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成熟

【天下,己任】

嘉靖三十三年(1554),帶着一腔憤懣,三十歲張憤青回到了家,說句實話,他選擇這個時候回家,實在是再合適不過了,因爲此時朝廷正鬥得你死我活,楊繼盛拼死上書,嚴嵩大施淫威,徐階左右逢源,一片腥風血雨,按照張居正的那個性格,想不捲進去都難。

不搞政治,又沒有其他娛樂方式,只好遊山玩水了,於是在那三年之中,張居正遊覽了許多名勝古蹟,從西子湖畔到武當之巔,處處都留下了他的足跡,然而這一輪全國三年遊不但沒有舒緩他的心情,卻使他發現了另一個問題。

原來人生可以如同地獄一般。在看過了無數百姓沿街乞討,賣兒賣女,只求能夠多吃一頓,多活一天的慘象後,張居正發出了這樣的長嘆。

從神童到秀才,再到舉人、進士、翰林,縱使有着這樣那樣的不快,但張居正的一生還是比較順利的,他不缺衣食,有學上,有官當。

而直到他遊歷各地,親眼目睹之後,才明白了這樣幾個真理,比如:一個人如果沒有土地,就沒有收入,沒有收入就沒有食物,沒有食物,就會開始變賣家產,從傢俱、房子到老婆,孩子,到了賣無可賣,就會去扒樹皮,樹皮扒完了,就去吃觀音土,而觀音土無法消化,吃到最後,人就會死,死的時候肚子會脹得很高。

同時他還發現,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人不喜歡詩詞書畫,也沒有那麼多的憂傷哀愁,他們想要的只是一碗摻着沙子的米飯,對那些骨瘦如柴、眼凹深陷的饑民而言,一幅字畫是王羲之的還是懷素的,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張字畫紙夠不夠厚,方不方便消化。

在看到那些倒斃在街頭,無人理會也無人收拾的屍體時,他有時也會想,這些人生前是不是也有過妻子、丈夫、孩子,是不是也曾有過一個歡笑的生活,一個幸福的家。

就在張居正爲此痛心疾首之時,一個冤家卻再次找上了門來。

這個人就是遼王,說起來,這實在是個缺心眼的傢伙,聽說張居正回來了,竟然主動找來,只爲了一個目的——玩。

作爲一個藩王,呆在荊州這麼個小地方,平時又不能走遠,只能搞點吃喝嫖賭,真是大大的沒趣,所以在他看來,張居正可謂是供消遣的最好人選。

這位仁兄還很健忘,他似乎不記得眼前這個玩伴的祖父曾被自己活活害死,而張居正則成爲了玩具,被叫到王府,陪這位公子哥每天飲酒做詩,強顏歡笑。

在那些屈辱的日子裡,張居正默默忍受着這一切,與此同時,他又發現了這個世界的另一面:原來人生也可以如同天堂一般。

比如這位遼王,含着金鑰匙出生,豐衣足食卻依然不知足,魚肉着屬地的百姓,想用就用,想拿就拿,他要做人,百姓就得做牲口,他要瀟灑地去活,百姓就要痛苦地去死。

每當張居正結束應酬,離開豐盛的酒席,走出金碧輝煌的王府門口時,總能看到餓得奄奄一息的饑民和無家可歸只能睡大街的流浪者。

原來天堂和地獄只有一牆之隔。

這就是大明天下的真相,當無數的貧民受到壓榨,失去土地四處流浪的時候,高貴的大人們卻正思考着明天去何處遊玩,該作一首什麼樣的詩。

這些在官員們看來並不稀奇的場景卻深深地打動了張居正,因爲他和大多數官員不同,他還有良心。

面對着那些乞求和無助的眼神,面對着路旁凍餓而死的屍骨,張居正再次確立了他的志向,一個最終堅持到底的志向——以天下爲已任。

所謂以天下爲已任,通俗點說就是把別人的事情當作自己的事情來辦。地球人都知道,卻似乎只有外星人辦得到。

幾百年前,一位叫亞當斯密的人在自己的家中寫下了一本書,名叫《國富論》,在這本被譽爲經濟學史上最爲偉大的著作中,亞當同志爲我們指出了這樣一個真理——人天生,並將永遠,是自私的動物。

只要回家照照鏡子,你就會發現這個法則十分靠譜,試問有誰願意爲了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去拼搏、奮鬥,付出自己的一切努力、心血乃至生命?順便說一句,沒準人家還不領你的情。

不是個傻子,也是精神病。相信這就是大多數人的回答,但問題在於,這樣的人確實是存在的,他們甘願犧牲自己的一切,只是爲了別人的利益。

而這個特殊的羣體,我們通常稱之爲偉人,所以說偉人不是那麼容易乾的。

孔子應該算是衆多偉人中的一位,他的一生都致力於尋求真理,普及教育,當然,他並不是一個所謂“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他的言行自然也不是“心靈雞湯”或“勵志經典”,在我看來,他倒像是個“不可救藥的悲觀主義者”。

他流浪數十年,周遊四方,目睹了最爲殘酷的屠殺與破壞,但他依然選擇了傳道,把希望與知識傳遞給更多的人,這無疑是一個偉大的行爲,而他這樣做的真正原因決不是樂觀,而是——悲憫。

瞭解世界的黑暗與絕望,卻從不放棄,並以悲天憫人之心去關懷所有不幸的人。

這纔是偉人之所以成爲偉人的真正原因,這纔是人類最爲崇高的道德與情感。

張居正就是這樣一個偉人,他錦衣玉食,前途遠大,不會受凍,更不會捱餓,他可以選擇作一個安分守己的官僚,熬資歷混前途,最終名利雙收。

然而和那位騎着摩托車橫跨南美洲的格瓦拉醫生一樣,在見識了世上的不公與醜陋後,他選擇了另一條道路,一條無比艱苦,卻無比光輝的道路。

在黑暗之中,張居正接過了前人的火把,成爲了又一個以天下爲己任的人。

所以我相信,即使這個世界十分陰晦,十分邪惡,即使它讓你痛不欲生,生不如死,但依然應該鼓起勇氣,勇敢地活下去。

所以我相信,希望是不會死去的。

【天賦,無與倫比】

嘉靖三十六年(1557),張居正回到了北京,此時的他已經脫胎換骨,他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也知道該如何去做。

如果單以智商而論,嘉靖年間的第一聰明人應該還輪不上徐階,因爲從實際表現上看,張居正比他還要厲害得多。

在那年頭,想在朝廷混碗飯吃實在不易,爲了生存,徐階裝了二十多年孫子,還要多方討好妥協,而張居正的表現卻讓所有的人大吃一驚。

這位年輕人雖然剛剛三十出頭,且在不久之前還是個標準憤青,但在短短几年之間,他已經變成了一個喜怒不形於色,城府深不可測的政壇高手。當時徐階已與嚴嵩公開對立,除了個把膽子大的,沒人敢與徐階公開接觸,唯恐被嚴黨當作敵人幹掉。即使像吳時來、鄒應龍這樣的死黨,每次找徐階都是趁着夜裡,悄悄地進府,打槍的不要。

唯一的例外就是張居正,他總是白天來,還喜歡坐官轎,高聲通報,似乎唯恐人家不知道他和徐階的關係,甚至在朝堂上,他也敢公開和徐階交頭接耳。

而更爲奇怪的是,對於這一幕幕景象,嚴嵩及其黨羽卻不感到絲毫奇怪,也不把他當作對手,因爲張居正和他們這邊的關係也不錯,雖然沒有深交,卻也經常走動。

即使在我們普通人看來,張居正的行爲也無疑是典型的兩面派,但在當時,連精得腦袋冒煙的嚴嵩都認爲,這位張翰林是一個光明磊落的人,從不結黨,坦坦蕩蕩。

明明是徐黨,明明是耍手段,那麼多人都看着,就是看不穿。在長達四十餘年的嘉靖朝中,這是最讓人莫名其妙的一幕。

而對此怪象,唯一合理的解釋是:張居正是個超級能人。在他的身上,有着一種可怕的政治天賦。即使在最爲險惡的政治環境中,他也能夠進退自如,在交戰雙方的槍林彈雨中游刃有餘,如此絕技,估計連國際紅十字會也望塵莫及。

所以在那幾年裡,雖然外面你死我活,血流成河,張居正卻穩如泰山,安然無恙。

可你要是由此認爲他安分守己,那就錯了。

在徐黨中,張居正大概是最爲激進的一個,經常在徐階面前喊打喊殺,大有與嚴嵩不共戴天的氣勢。

然而徐階只是微笑,他安排吳時來、董傳策、張翀試探嚴嵩,命令鄒應龍彈劾嚴世藩,但張居正這顆棋子,他卻從未動過。因爲他很清楚,這是一個非同尋常的人,而現在,還不是讓他上場的時候。

事實上,張居正不但沒有出場的機會,連官都升得慢,嘉靖二十六年的進士,一轉眼都十多年了,還是個正七品編修,連楊繼盛都不如。

對此張居正也想不通,怎麼說自己跟的也是朝廷的第二號人物,進步得如此之慢,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但當兩年之後,他聽到那道任職命令之時,所有的抱怨頓時煙消雲散,他終於知道了徐階的良苦用心。

嘉靖三十九年(1560),翰林院編修張居正因工作勤奮努力,考覈優異,升任右春坊右中允,兼管國子監司業。

右春坊右中允和國子監司業都是六品官,看上去無足輕重,也不起眼,但事實絕非如此:

右春坊右中允的主要職責是管理太子的來往公文,以及爲太子提供文書幫助,而國子監司業大致相當於中央大學的副校長,僅次於校長(祭酒)。

現在明白了吧,成了右中允,就能整理太子的文件,就能和太子拉上關係,這叫找背景。當上中央大學的副校長,所有的國子監學員都成了你的門生,這叫拉幫派。要知道,蔣介石就最喜歡別人叫他校長,那不是沒有道理滴。

況且這兩個職務品級不高,也不惹人注意,沒有成爲靶子的危險,還能鍛鍊才幹,對於暫時不宜暴露的指定接班人來說,實在是再合適不過了。

算盤精到這個份上,徐階兄,我服了你!

但天衣無縫總是不可能的,順便說一句,當時的國子監校長恰好就是高拱,而這一巧合將在不久之後,給徐階帶來極大的麻煩。

徐階對張居正實在是太好了,好得沒了譜,嘉靖三十九年,徐階與嚴嵩的鬥爭已經到了生死關頭,雙方各出奇招,只要是個人,還能用,基本都拉出去了,但無論局勢多麼緊張,作爲徐階最得意的門生,張居正卻始終沒有上陣,只是安心整理公文,教他的學生。

照這個勢頭看,即使要去炸碉堡,徐大人也會自己扛炸藥包。

而這一切,張居正都牢牢地記在心裡,他知道徐階對自己的期望。

嚴嵩終究還是倒了,倒在比他更聰明的徐階腳下,於是張居正的前途更加光明瞭,嘉靖四十三年(1564),他被提升爲右春坊右諭德。

右諭德是從五品,也就是說張居正在四年之間,只提了半級,然而當他聽到這個任命的時候,高興得差點跳起來,因爲這個右諭德的唯一工作,就是擔任裕王的講官。

裕王跟徐階從來就不是一條線,能把張居正安插進去,那實在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就這樣,張居正進入了裕王府,成爲了裕王的四大講官之一,說來有趣,其他三位都是他的老熟人,他們分別是:當年的老同事高拱,當年的老同學殷士儋,還有當年的老師陳以勤(高考時是他批的卷)。

這四位講官就此開始了朝夕相處的教學生活,在不久的將來,他們將成爲帝國政壇的風雲人物。

徐階本打算讓張居正再多磨礪幾年,到時再入閣接班,但現在情況發生了變化,由於自己的錯誤判斷,高拱已然佔據了優勢,必須提前開始行動了。

但當徐階準備收穫自己栽培了十幾年的莊稼時,意外發生了。

他驚奇地發現,在張居正這塊自留地上,竟然長出了雜草。

雜草的名字叫做高拱。

高拱這個人人如其名,性格高傲且極其難拱,與他同朝爲官的人很少能成爲他的朋友,因爲他不但自負才高,且常常藐視同事和上級,動不動就是一句:你們這幫蠢……

或許你會奇怪,這人自己不蠢嗎,羣衆基礎如此之差,怎麼還能升官?我告訴你,高先生可不蠢,你要知道,他雖然瞧不起上級同事,卻很尊重老闆(皇帝)。經常寫青詞送給嘉靖,且文辭優美,當時的大臣們公認,他寫這種馬屁文章的水平可排第二(第一名是狀元李春芳),徐階都要靠邊站。

更何況,他手裡還捏着一個裕王,有如此雄厚的資源,鄙視也罷,罵也罷,你能怎樣?

所以他的朋友很少,郭樸算一個,張居正也算一個。

郭樸是他的同鄉兼戰友,就不多說了,而張居正之所以能成爲他的朋友,完全是靠實力。

高拱曾經對人說過,滿朝文武,除叔大(張居正字叔大)外,盡爲無能之輩。

剛到國子監的時候,高拱對自己的這位副手十分不以爲然,把張居正當下人使喚,呼來喝去,人家到底是個副校長,這要換了個人,估計早就鬧起來了。

然而張居正一聲不吭,只是埋頭做事,短短几個月,就把原先無人問津的國子監搞得有聲有色。高拱就此對他刮目相看。

幾年之後,當兩人以裕王講官身份重逢的時候,高拱已經徹底瞭解了這個人的學識和器量,於是他第一次放下了架子,每次見到張居正,居然會主動行禮,而且經常找他聊天,交流思想。

久而久之,兩人成了要好的朋友,還經常一起相約出去遊玩。正是在那次郊遊之中,高拱向張居正袒露了自己內心的秘密。

在那個陽光明媚的清晨,屹立在晨風之中的高拱面對着眼前的江山秀色,感慨萬千,對站在身邊的張居正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以君之材,必成大器,我願與君共勉,將來入閣爲相,匡扶社稷,建立千秋不朽之功業!”

張居正目不轉睛地盯着眼前這個意氣風發的人,然後他走上前去,面對這位志同道合的戰友,堅定地點了點頭。

是的,這也正是我的目標。

在那一刻,五十二歲的高拱與三十九歲的張居正結成了聯盟,一個雄心萬丈,於危難中力挽狂瀾、建功立業的志向就此立下。

天下英雄,盡出於我輩!

老謀深算的徐階很快就發覺了兩人之間的關係,他知道,要指望張居正一邊倒,幫他打擊高拱,已經不可能了。但高拱在內閣中氣焰日漸囂張,一時之間他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

就在他苦苦思索對策的時候,一個意外事件發生了,遺憾的是,對徐階而言,這實在不是一件好事。

事情是這樣的,在當時的朝廷裡,有一個叫胡應嘉的言官,話說這位仁兄有一天閒來無事,便幹起了本職工作——彈劾,這次他選中的目標是工部副部長李登雲。

他的本意其實只是罵罵人而已,可問題是他的彈章寫得實在太好,沒過幾天,消息傳來,李登雲被勒令退休了。

這下子胡應嘉懵了,雖說一篇文章搞倒了一個副部長,也算頗有成就,但問題在於,這位李登雲有個親家,名叫高拱。

完嘍,胡應嘉同志這下麻煩了,得罪了高拱,遲早吃不了兜着走,而且他還由路邊社得知,高拱大人對此事極爲惱火,準備收拾他。

無奈之下,胡應嘉決定鋌而走險,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奮力一博。他開始打探消息,準備先下手爲強。

很快,他就得知了這樣三個消息:首先,嘉靖最近得了重病,身體很不好。

其次,高拱搬了家,住到了西安門。

最後,高拱曾把自己西苑值班房的一些私人物品搬回了家,還經常回家住。

這三個情況看上去毫無關係,也無異常,但殺人的血刀卻正隱藏其中,胡應嘉靈機一動,想出了一個極爲毒辣的計策,並隨即揮毫潑墨,寫下了一封彈章。

我曾整理過明代言官的奏疏,看過不下百封的彈章,罵法各異,精彩紛呈,但要論陰險毒辣之最,那還要算是胡應嘉的這封大作,百年後讀來仍讓人毛骨悚然,冷風刺骨。

“臣吏科給事中胡應嘉上奏,禮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高拱身受陛下大恩,卻於皇上病重之時脫離職守,擅自回家,並將其值廬(即值班房)內的物品盡數搬回家中,臣實不知其有何用心?!”

毒,實在太毒了,要知道,嘉靖這一輩子最怕的就是大臣另有所圖,當年徐階提議立太子,都差點被他給廢了,現在正值病重之時,高拱就開始收拾行李了,這不擺明了是要另起爐竈嗎?

按照嘉靖的性格,如無意外,他看到這封彈章之日,即是高拱斃命之時。而這條毒計更爲陰險的地方在於,胡應嘉已經看透了高拱與徐階的矛盾,他知道,一旦此文上傳內閣,挑起戰火,高拱必定認爲是徐階所主使,到時全面開戰,這個黑鍋就可以轉嫁給徐階,沒準還能得到他的賞識。

順便提一下,胡應嘉是徐階的老鄉。

這是一個幾近完美的一石三鳥之計,胡應嘉佈置完畢,便得意洋洋地等待着高拱的死訊,卻沒有想到他疏忽了一個最爲重要的問題——病人是容易被激怒的,但要是病到一定程度,想怒也怒不了了。

此時的嘉靖同志已經病入膏肓了,躺在牀上奄奄一息,就等着去閻王那裡報到,哪裡還有精力去看胡應嘉的彈章?於是胡言官這份飽含殺人熱情的文書就落入了高拱的手中。

當高拱看完這份奏疏之後,頓如五雷轟頂,冷汗直冒,他大爲惱火,當即認定這是徐階的陰謀,公開表示與首輔大人勢不兩立,並連夜找到郭樸,商量反擊的對策。

內閣裡被人排擠,張居正被人插足,現在又多了個胡應嘉,徐首輔恨不得去撞南牆,就在他焦頭爛額之際,另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傳來:

嘉靖死了。

終於還是死了,死並不奇怪,這麼晚才死,那纔是怪事。

要知道,這位仁兄幾十年如一日,把有限的精力投入到無限的修道中去,並以大無畏的精神親身品嚐了據說吃了能長生不老的新型藥品——金丹,據分析,其主要成分包括金(Au)、銀(Ag)、汞(Hg)以及多種重金屬,礦物質。

嘉靖是個好同志,就這麼些玩意,他一吃就是四十年,且毫無怨言,而他竟然還是堅強地活到了六十歲,奇蹟,真是奇蹟。

說實話,對於這位仁兄,我並不感冒,但沒有辦法,他當政四十餘年,手下能人輩出,怪事頻發,不寫也實在說不過去,而回過頭來,看看這位天才皇帝的一生,實在令人感慨。

嘉靖是個聰明人,十六歲就能控制朝政,操縱羣臣,而他的下屬大都能力超強,文臣夏言、徐階、胡宗憲全都權謀老到,武將戚繼光、俞大猷、譚綸個個兇狠強悍,可謂是人才濟濟。

然而國家卻變成了這樣一副樣子,正如海瑞所說,百姓窮困潦倒,家家乾淨,官場腐敗橫行貪詐成性,國家入不敷出,年年鬧赤字,大明帝國逐漸滑向崩潰的邊緣。

出現如此之怪象,只是因爲兩個字——自私。

嘉靖很自私,他認爲做皇帝就是來享福的,沒有義務,只有權利,而爲了享受,就必須分裂羣臣,讓他們鬥來鬥去,自己的地位才能穩固。爲了享受,就必須修道,這樣才能活得更長。至於國計民生,鬼才去管。

總之一句話,在我死後,哪怕洪水滔天!

太上大羅天仙紫極長生聖智統三元證應玉虛總掌五雷大真人玄都境萬壽帝君朱厚熜——還是死了。

不過如此。

所以對他的死,也只有一個字可形容:

該!

【不朽】

在嘉靖崩掉的那一夜,第一個接到死訊的人,是徐階。

當然,你要指望他號啕大哭,痛不欲生,那是不太現實的,但聽到這個消息後,徐階確實沉默了,並非默哀,只是因爲幾十年的政治經驗告訴他,一個千載難逢的反敗爲勝之機已經出現,就在這個死人的身上。

他立刻下達了命令:

“把張居正叫來!”

此時的張居正只是一個翰林院學士,還不是內閣成員,自然也沒有值班的義務,所以當他從熱被窩裡被人叫出來,頂着北京十二月的寒風跑進宮時,還是一頭霧水。

徐階告訴他,皇帝死了。張居正卻極爲平靜,不置可否。

死就死了吧,又不是我爹,有啥好激動的。

但他還是激動了,因爲徐階又說了一句話:

“要寫一道遺詔,我來擬,你來寫。”

張居正的手發抖了,因爲興奮而發抖。

在明代,皇帝活着的時候可能發佈過無數文件,但最重要的一份卻是他死後的遺詔,因爲這是他一生的總結,而國家的大政方針也將在這封文書中被確定。

而遺詔最關鍵的秘密在於,它根本就不是皇帝本人的遺囑,卻是由大臣代寫的,所以大多數遺詔都被寫成了檢討書,把自己罵得狗血淋頭,連街頭混混都不如的也不在少數。反正您已經死了,還能爬起來算賬不成?

遺詔在手,天下在握。

所以能參與這份歷史性文件的草擬,張居正極爲興奮,他知道按照規定,自己這個五品翰林院學士根本沒有動筆的資格,但現在,他坐在桌前,手握着毛筆,和千千萬萬天下人的命運。

他擡起頭,向站在身邊忙着沉思造句的徐階投去了感激的一瞥。

但他並不知道,當他埋頭寫作之時,徐階也曾反覆審視着他,眼光中充滿了得意。

太好了,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這是徐階政治生涯中最爲精彩的一招,也是他政治智慧最爲輝煌的閃光。

在這個夜裡,他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將積蓄了二十多年的怒火全部發泄,徹底否定了幾十年胡搞亂搞的嘉靖,痛斥他的亂政怠政,當然,從程序上看,這些話都是嘉靖同志自己說的,怪不得別人。

這就是明代歷史上著名的《嘉靖遺詔》,據說全文刊出後,舉國歡騰,許多文人紛紛寫詩謳歌此文,個別不地道的,竟敢在大喪期間放鞭炮慶祝,皇帝幹到這個份上,失敗,太失敗了。

憑藉着這封遺詔(作者大家心裡有數),徐階的威望達到了頂點,權勢也如日中天,高拱的氣焰被打壓了下去。但事實上,在那個夜晚,這封遺詔並不是徐階最爲得意的成就。

真正的收穫是張居正。

天真的張居正並不知道,當他提起筆,寫下第一個字的那一刻,他與高拱已經徹底決裂。

正是因爲遺詔極爲重要,所以根據慣例,其擬定必須由內閣大臣共同商議決定,但在那天夜晚,到達現場的人,卻只有一個徐階,高拱、郭樸、李春芳都不知道,統統被放了鴿子,這是大忌中的大忌。

李春芳是個老實人,也就算了,高拱和郭樸卻不是好打發的。竟敢揹着我們吃獨食?饒不了你!

不久高拱得知,與徐階一同草擬文件的還有一個人,而此人竟然就是張居正。張居正是什麼級別?憑什麼擬遺詔!

他大吃一驚,又怒不可遏,一顆仇恨的種子就此埋下,從此以後,張居正不再是他的朋友和夥伴。而對於張居正而言,在老師和朋友之間,他只剩下了一個選擇。

薑還是老的辣,狐狸還是老的精。

一天之後,京城監獄的看守得知了嘉靖的死訊,他們商議了一下,便開始分配工作,買菜的買菜,買肉的買肉,做了一頓豐盛的飯菜,然後請牢裡的一位犯人吃飯。

這個犯人名叫做海瑞。

自從罵完皇帝,海瑞先生的名氣是一天大過一天了,無數官員把他當作榜樣,有些老百姓甚至把他的相掛在家裡,早請示晚彙報,成了不折不扣的偶像級人物。

現在皇帝死了,以海瑞的名頭,自然是無罪開釋,加官進爵,看守們也想求個進步,便打算投個機,請海大人吃一頓,將來也好有個照應。

飯菜送到牢房裡,海瑞一看,有魚有肉,再一算,太上老君的生日還差得遠,自己的生日更不靠譜,明白了,這是斷頭飯。

所謂斷頭飯,就是殺頭前吃的飯,一般說來都還不錯,咱中國人仁義,堅決不給閻王增加負擔,保證不讓一個餓死鬼去報到。當然了,這頓飯一般人都吃不下去——心理壓力太大。

可要擱到海瑞身上,那就是兩說了,海猛人二話不說,提起筷子就刨,狼吞虎嚥,吃完了還要添,等到盤子能夠照出人影,他終於吃完了。

然後他坐了下來,看着看守,那意思是我吃完了,你們怎麼還不動手。

看守被他那種找死的眼神看得發毛,便小心翼翼地對他說:

“海先生,你還不知道吧,皇上已經駕崩了,您很快就能出去了。”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被寫進了大大小小的史書,堪稱史上之奇觀。

在聽到這句話後,海瑞呆了一會,然後突然大哭起來,哭得撕心裂肺,哭到喘不過去,然後就開始吐,先吐這頓的,再吐上頓的,最後是黃膽水。

看守呆住了,他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嚇得魂不附體,緊緊貼着牆壁,一動也不敢動。

海瑞是真哭,嘉靖死了,他很悲傷,說來真有點諷刺意味,嘉靖信任嚴嵩、信任徐階,給了他們高官厚祿,結果一個把他當工具,一個把他當傀儡,唯一爲他的死而感到悲哀的人,竟然是那個痛罵過他,又被他關進監獄的海瑞。

嘉靖,原來你竟如此的孤獨。

而對於海瑞的這一表現,大致有兩種不同的評價,捧他的人刻意迴避,壓根不提,罵他的人說這是他愚昧與盲從的集中體現。

記得在我小時候,曾經看過一套連環畫《說岳全傳》,算是我的歷史啓蒙教材,在每本連環畫的前言部分,會介紹本集故事梗概,但無論是哪一集,下面總會有這樣一句話:請讀者注意,岳飛的行爲是封建忠君思想的體現,應該予以批判。

我個人覺得,這是一句相當無恥的話。

封建社會嘛,又沒有民主推薦、差額選舉,除非你自立門戶,不然除了忠君還能忠誰,難不成去信上帝?

在封建時代,就做封建時代的事,說封建時代的話,別指望人家有多高的覺悟,這就叫歷史唯物主義。

海瑞沒有看過孟德斯鳩和盧梭的書,嘉靖活着的時候,海瑞罵他,是盡本分,嘉靖死的時候,海瑞哭他,也是盡本分。

本分,本分而已。

但哭是哭不死的,哭完了還得活,不出看守們所料,海瑞很快就被釋放了,幾年之後,他將再次出山,並鬧出更大的事情。

十天之後,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皇帝的死訊,這其中也包括湖廣蘄州(今湖北蘄春)的一個平民,對於這個消息,他表現得十分平靜,因爲十幾年前,當他見到尚在壯年的嘉靖時,就已經料定,這位嗑藥的皇帝是撐不了多久的。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然後回到簡陋的小屋裡,繼續寫他的那本書。

三十年多前,作爲一個想要考取功名的秀才,他曾三次參加鄉試,不過運氣不太好,總是考不上,於是一氣之下,便幹起了父親的老本行。

雖說名落孫山總是一件悲痛的事,但這個人的落榜實在值得全人類放鞭炮慶祝,因爲他的名字叫李時珍。

事實上,李時珍原本不想做醫生,因爲他的父親雖是當地的名醫,家裡也有點錢,但在那年頭,四書五經纔是正道,醫學算是雜學,那麼醫生就是雜人了。

雜人自然是不受待見的,有錢又如何,就是瞧不起你!所以李時珍的老爹千叮嚀萬囑咐,將來千萬不能從醫。

李時珍是聽話的,但就是考不上,你有什麼辦法?更爲麻煩的是,二十歲的時候,他還染上了一種極爲難治的肺病,百般折騰,死去活來,纔算保住了一條命。

於是不久之後,久病初愈的他找到了父親,只說了一句話:

“我不考了,請將醫術傳給我。”

父親想了一下,點頭同意了。

我所經歷的痛苦與折磨,不想再讓別人承受。

在我看來,這大致就是李時珍的行醫動機。

雖說讀書不在行,但擺弄藥材,李時珍還是很有點天賦的,而隨着年齡的增長,他見過的怪病越來越多,經驗越來越豐富,醫術也越來越高。

這麼看來,現在醫院裡五六十歲的老頭老太太坐鎮門診,二三十歲的醫生只能坐在一旁打蒼蠅,也實在不是沒有來由的,醫術如何暫且不說,人家畢竟多活了幾十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但李時珍明顯不是一個具備現代觀念的醫生,一點潮流意識都沒有,他給窮人看病,竟敢不收上百萬的醫療費,竟敢熱情問診噓寒問暖,竟敢免除所有的檢驗費、治療費,實在是“罪大惡極”!

行醫十幾年,不計成本,只求救人,李時珍就這麼堅持了下來,他的積蓄越來越少,名聲卻越來越大。

於是到了嘉靖三十年(1551),他迎來了人生的一場大變,在這一年,幾個人找到他,十分客氣地把他請到了楚王府,希望他擔任楚王的私人醫生。

能吃飽飯,還有無數的醫書和藥材資源,李時珍不是傻瓜,他答應了。

在楚王府,李時珍乾得很不錯,治好了很多人,被稱爲神醫,名震天下。

好東西人人都想要,尤其是嘉靖這樣的人,所以在聽說李時珍的大名後,他便告訴楚王,你另外找一個醫生,把這個給我送過來。

就這樣,李時珍進入了太醫院,並見到了大明帝國最高級的病人嘉靖。

其實能進入太醫院,李時珍是很高興的,能做到太醫,也算是醫生中的成功人士了,不得意一下,實在也說不過去。

但沒過多久,他就想走了。

具體原因並不像許多書上所說的那樣,什麼嫉惡如仇、厭惡庸醫等等,李時珍不是海瑞,走南闖北混了那麼多年,場面上的事情還是過得去的,他之所以要走,實在是因爲力不從心。

李時珍是神醫,在那個年頭,只要不是天花、肺結核之類的絕症,他基本上都能搞定,可問題在於,他那位唯一的病人是沒病找病。

嘉靖其實身體很好,只要能夠堅持鍛鍊,每天早上跑跑步打打太極拳,活個七八十歲應該不成問題,可他的目標過於遠大,七八十?至少也要活個七八百纔夠本。

於是他開始沒事找抽,日復一日地吃重金屬和水銀,還美其名曰金丹,李時珍倒是勸過他,也想幫他,卻毫無用處。

這實在怪不得李時珍,因爲要從科學門類來分,嘉靖同志弄的這一套應該算是有機化學,隔行如隔山,李醫生當年也沒搞過化學,只能愛莫能助了。

太醫院別的沒有,醫書和藥材是不缺的,於是嘉靖接着磕他的藥,李時珍接着搞他的研究,直到有一天,他認爲自己已經學不到更多東西了,便打起揹包,收拾資料,離開了這個他曾無限嚮往的地方。

嘉靖三十一年(1552),李時珍回到了民間,這一年他三十五歲,見過最窮的貧民,也看過最富的天子,到過寒酸的茅舍,也走過金鑾大殿,人世間的富貴、疾苦他已瞭然於胸。

魯迅先生曾經說過,他爹就是被一堆奇形怪狀的藥材給治死的,在表示哀悼的同時,我們有理由相信,在李時珍的那個年代,患了感冒開給你幾劑砒霜應該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

沒辦法,咱中國地大物博,藥材植物也多,到底哪種東西治什麼病,誰都搞不清楚,被亂治胡吃搞死的人,也只有閻王才能數得清。

憶往昔,他此起彼伏,於是他決定寫一本書,寫一本囊括所有植物藥材以及正確用法的書。

這本書的名字叫做《本草綱目》。

從嘉靖三十一年(1552)起,李時珍開始寫這本書,要知道,醫書不是小說,你不但要寫出藥用植物的形狀、外貌,還要詳細描述它的特點、療效。坐在家裡胡編亂造,是一個字也寫不出來的。

所以從決定寫書的那一天起,李時珍便開始了另一種生活——奇特而艱苦的生活。

作爲曾經在太醫院幹過的醫生,此時的李時珍已經成爲了傳奇人物,來找他看病的人絡繹不絕,醫術且不說,想想當初這人給皇帝都號過脈,那就是御醫,說起來咱這輩子還看過御醫,也夠吹個三五十年的。

名聲大了,收入自然也高了,李時珍就算閉着眼睛號脈,混個百萬富翁也絕不成問題。然而他默默地收拾行囊,開始遠行,足跡踏遍了全國十三省,無論是名山大川,還是懸崖峭壁,凡是有藥材的地方,就有他的蹤影,爲了弄清藥物的療效,他曾親自品嚐過許多藥材植物,好幾次差點植物中毒,一命嗚呼。

爲了寫這本書,李時珍從一個名醫變成了流浪漢,他居無定所,風餐露宿,他放棄了舒適的生活,放棄了寬敞的診所,也放棄了自己唾手可得的幸福生活。

但他依然執著地寫了下去——爲了更多人的幸福。

從嘉靖三十一年(1552)開始,歷經二十六年,李時珍走遍了全國各地,嚐遍了無數植物藥材,查遍了世上的所有醫書,最終完成了這部中國歷史上最爲偉大的醫學著作。

《本草綱目》共計十六部,五十餘卷,全書記載藥物一千九百餘種,還詳細記載了這些藥物的採集、製作、特性、治療病症,並全部附有手繪插圖(佩服),此外書中還收入經檢驗有效的方劑一萬一千多則。

李時珍於萬曆二十一年(1593)去世,他沒有能夠看到此書的出版。

三年後,《本草綱目》正式印刷發行,很快脫銷,並迅速傳入日本、朝鮮以及東南亞一帶,幾十年後又傳入歐洲、北美,並被翻譯成幾十種文字,成爲世界醫學史上的權威書籍,而李時珍也得以超越嘉靖、徐階、張居正,成爲被世界公認的偉大科學家。

而對於《本草綱目》的意義,其實不需要用它的傳播範圍以及受到的誇讚加以肯定,我們只要知道,它的出現已經拯救了無數人的生命,直到現在仍然繼續,這就夠了。

魯迅先生除了痛斥庸醫外,自己也當過醫生,當然,之後他又不幹了,原因大家在課本里都學過,他覺得醫人無用,“啓發民智”纔是正道。

對於這個判斷,自然不能說錯,但湊巧的是,我看過一個類似的故事。

在很久以前(具體多久我也不知道),有一個醫生,這位醫生的醫術很高明,很多人來找他看病。

當時恰逢戰亂,打得你死我活,敵對雙方的受傷士兵都來找他治療,他來者不拒,悉心照料使他們很快康復。

很快,他就驚奇地發現,原先治好的人竟然又負傷了,還是來找他,沒辦法,戰爭年代刀劍無眼,其實我們也不想光榮負傷,您受累了。

看起來這場仗時間很長,不斷有新傷員來找他,但讓人高興的是,老傷員似乎越來越少——戰死了就不用治傷了。

如此周而復始,他終於崩潰了,我治好了他們,他們又去打,然後又負傷,我再去醫治,這樣做有什麼意義!

於是他丟掉了藥箱,遠離了診所,跑到山區隱居起來。

但沒過多久,人們驚奇地發現,他又回到了診所,照舊開始醫治那些負傷的士兵。

於是有人問他:

“爲什麼你會回來醫治這些人?”

他笑着回答:

“因爲我本就是個醫生啊!”

這就是最終的答案。

無論徐階是否鬥倒了嚴嵩,無論張居正是不是一個傑出的改革家,都不關李時珍的事,他只是一個醫生,他知道,生命很珍貴,也很柔弱,作爲一個醫生,有責任和義務去維護生命的存在。

這就是明代醫生李時珍的覺悟,以及他拋棄榮華富貴,歷經困苦三十年著書救人的唯一動機與目的。

〖在我被吸收爲醫學事業中的一員時,我嚴肅地保證將我的一生奉獻於爲人類服務。

我將用我的良心和尊嚴來行使我的職業。我的病人的健康將是我首先考慮的。我將尊重病人所交給我的秘密。我將極盡所能來保持醫學職業的榮譽和可貴的傳統。我的同道均是我的兄弟。

我不允許宗教、國籍、政治派別或地位來干擾我的職責和我與病人之間的關係。

我對人的生命,從其孕育之始,就保持最高的尊重,即使在威脅下,我決不將我的醫學知識用於違反人道主義規範的事情。

我出自內心和以我的榮譽,莊嚴地作此保證。

——1948年醫學日內瓦宣言〗

我知道,李時珍沒有讀過這一段宣言,但他做到了。

他告訴我們,最偉大的人是沒有派系的,最偉大的愛是沒有分別的。

所以,在我國漫長的你死我活鬥爭史中,我寫下了這一節,並以不朽命名,以紀念這個醫生,這個超越信仰與差別,以一己之力挽救無數人生命的偉大人物。

偉大的李時珍醫生永垂不朽!

【禁書】

與上一節不同,這一節我考慮了很久才落筆,按說嘉靖都死了,追悼會也辦完了,事情就完了,該他兒子出場了。

如果還要接着搞總結,相信會有人說我羅嗦,天地良心,我從來不管小事,問題不鬧得天翻地覆,鬼哭神嚎,是斷然不會被寫下來的,而這嘉靖年間的最終問題,如果不寫,實在是對不起那幾位光輝人物,於是我毅然決定,把這個最後的問題寫完。

嘉靖年間是個多事的時代,嘉靖本人複雜,連帶着他的大臣、子民跟着一起復雜,什麼事都有,什麼人都出,忠臣、奸臣、罵臣、海盜、漢奸、英雄、還有日本、葡萄牙、西班牙等多國友人進來摻和,不熱鬧是不可能了。

對了,還漏了一個,文人。

嘉靖這四十五年是一個爭議很大的時期,有人說是嘉靖中興,也有人說是亡於嘉靖,但有一點是大家都不否認的——燦爛的文化。

除了楊慎、王世貞、徐渭等人的詩詞書畫外,更值得人們驕傲的是,在這個時期前後,偉大的明代四大名著已經全部誕生,並得以發揚光大,它們分別是《水滸傳》、《三國演義》、《西遊記》以及《金瓶梅》。

由於《水滸傳》和《三國演義》的作者是老熟人,所以成書年代也差不多(明初),而到嘉靖年間,由於市民文化普及,這兩本書已經家喻戶曉,得到了廣泛的流傳。

至於《西遊記》,我們目前得知的是,其作者爲吳承恩,江蘇淮安人,其它情況不是不詳,就是存在爭議,吳先生就如同孫猴子一樣,神出鬼沒,難以捉摸。

而《金瓶梅》,應該是爭議最多的一本書了,連成書時間都存在爭議,不過大抵也就是嘉靖後期到萬曆之前的這一段,跑不了多遠。

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金瓶梅》是一本具有偉大意義的傑出著作,它應該被堂而皇之地與其他三本書擺在一起,被後人頂禮膜拜。

《金瓶梅》的作者以其精湛的筆法,深刻的思想,勾勒出了西門慶、潘金蓮等知名人物(拜水滸所賜)的形象,並以這些鮮活的人物描述了明代中期的市民生活、被衝擊得千瘡百孔的封建禮教,以及不可遏制的思想解放與性解放潮流(拜王守仁心學所賜)。

即使從文學體裁上講,它也是傑出的,連一些紅學家也認爲,《紅樓夢》關於人物日常生活的寫作,是承繼自《金瓶梅》的。

疑問最多的,大概就是此文的作者了,那個所謂的“蘭陵笑笑生”如果要列出嫌疑名單,是可以另寫一本書的,其實作者不留名倒也可以理解,畢竟這書裡還有些不堪入目的東西(專用名詞:糟粕),咱們到底是禮儀之邦,有些事情上不得檯面,寫了這麼個玩意,總還是有點不良影響,要顧及臉面。

而王世貞之所以被確定爲重點作者嫌疑人,說起來還和嚴世藩先生有着莫大的關係。因爲很多人認爲,金瓶梅中的這位西門慶是有原型的,而原型就是嚴世藩。

其實就生活腐化而論,西門慶和嚴世藩壓根就不是一個檔次的,西門慶的老婆說起來也就潘金蓮那麼幾位,嚴世藩那就多了去了,基本都是兩位數起算,要談貪污的錢財數目,更是無從說起,西門大官人才什麼級別,嚴侍郎可不是吃素的。

當然,說他們兩人有關係,那也不是憑空講白話,人家還是有證據的,比如嚴世藩同志又叫東樓,東樓和西門似乎還對得上,再比如嚴世藩同志有個小名,叫做慶兒,這種類似猜謎類的玩意數不勝數,就不多說了。

而王世貞之所以被扣上這個帽子,實在是因爲他和嚴嵩有仇,且名聲太大,文章寫得太好,大家覺得如此精彩的一本小說,不是尋常村夫或是文學青年能寫出來的,思來想去,就是他了。

當然現在也有許多人說王世貞不是作者,並列舉了很多證據,我不搞考證,也就不寫了。

不管有多少爭議,但至少我們知道,明代曾有過怎樣輝煌的文化,偉大的四大名著自誕生之日起,便已成爲了經典,此後的五百年中,除了一部《紅樓夢》,無人可望其項背,不知道後面那幫人都幹嘛去了。

但還有一點必須說明,那就是在當時,四大名著之中,有一本是禁書,如果藏有此書,是要惹麻煩的。

我大致知道許多人的答案,但我要告訴你們,不是那一本。

真正被禁的,是《西遊記》。

如果你還記得,書中有這樣一個情節,唐僧師徒四人曾經到過一個叫車遲國的地方,那個地方的皇帝推崇道教,迷信成仙,還搞出了幾個虎力大師之類的邪門道士,最後被孫猴子一頓收拾,見閻王去了。

說到這裡,你應該明白爲什麼它會被禁了,這種罵人不吐髒字的把戲歷來就不少見。還有那句著名的“皇帝輪流坐,明年到我家”,除了孫猴子外,估計也沒人敢說。

總而言之,那是一個痛並快樂着的時代,至少我認爲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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