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救王守仁,秦堪入宮跟朱厚照耍着小心眼的同時,王守仁戴着重鐐,被西廠番子一步一步蹣跚地從西廠大堂走出來,他渾身血跡斑斑,顯然受了一遍刑罰,幸好全手全腳,劉瑾打定主意要再殺一隻雞給猴子們看,沒收到殺雞儆猴的效果之前,這隻雞必須好好活着。
數十名西廠番子押着王守仁,走兩步便狠狠一推搡,推得王守仁一個趔趄,然後繼續走。
王守仁略顯青腫的面容表情很平靜,從容得如同盛裝去赴一場豪宴。
遞上那份奏疏的時候他便對今日的結果早有心理準備了,王守仁並不認識戴銑,可他不能不站出來爲這日漸黑暗的朝堂發出一聲悲鳴,不帶任何功利私心,僅憑一腔公義。
總有人遲早站出來的,而他,只不過恰好站出來了而已。
番子們押着王守仁出了西廠大堂,將他推上一輛囚車,幾聲吆喝之後,囚車緩緩朝午門行去。
今日司禮監劉公公要當着朝堂諸大臣的面,活活打死王守仁,他要用王守仁的死直截了當地警告大臣們,誰再敢不知死活在奏疏裡胡說八道,王守仁就是他們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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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守仁站在囚車裡穿街過市,囚車晃晃悠悠來到承天門,承天門外的廣場上早已聚集了一羣大臣,他們穿着正式的朝服,頭上端端正正戴着烏紗,靜靜地站在承天門兩側。
一名穿着緋袍的官員站在人羣正中,雙目清正,年邁龍鍾,睜着渾濁着老眼,目含悲愴地翹首看着遠處,幾名年輕的官員攙扶着他,低聲安慰着什麼。
這位官員名叫王華,卻正是王守仁的老父親。
王守仁的父親來頭也不小,他是禮部左侍郎,不僅官職顯赫,而且學問也很不差,曾是成化十七年辛丑科的狀元,爲官清正,治學嚴謹,素來被弘治帝所尊崇。
今日站在承天門廣場上,王華只是一位年邁的老父親。
遠遠的,囚車緩緩行來,廣場上的大臣們躁動了,憤怒和不安的情緒如同瘟疫一般迅速傳染,人羣彷彿一股黑色的大潮向囚車移去。
王華佝僂着身軀走在最前面,無數大臣簇擁着他。西廠番子們緊張了,紛紛拔刀厲聲喝道:“這是劉公公親自下令杖責的犯官,爾等皆朝廷大員,聚集在此難道欲劫囚車麼?”
王華等人理都不理番子,徑自從一片雪亮的刀林裡穿行而過,來到囚車前,見王守仁傷痕累累站在囚車裡,王華不由老淚縱橫。
“我兒何苦如此!”
神情一直從容不迫的王守仁見到老父親終於也變了臉色,雙目很快涌上淚水。
“父親大人,兒子不孝,令父親擔心了。”
王華搖頭:“自小你便沒一件事讓爲父省心,但這件事你做得對,爲父以我兒爲豪。”
王守仁泣道:“權奸當道,朝綱混亂,國將不國,諍臣奚用?父親大人,兒子幼時曾立下當聖賢的志向,父親當時狠狠甩了我一耳光,兒子今日才覺得這一耳光捱得值,連忠孝都無法兩全的人,欲當聖賢何其可笑……”
王華大哭道:“孝者,小道也,爲國捨身方爲大道,證得大道可稱聖賢,我兒今日已窺得聖賢門徑,當年那一耳光,爲父不該打的……”
使勁一擦淚水,王華神情又變得堅毅起來:“我兒且去,家裡已爲你搭好了靈堂,爲父在這裡等着收斂你的屍骨,自古最悲者,白髮人送黑髮人,今日我王家大辦喪事,我兒爲國捨身,雖悲猶榮,爲父定爲你風光大葬,只盼來世投胎莫投到這個暗無天日,閹狗當道的朝代!”
王守仁站在囚車裡動彈不得,卻仍咬着牙以頭重重磕了三下囚車的木欄,含淚道:“兒子謹記父親的話,父親大人,兒子拜別了。”
西廠番子見大臣們雖一個個義憤填膺,卻也沒見劫囚車之類的過激舉動,不由大鬆口氣,也不敢大聲叱喝,小心翼翼地催着囚車向午門行去。
看着囚車的漸漸遠去,王華只覺眼前發黑,身軀微微搖晃起來。
大臣們眼泛淚花,紛紛整理衣冠,自覺朝囚車方向長長一揖,久久不願起身。
王華含淚大聲道:“諸同僚,站在囚車裡的,是我王華的兒子,他的名字叫王守仁!來日我大明的史書上,這個名字將光耀千古!”
目注囚車離去的方向,王華用盡全身的力氣瞋目嘶吼道:“我兒……壯哉!”
說罷王華喉頭一甜,仰天吐出一口濁血,暈了過去。
王華和大臣們無可奈何地送別王守仁,秦堪卻在爲營救這位千古聖人而努力着,用他自己的方式爲中華的文明留下一顆寶貴的種子。
“威武大將軍壯哉!”
乾清宮裡,秦堪面帶惋惜地瞧着那隻出師未捷身先死的鬥雞,臉色沉痛。
朱厚照悲傷地瞟了一眼那隻死去的鬥雞,臉頰抽搐了一下,幽幽道:“秦堪啊,你還是直接說來意吧,不要告訴我你今日進宮特意爲了殺雞……”
秦堪忍不住辯解道:“陛下,那隻雞是你殺的……”
“我知道!若非被你嚇到,我怎捨得殺它?”
秦堪心頭微定,對小動物有愛心的人,對人類應該更有愛心。
“陛下,臣今日想向陛下求旨要一個人……”
“你要誰?”
“兵部主事王守仁。”
朱厚照顯然對這個名字很陌生:“王守仁?他怎麼了?”
“王守仁涉及一樁案子,臣想向陛下要這個人,帶回錦衣衛訊問。”
朱厚照嗤了一聲,道:“一個兵部主事而已,想要你自己去提人不就得了,問我作甚?”
“可是陛下……這個人恰好被司禮監劉公公拿下了,咳,劉公公是爲了另一樁案子。”
朱厚照呆了一下,喃喃道:“朕的朝堂裡都是些什麼貨色呀,作奸犯科之人,而且犯了一樁又一樁,這王守仁怎麼混進朝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