師長期參佛,修行高深,而且已經悟透生死,看破紅塵,是各方僧人爭相請教的對象。

王守仁即刻拜見了禪師,他希望得到更多的啓示。

可是他失望了,這位禪師似乎沒有什麼特別,只是與他談論一些他早已熟知的佛經禪理,他慢慢地失去了興趣。而禪師也漸漸無言,雙方陷入了沉默。

在這漫長的沉默之中,王守仁突然有了一個念頭。

他開口發問,打破了沉寂。

“有家嗎?”

禪師睜開了眼睛,答:

“有。”

“家中尚有何人?”

“母親尚在。”

“你想她嗎?”

這個問題並沒有得到即刻的迴應,空蕩蕩的廟堂又恢復了寂靜,只剩下了窗外凌厲的風聲。

良久之後,一聲感嘆終於響起:

“怎能不想啊!”

然後禪師緩緩地低下了頭,在他看來,自己的這個回答並不符合出家人的身份。

王守仁站了起來,看着眼前這個慚愧的人,嚴肅地說道:

“想念自己的母親,沒有什麼好羞愧的,這是人的本性啊!”

聽到這句話的禪師並沒有迴應,卻默默地流下了眼淚。

他莊重地向王守仁行禮,告辭而去。第二天,他收拾行裝,捨棄禪師的身份,還俗回家去探望自己的母親。

寺廟的主持怎麼也沒有想到,這個上門求佛的人竟然把自己的禪師勸回了家,要讓他再待上幾天,只怕自己這裡就要關門了,便連忙把王大人請出了廟門。

王守仁並不生氣,因爲在這裡,他終於領悟了一條人世間的真理:

無論何時,何地,有何種理由,人性都是不能,也不會被泯滅的,它將永遠屹立於天地之間。

【轉折】

正是從那一天起,王守仁意識到:朱熹可能是錯的。

他開始明白,將天理和人心分開是不對的,人雖然有着種種的,但那是正常的,也是合乎情理的,強行用所謂的天理來壓制絕不可能有任何效果。

王守仁並不知道,經過十幾年的思考和求索,他已經在無意識中突破了朱聖人的體系,正向着自己那宏偉光輝的目標大踏步地前進。

可要想走到這條聖賢之路的終點,他還必須找到最後,也是最爲關鍵的疑團的答案——“理”。

雖然他不贊成朱熹的“存天理,去人慾”,也不認可人心和天理的分離,但“理”畢竟還是存在的,只有找到這個神秘的“理”,他才能徹底擊潰朱熹的體系,成就自己的聖賢之路。

可是“理”在哪裡呢?

這又不是豬肉排骨,上對門王屠戶那裡花幾文錢就能買到,奇珍異寶之類的雖然不容易搞到,但畢竟還有個盼頭。可這個“理”看不見摸不着,連個奮鬥方向都沒有,上哪兒找去?

於是唯一的方法只剩下了“格”。王守仁只能相信程頤老師的話了,今天“格”一個,明天“格”一個,相信總有一天能“格”出個結果的。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地過去,啥都沒有“格”出來,王守仁十分苦惱,他開始意識到可能是方法不對,可他也沒有別的法子,只能整日冥思苦想,但無論如何,他依然堅定地相信,只要堅持下去,是能夠成功的。

因爲他隱約地感覺到,自己已經接近了那個最終疑團的謎底。

成功確實就要到來了,可是老天爺偏偏不做虧本買賣,在將真相透露給王守仁之前,它還要給他一次沉重的打擊,考驗他的承受能力,以確認他是否有足夠的資格來獲知這個最大的秘密。

這就是之前提到過的六部九卿上書事件,事實證明,哲學家王守仁先生不是一個只會整日空想漫談的人,他有着強烈的正義感和勇氣。南京的言官戴銑上書被廷杖,大家都上書去救,由於劉瑾過於強勢,很多人的奏摺上都只談從寬處理,唯獨這位仁兄,不但要救人,還在奏章中頗有新意地給了這位司禮監一個響亮的稱呼——權奸。

劉瑾氣壞了,在當時衆多的上書者中,他特別關照了王守仁,不但打了他四十廷杖,還把他貶爲貴州龍場驛的驛丞。

這個職位用現在的話說,就是貴州龍場招待所的所長。龍場就在今天的貴州省修文縣(貴陽市管轄)境內,在改革開放的二十一世紀,那地方都還算不發達地區,在明代就更不用說了,壓根就沒什麼人,那裡的招待所別說人,連鬼都不去住。

王守仁原先大小也是個六品主事,結果一下子變成了王所長,那麼龍場招待所所長是幾品呢?

答案是沒品。也就是說大明國的官員等級序列里根本就沒這一號人物,基本算是清除出高級公務員隊伍了。

於是,天資聰慧、進士出身的王哲學家就此落到了人生的最低谷,可這還沒完,還有一場更爲嚴峻的生死考驗在等待着他。

劉瑾是一個辦事效率很高、做事很絕的人,他罷了王守仁的官,打了他的屁股,卻並不肯就此甘休,爲了一解心頭之恨,他特地找來了殺手,準備在王守仁離開京城赴任途中幹掉他。

這一招確實出人意料,一般說來很難防備,可惜劉瑾並不真正瞭解王守仁。這位兄臺雖然平日研究哲學,每天“格”物,看起來傻乎乎的,其實他還有着另外不爲人知的一面。

王守仁從小就不是一個安分的人,他應該算是個人精,連他那考上狀元的爹都被折騰得無可奈何,初中文化的劉瑾就更不是他的對手了。

他早就料到劉瑾不會放過他,便在經過杭州時玩了一個把戲,把自己的帽子和鞋子丟進了錢塘江,爲了達到此地無銀三百兩的目的,王哲學家做戲也做了全套,還留了封遺書,大意是我因爲被人整得很慘,精神壓力太大,所以投江自盡了。

這一招很絕,殺手們聽說這人已經自盡,就回去交差了,更搞笑的是連杭州的官員們也信以爲真,還專門派人在江邊給他招魂。

而與此同時,魂魄完好的王守仁已經流竄到了福建,他雖然保住了命,卻面臨着一個更爲麻煩的問題——下一步怎麼辦?

不能回京城了,更不想去貴州,想來想去也沒出路,看來只能繼續流竄當盲流了。

可盲目流動也得有個流動方向才行,往南走,還是往北走?

在武夷山,王守仁找到了問題的答案,因爲在這裡他遇到了一個老朋友。他鄉遇故知,王守仁高興之餘,便向對方請教自己下一步該怎麼辦。

他的這位朋友思考了很久,給了他一個天才的建議:

“還是算一卦吧。”(似曾相識)

於是,一百多年前老朱同志參加革命前的那一幕又重演了,在王守仁緊張的注視下,算卦的結果出來了:利在南方。

那就去南方吧。

王守仁告別了朋友,踏上了新的征途,但他仍然不願意去貴州,便選定了另一目的地——南京。

此時他的父親王華正在南京做官,而且還是高級幹部——吏部尚書。但王守仁此去並非是投奔父親,而且是秘密前往的,因爲他已經在中央掛了號,稍有不慎,可能會把父親也拉下水。他之所以要去南京,只是因爲還有一件事情沒有了結。

王守仁十分清楚,自己的父親是一個傳統古板的讀書人,他並沒有什麼偉大的夢想,只希望兒子能夠追隨自己的足跡,好好讀書做人,將來混個功名,可現實是殘酷的,自己從小胡思亂想就不說了,十幾年都沒讓他消停過,好不容易考中了個進士,現在還被免了官。

事到如今前途已經沒有了,要想避禍,看來也只能去深山老林隱居,但在這之前,必須給父親一個交代。

於是他連夜啓程趕往南京,見到了他的父親。

父親老了。

經過二十多年的歲月磨礪,當年那個一本正經板着臉訓人的中年人已經變成了白髮蒼蒼、滿面風霜的老人。

見到兒子的王華十分激動,他先前以爲兒子真的死了,悲痛萬分,現在見到活人,高興得老淚縱橫,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只是不斷地抹着眼淚。

王守仁則生平第一次用愧疚的語氣向父親致歉:

“我意氣用事,把功名丟了,對不起父親大人。”

可是他聽到的卻是這樣一個意外的答案:

“不,這件事情你做得很對。”

王守仁詫異地擡起頭,看着欣慰頷首的父親,他這才明白,那個小時候刻板地管束自己,看似不通情理的父親,是一個善良寬容的人。

經過與“劣子”長達十餘年的不懈“鬥爭”,王華終於瞭解了兒子的本性和追求,他開始相信,這個“劣子”會成就比自己更爲偉大的事業,他的未來不可限量。

父子交談之後,王華問出了一個關鍵的問題:

“你今後打算怎麼辦?”

王守仁嘆了口氣:

“我在這裡只會連累父親,京城也已回不去,只能找個地方隱居。”

這看來已經是唯一的方法,但王華卻搖了搖頭。

“你還是去上任吧。”

上任?到哪裡上任?去當所長?

“畢竟你還是朝廷的人,既然委任於你,你就有責任在身,還是去吧。”

王守仁同意了,他是一個負責任的人。

就這樣,拜別了父親,王守仁帶領着隨從,踏上了前往貴州龍場驛站的道路。在那裡,他將經受有生以來最沉重的痛苦,並最終獲知那個秘密的答案。

【悟】

王所長向着他的就職地前進了,由於他的父親是高級幹部,所以多少還給了他幾個隨從下人陪他一起上路,但這些人並不知道他們此行的目的地,只知道是跟王大人的兒子去就任官職。

這麼好的差事大家積極性自然很高,一路上歡歌笑語不斷,只有王守仁不動聲色,因爲只有他知道要去哪裡,去幹什麼。

走着走着,隨從們發現不對勁了,好地方都走過了,越走越偏,越走越遠,老兄你到底要去哪裡啊?

王守仁還是比較實誠的,他說了實話:

“我們要去貴州龍場。”

隨從們的臉立馬就白了,王大人你太不仗義了,那裡平時可是發配犯人的地方啊!

面對着隨從們的竊竊私語,王守仁十分坦然:

“如果你們不願意去,那就回去吧。”

看着猶豫不決的隨從,王守仁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默默地拾起行李,向前方走去。

夕陽之下,王守仁那孤獨的身影越來越遠,突然,遠處傳來了王守仁的大聲吟誦:

〖客行日日萬鋒頭,山水南來亦勝遊。

布穀鳥啼村雨暗,刺桐花暝石溪幽。

蠻煙喜過青揚瘴,鄉思愁經芳杜洲。

身在夜郎家萬里,五雲天北是神州!〗

“天下之大,雖離家萬里,何處不可往!何事不可爲!”王守仁大笑着。

在這振聾發聵的笑聲中,隨從們開始收拾行裝,快步上前,趕上了王守仁的腳步。

王守仁的革命浪漫主義情懷是值得欽佩的,可是真正說了算的還是革命現實主義。當他來到自己的就職地時,才真正明白了爲什麼這個地方叫做龍場——龍才能住的場所。

此地窮山惡水,荊棘叢生,方圓數裡還是無人區,龍場龍場,是不是龍住過的場所不知道,但反正不是人待的地方。

而不久之後,王守仁就發現了一個更爲嚴重的問題——驛站。

當他來到此地,準備接任驛站職位的時候,只看到了一個老弱不堪的老頭,他十分奇怪,便開始問話:

“此地可是龍場?”

“回王大人,這裡確是龍場。”

“驛丞在哪裡?”

“就是我。”

“那驛卒(工作人員)呢?”

“也是我。”

“其他人呢?”

“沒有其他人了,只有我而已。”

王守仁急了:

“怎麼會只有你呢?按照朝廷律令規定,這裡應該是有驛卒的!”

老頭雙手一攤:

“王大人,按規定這裡應該是有的,可是這裡確實沒有啊。”

看着眼前這個一臉無辜的老頭,王守仁無可奈何地癱坐在地上。

想到過慘,沒想到會這麼慘。

要說這世上還是好人多,老頭交接完走後沒多久,又折轉了回來:

“王大人,如果你在這裡碰到了漢人,那可千萬要小心!”

“爲什麼?”

“這裡地勢險惡,要不是流竄犯,或是窮兇極惡之徒,誰肯跑到這裡來啊!”

“那本地的苗人呢?”

“喔,這個就不用操心了,他們除了時不時鬧點事,燒個房子外,其餘時間是不會來打擾王大人的,他們的問題基本都是內部解決。”

“爲什麼?”

“因爲他們不懂漢話啊!”

王守仁快暈過去了,他終於明白自己面對的是一個怎樣的局面。

老頭走了,臨走前留下了一句十分“溫暖人心”的話:

“王大人多多保重,要是出了什麼事,記得找個人來告訴我一聲,我會想法給大人家裡報信的。”

好了,王所長,這就是你現在的處境,沒有下屬,沒有官服,沒有編制,甚至連個辦公場所都沒有,你沒有師爺,也沒翻譯,這裡的人聽不懂你說的話,能聽懂你說話的人都不是什麼好人。

官宦出身、前途光明的王守仁終於落到了他人生的最低谷,所有曾經的富貴與美夢都已經破滅,現在他面對着的是一個人生的關口。

堅持,還是退卻?

王守仁捲起了袖子,召集了他的隨從們,開始尋找木料和石料,要想長住在這裡,必須修一所房子。

然後他親自深入深山老林,找到了當地的苗人,耐心地用手語一遍又一遍地解釋,得到他們的認同,讓他們住在自己的周圍,開設書院,教他們讀書寫字,告訴他們世間的道理。

當隨從們苦悶不堪、思鄉心切的時候,他主動去安慰他們,分擔他們的工作。

王守仁用自己的行動做出了選擇。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爲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

面對着一切的困難和痛苦,仍然堅定前行,泰然處之的人,纔有資格被人們稱爲聖賢。

王守仁已經具備了這種資格。

但是他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沒有找到答案——“理”。

必須找到,並且領悟這個“理”,才能懂得天地大道的秘密。除此之外,別無他路。

可是“理”到底在哪裡呢?十餘年不間斷地尋找,沉思,不斷地“格”,走遍五湖四海,卻始終不見它的蹤影!

爲了衝破這最後的難關,他製造了一個特別的石槨,每天除了幹活吃飯之外,就坐在裡面,沉思入定,苦苦尋找“理”的下落。

格物窮理!格物窮理!可是事實讓他失望了,怎麼“格”,這個理就是不出來,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中,他逐漸變得急躁、憤怒,脾氣越來越差,隨從們看見他都要繞路走。

終於,在那個宿命的夜晚,他的不滿達到了頂點。

黑暗已經籠罩了寂靜的山谷,看着破爛的房舍和荒蕪的窮山峻嶺,還有年近中年、一事無成、整日空想的自己,一直以來支撐着他的信念終於崩潰了,他已經三十七歲,不再是當年的那個風華少年,他曾經有着輝煌的仕途、光榮的出身、衆人的誇耀和羨慕。

現在這一切都已經離他而去。

最讓人痛苦和絕望的折磨方法,就是先賜予,然後再一一拿走。

十幾年來,唯一支撐着他的只有成爲聖賢的願望。但事實是殘酷的,多年的努力看來已付之流水,除了日漸稀少的頭髮,他什麼也沒有得到。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呢?

矢志不移,追尋聖賢,錯了嗎?

仗義執言,挺身而出,錯了嗎?

沒有錯,我相信我所做的一切都沒有錯。

那上天爲何要奪走我的榮華,羞辱我的尊嚴,使我至此山窮水盡之地步?

既然你決意奪去我的一切,當時爲何又給予我所有?

шωш ▲тт kΛn ▲¢O 奪走你的一切,只因爲我要給你的更多。

給你榮華富貴,錦衣玉食,只爲讓你知曉世間百態。

使你困窘潦倒,身處絕境,只爲讓你通明人生冷暖。

只有奪走你所擁有的一切,你才能擺脫人世間之一切浮躁與誘惑,經受千錘百煉,心如止水,透悟天地。

因爲我即將給你的並非富甲一方的財富,也不是號令天下的權勢,卻是這世間最爲珍貴神秘的寶物——終極的智慧。

王守仁在痛苦中掙扎着,一切都已失去,“理”卻依然不見蹤影。

竹子裡沒有,花園裡沒有,名山大川裡沒有,南京沒有,北京沒有,杭州沒有,貴州也沒有!

存天理,去人慾!

天理,人慾!

理!欲!

吃喝拉撒都是欲,“欲”在心中,“理”在何處?“理”在何處? !

王守仁陷入了極度的焦慮與狂躁,在這片荒涼的山谷中,在這個死一般寧靜的夜晚,外表平靜的他,內心正在地獄的烈火中煎熬。

答案就在眼前!只差一步!只差一步而已!

忽然,一聲大笑破空而出,打碎了夜間山谷的寧靜,聲震寰宇,久久不絕。

在痛苦的道路上徘徊了十九年的王守仁,終於在他人生最爲痛苦的一瞬獲知了秘密的答案。

空山無人,水流花開。

萬古長空,一朝風月。

此一瞬已是永恆。

我歷經千辛萬苦,虛度十九年光陰,尋遍天涯海角,卻始終找不到那個神秘的“理”。

現在我終於明白,原來答案一直就在我的身邊,如此明瞭,如此簡單,它從未離開過我,只是靜靜地等待着我,等待着我的醒悟。

“理”在心中。

我竟如此的愚鈍啊,天地聖賢之道並非存於萬物,也無須存於萬物,天人本是一體,何時可分?又何必分?

隨心而動,隨意而行,萬法自然,便是聖賢之道!

存天理,去人慾?

天理即是人慾。

這是載入史冊的一瞬,幾乎所有的史書都用了相同的詞語來描述這一瞬——“頓悟”,中華文明史上一門偉大的哲學“心學”就此誕生。

它在這個幽靜的夜晚,誕生於僻靜而不爲人知的山谷,悄無聲息,但它的光芒終將照耀整個世界,它的智慧將成爲無數人前進的嚮導。

王守仁成功了,歷史最終承認了他,他的名字將超越所有的帝王,與孔子、孟子、朱子並列,永垂不朽。

第20章 沒有選擇第16章 奮戰第21章 曙光第16章 奮戰第11章 必殺劉瑾第27章 不得不反了!第7章 不起眼的敵人第14章 復仇第3章 天下的對弈第1章 有冤報冤,有仇報仇第8章 天下,三人而已第4章 夜半歌聲第7章 殺人第28章 你死我活的戰爭第10章 隱藏的精英第16章 奮戰第30章 離勝利只差一步第6章 明君第7章 死鬥第20章 英雄的結局第21章 曙光第11章 強大,無比強大第9章 生死相搏第6章 最陰險的敵人第21章 囚徒朱祁鎮第11章 勇氣第6章 天子守國門!第11章 必殺劉瑾第3章 公道第1章 致命的正義第20章 新的開始第9章 決戰不可避免第4章 就從這裡起步第1章 皇太極第2章 隱藏的敵人第10章 隱藏的精英第19章 選擇第1章 有冤報冤,有仇報仇第10章 敵人第9章 生死相搏第4章 成熟第15章 遠征沙漠第17章 死亡的陰謀第1章 童年第15章 道統第16章 奮戰第14章 強敵第9章 致命的疏漏第6章 霸業的開始第7章 殺人第22章 奪門第6章 明君第20章 英雄的結局第4章 成熟第4章 夜半歌聲第1章 有冤報冤,有仇報仇第9章 致命的疏漏第15章 力挽狂瀾第19章 終結的歸宿第8章 傳奇就此開始第8章 帝王的財產第3章 天下的對弈第10章 敵人第10章 敵人第13章 下一個目標,張士誠!第16章 奮戰第17章 奇蹟第10章 最後的秘密第14章 東山再起第13章 下一個目標,張士誠!第15章 天才的謀略第7章 不起眼的敵人第14章 東山再起第9章 東林黨的實力第20章 回家第5章 最終的亂戰第18章 制勝之道第17章 名將的起點第10章 等待最好的時機第18章 北京保衛戰第5章 鋒芒第15章 一個文雅的人第4章 混戰第21章 藍玉的覆滅第6章 霸業的開始第1章 皇帝很脆弱第1章 絕頂的官僚第12章 東南的奇才第17章 死亡的陰謀第18章 二次攤牌第13章 第二個猛人第13章 第二個猛人第20章 最後的名將——藍玉第21章 藍玉的覆滅第21章 結束了第15章 兵不厭詐第1章 有冤報冤,有仇報仇第17章 信念第4章 不倫之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