廂房內一片靜謐,只有女子哀痛的嚶嚶哭泣聲。
剛纔還得意洋洋,不可一世的石祿此刻如遭雷殛,睜大兩眼呆楞着,眼中一片空洞虛無……
杜宏顯然也沒料到竟發生如此意外,一臉震驚的瞧了瞧石祿,又瞧了瞧那對母子,目光在他們身上來回巡梭,神情驚疑不定。
女子跪在地上,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死死扼住石祿的大腿,生怕他跑了似的,正聲淚俱下控訴石祿的斑斑劣跡。
“孩子他爹,三年前你還只是南京刑部給事中,無權無錢,卻來招惹奴家這良善人家的女兒,當時你對奴家海誓山盟,口口聲聲說定與你原配一紙休書,然後娶奴家爲正室,哄騙得了奴家的清白身子,還爲你生下兒子,你卻翻臉無情,說走就走,奴家何辜,孩子何辜!石祿,你今日定要給奴家一個說法,不然奴家一頭撞死在你面前……”
石祿身軀打擺子似的劇烈顫抖幾下,臉色已變成了慘白。
“你……你放手!你到底是誰?本官不認識你,你這婦人胡亂攀咬朝廷命官,不怕王法森嚴麼?”石祿憤怒大叫,毫無官員形象。
女子鐵了心抱着石祿的大腿,哭喊道:“不放,放了你又跑了,奴家和這苦命的孩子上哪裡喊冤去?”
“賤婦你看仔細,本官與你從未謀面,你必然認錯人了……”
“絕沒認錯,石祿,你的模樣化成灰奴家也能拼出來!”
糾纏拉扯之時,石祿不經意看到,站在一旁默然無聲的杜宏神情起了變化,由驚疑變成了沉思,沉思又漸漸變成了興奮……
石祿渾身一顫,一顆心頓時沉入了谷底。
圈套!
這是個圈套!
本官中計矣!
廂房門外,杜嫣扒着門框,目瞪口呆看着屋裡的這齣好戲,美麗的杏眼睜得大大的,小嘴驚愕的張大,合都合不攏。
直到現在,她纔看懂了這齣戲的精髓。
陰險啊,狠毒啊,令人髮指啊……
在以仁孝治天下,標榜道德的大明朝,官員拋妻棄子已是極大的醜聞,更何況是清廉如水,作風正派,堪稱君子標杆的言官御史?今日這事若傳出去,恐怕整個大明朝堂都會震動,那時石祿可算是臭滿大街,人人喊打,別說當官了,有沒有勇氣活下去都成問題,哪怕擺明是誣陷他,栽贓他,石祿也無從解釋,傳言既然傳出去,就必然不受任何人控制,石祿已辯無可辯。
用句不雅的俗語:黃泥巴掉褲襠裡,不是屎都是屎了。
此計最妙的地方在於,屋子裡只有杜宏和石祿兩人,事雖發生但尚有轉圜餘地,是公之於衆還是秘而不宣,全在杜宏的一念之間,沒把石祿逼上絕路。
悄然無息間,石祿與杜宏的攻守之勢已徹底轉換。
只要杜宏不是傻子,他必然懂得如何把握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同樣,只要石祿不是傻子,頤指氣使還是低眉順目,他也必然懂得選擇態度。
杜嫣想明白了這些,忽然感覺一顆心跳得很快,好似籠中小鳥一般,要飛出去了。多日來的憂慮愁緒瞬間清空,一股極大的暢快釋然之感油然而生。
忍不住扭頭看了一眼秦堪,美眸裡有幾分複雜難明的味道。
這傢伙……簡直是個妖孽,是個禍害,是個人人得而誅之的奸賊。
好想咬他一口……
如此絕妙陰損的主意,他是怎麼想出來的?
秦堪此刻的模樣讓杜嫣有些不解,他蹲在地上,手指無聊的在地上畫着圈圈,表情有些頹喪,一點也不見奸計得逞的喜悅,反而心事重重的樣子。
輕輕踢了他一下,杜嫣壓低了聲音道:“喂,你怎麼了?”
“虧了……”秦堪悶悶地道。
“什麼虧了?”
“挨你那頓打虧了,我左思右想,你在客棧毆打我的時候,其實我如果抄一根棍子,還是能夠抵擋數十回合的……”
“你覺得沒面子?”杜嫣語帶笑意。
“不,我只覺得你醫藥費賠少了……”
杜嫣不打算理會一個大男人的幽怨,蹲在他身邊指了指裡面,滿臉欽佩之色。
“喂,你真厲害,怎麼想到這個壞主意的?”
秦堪擡頭,斜眼睨着她,衝她直哼哼:“我的主意多着呢,以後再敢揍我,當心我把你賣到偏遠山區給白癡當媳婦兒,你還樂得幫我數銀子……怕了吧?”
杜嫣輕輕一笑,笑靨宛若雪後臘梅般妍麗,嬌嗔着捶了他一下。
“哈,怕到笑了……”
相比屋外的和風暖陽,廂房內卻是寒冬臘月,雪花飄飄。
杜宏當然不傻,不但不傻,還很聰明。
儘管他沒鬧明白怎會突然發生這個變故,但他很清楚眼前這個變故對他意味着什麼,於是他開始反守爲攻。
向前跨上一步,杜宏抱過女子手中的孩子,一臉憐愛道:“好俊的孩子,跟石大人果真有幾分相像,實在是可喜可賀……”
“杜宏,你……”石祿感覺胸腔一股逆血翻騰:“是你,是你……”
話沒說完,石祿忽然看到杜宏眼中閃過一抹冰冷的寒光,石祿是聰明人,馬上閉了嘴。
杜宏抱着孩子,旁若無人的逗弄着,語氣卻十分沉重,有種怒其不爭的痛惜:“石大人,你教本官如何說你纔好,你怎能做出拋妻棄子的惡行?傳揚出去我大明朝堂威嚴何在?我大明天子焉有光采?”
“杜大人莫要誣陷於我,這不是我的孩子!我要滴……滴血,認親!”
杜宏眉眼不動,正義凜然道:“甚好,此事重大,關乎朝廷和天子顏面,須知君子慎獨,不可欺暗室也,本官這就叫人知會會稽縣,紹興府,還有巡檢司,鹽漕道,以及錦衣衛紹興千戶所,請石大人當着諸位大人的面,正式滴血認親,事若查明此子非你所出,本官必嚴懲此婦人,還石大人清名。”
說完杜宏剛朝門口邁腿,卻被驚惶失措的石祿攔下了。
本是一樁冤案,可一旦將其公之於衆,無論石祿是不是被冤枉,事情傳揚出去,流言四起,衆口鑠金,落到別人嘴裡會變成什麼味道,石祿不可能不知道,官場摸爬滾打這幾年,他太清楚傳言有着怎樣的威力了。
這是陰謀,卻是一個無法化解的陰謀!
“淵之(杜宏字)兄……何必趕盡殺絕?”臉色慘白的石祿拉着杜宏的袍袖,終於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