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寧中屯衛被秦堪打了個措手不及,魏楊躲在帥帳裡哭訴秦堪不講究的行徑時,外面的丁順耐性已被消磨乾淨,兩門佛朗機炮對着帥帳旁的空地放了兩炮,山崩地裂般的爆炸聲令衛所人人變色。
下一瞬間,魏楊抱着腦袋從帥帳裡走了出來,哭喪着臉一副人生遭受巨大打擊的模樣。
這大概是有史以來迎欽差官駕最別緻的一種方式。
照例,丁順大聲宣讀聖旨,魏楊一臉苦色跪聽,等聖旨唸完,魏楊臉色已泛了綠,卻也不敢說什麼,起身時,兩名勇士營軍士一左一右往他身邊一站,二人的手有意無意搭在腰側的刀柄上,隱隱有幾分挾制的味道。
欽差麾下五千餘官兵將廣寧衛三千餘將士圍住,不僅人多勢衆,而且人家奉了皇帝的旨意,可謂出師有名,堂堂正正,更何況指揮使也落在別人手裡,縱有人想煽動反抗,卻也提不起鬥志了。
聖旨唸完後,四周一片寂靜,五千餘官兵也不出聲,只是殺氣騰騰地盯着相隔不遠處的廣寧衛將士,劍拔弩張的對峙氣氛隨着時間緩緩流過而漸漸變淡。
正當廣寧衛將士們猶豫遲疑要不要服從欽差時,脾氣急躁的丁順發火了,鏘地抽出腰刀瞋目大罵道:“他孃的!打又不打,降又不降,白白耽誤咱們大人的時間是何道理?來人,給老子點炮,殺一批不長眼的傢伙再說!”
火把剛湊近佛朗機炮的引線,幽黑的炮管正對着呆若木雞的將士們。炮口散發着森然的寒光,廣寧衛將士紛紛一個激靈,二話不說納頭便拜。
“拜見欽差大人!”稀稀拉拉參差不齊的喊聲。
嘶——轟!
對廣寧衛將士不端正的態度很不滿意的丁順氣得親手點燃了引線,當然,炮口朝天放的。
這一聲炮轟比千萬句喝罵管用多了,廣寧衛將士動作一致匍匐在地,也不知是對欽差五體投地膜拜還是下意識躲避炮彈,嘴裡一齊力竭聲嘶地大喊:“拜見欽差大人!”
丁順滿意了,扔了火把狠狠朝地上呸了一口,罵道:“屬蠟燭的是不?不點不亮!”
扭過頭看向秦堪時。丁順又換了另一副討好的嘴臉:“秦帥,廣寧衛到手了。”
秦堪點點頭,偏身下了馬,然後不輕不重踹了丁順一腳。
丁順委屈極了:“秦帥,無緣無故的,屬下哪裡錯了?”
秦堪淡淡道:“幹得漂亮,哪裡都沒錯,而且也是盡心爲我辦差,只不過純粹看不慣你這副嘴臉。於是忍不住踹你一腳以示誇獎。”
擡眼緩緩掃視廣寧衛衆將士,秦堪大聲道:“本官只說兩句話。第一,廣寧衛是朝廷的廣寧衛,不是誰家豢養的私兵,不遵王命,形如謀反,誅九族的大罪!第二,本官不虧待諸位將士,現在排好隊過來領銀餉,每人十兩算是初次見面本官送大家的見面禮。”
…………
…………
收廣寧中屯衛後。秦堪手中直接掌握的軍隊已超過了八千人,而整個遼東都司麾下的軍士也不過三萬餘。
行軍地圖展開,羊皮上繪製的粗糙地圖上,一條勾勒好的虛線在廣寧中屯衛這個圓點上往北和往東方向分出了兩條線,一條指向瀋陽衛,另一條則直指遼東都司所在地遼陽府。
俊秀的英眉深深擰在一起,秦堪的表情從未有過的凝重。眼睛盯着那兩條線,彷彿身處於命運的分岔口,一步天堂,一步地獄。
是繼續往北分化李杲麾下的衛所軍隊。還是直接赴遼陽府與李杲鬥法掰腕子?
一支八千餘人的孤軍深入遼東腹地,對付經營遼東多年的總兵官,勝算幾何?
穿越到這個由陌生到漸漸熟悉並愛深痛切的世界,遼陽府會不會是他短暫的穿越人生的終點站?
不知思索多久,秦堪再擡起頭時,眼中已充滿了湛然堅毅的光芒。
人生的樂趣在於前路未知的挑戰和兇險,三萬遼東邊軍又怎樣?李杲難道能把三萬人整天拴在褲腰帶上到處跑嗎?
遼東,終究是朝廷的遼東,不是李杲自立爲王的私人封地!
“丁順!”
“在!”
“傳令,開拔遼陽府。”
“是!”
欽差儀仗浩蕩向東行進的同時,遼陽府遼東都司衙門內卻陰雲密佈。
遼東總兵官李杲穿着黑色綢衫,文人打扮卻兩腿分開大馬金刀地坐在內堂正中。
李杲年約四十許,生得頗具威相,方方正正的國字臉,頜下一把飄逸的黑鬚,塞外惡劣的風沙天氣和長期領兵生涯養就出一身健康的古銅色肌膚,明明已是九月寒秋天氣,李杲手裡卻還拿着一柄象牙骨架的摺扇,摺扇在他手裡時而收起,時而展開輕扇幾下,動作行雲流水,顯然長久練就,然而看在人眼裡卻說不出的怪異。
許是受了大明如今崇文鄙武風氣的影響,儘管是手握遼東數萬兵馬的總兵官,經略一方武事的領兵武將,可李杲仍執拗地把自己當成文人,府裡亭臺樓閣假山水榭修繕得優雅脫俗,絲毫不見一絲武將家宅該有的殺伐之氣。
不僅如此,李杲府裡還養着一批落魄的讀書人,閒來無事便與他們在府裡的亭臺水榭裡賞月觀荷,吟弄風月,當然,武將終歸是武將,李總帥親自作出的詩詞縱然沒有後世某韓姓山東軍閥所作“大炮開兮轟他娘,威加海內兮回家鄉”這麼低俗粗鄙。卻也高雅不到哪裡去。
被那些軟骨頭的落魄文人吹捧久了,漸漸的,李杲也覺得自己真成了文化人,於是不僅常有自鳴得意的粗鄙新詩問世,而且其言行舉止也常以文人姿態自居。
今日都司府內堂裡,李杲的臉色卻非常陰沉,失去了東施效顰般的斯文作派,一襲儒雅綢衫楞叫他穿出了武將披甲戴掛的肅殺味道。
遼東鎮守太監任良坐在左側,慢悠悠地品着茶水,不慌不忙地看着李杲生悶氣。神色一派安詳。
“李總帥,那姓秦只不過奪了你一個義州衛,三千多軍士而已,犯得着生這麼大的氣嗎?總帥麾下將士數萬,少這幾千個人有什麼打緊?雜家就不信那秦堪能憑着幾千人打到遼陽府來。”
李杲冷冷哼道:“那姓秦的只不過是個嘴上沒毛的傢伙,奪我一個義州衛我怕什麼?我擔心的是朵顏和……”
說到一半李杲忽然住了嘴,悻悻一哼,不再出聲。
任良噗嗤一笑,接住話頭道:“總帥是擔心朵顏和朝廷吧?怕朵顏興兵來犯。或者……怕朝廷對總帥生出別的心思?”
李杲眼睛忽然一眯,盯着任良的目光分外陰森:“任公公。我怎麼聽出你話裡有幸災樂禍的味道?你可記住了,本帥經營遼東這些年,好事壞事見不得人的事,全都有你一份,跑不了我,也跑不了你。”
李杲這一道如毒蛇盯住獵物般的目光令任良渾身一顫,他此刻才意識到自己失態了,坐在他對面的,可是經略遼東十數年之久。對遼東地面上但凡能跑能動的生靈都有着生殺予奪之權的的土皇帝,當然,這些生靈裡也包括他這個鎮守太監。
“李總帥,雜家失禮了,給您賠個不是……”任良立馬端正了態度,正色道:“其實朵顏和朝廷這兩樁心事,總帥儘可完全放下。朵顏衛如今雖新冊立了花當爲都督同知,但這些年來與大明,韃靼和瓦剌接連交戰,朵顏損失慘重。總共也只剩下六千餘戶,不足爲患,至於朝廷,總帥就更不用擔心了……”
“此話怎講?”
“總帥難道忘了前些日子司禮監劉瑾派人給您送的那封信?有劉瑾在朝中爲您保駕,朝廷絕無可能對您生出別樣心思,就算有,劉公公也會親手把它掐死在萌芽中……”
李杲沒好氣道:“劉瑾信得過麼?我與劉公公並不熟,只不過上月給他送了五萬兩銀子而已,區區五萬兩能換劉瑾爲我保駕?”
任良大笑道:“總帥多慮了,劉公公爲你保駕可不完全是爲了幫你,或許李總帥不大關注京師動向,那位姓秦的欽差如今早已成了劉公公的眼中釘,此次欽差遼東之行,總帥若能將其除之,劉公公必然大悅,俗話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故去,新皇登基,總帥若能攀上劉公公這位陛下面前的新寵爲靠山,日後這遼東地面,李總帥少說也能再經營數十年不衰……”
李杲聞言目光閃動,緩緩捋須道:“也就是說,我若在遼東殺了秦堪,京師朝廷也不會拿我怎樣?”
“不但不會拿你怎樣,反而在劉公公面前立了一大功,只要除了秦堪,一切善後事宜劉公公必爲你全部擔待,朝廷絕不會因此而爲難總帥,總帥可別忘了,您如今手握數萬雄兵,可謂實實在在的遼東之王,僅憑這一點,朝廷不會沒有顧忌的……”
一想到自己麾下有數萬邊軍,李杲終於寬了心,於是哈哈一笑,也不再說什麼,端起手邊茶盞兒大灌了一口茶水,冰涼的茶水從喉嚨一直流到肺腑,頓覺滿腹暢意。
此時一名軍士風塵僕僕走進內堂。
“報——李總帥,欽差秦大人改道向北,重兵壓境威服廣寧中屯衛,指揮使魏楊被挾制,中屯衛三千餘軍士盡歸秦大人掌握。”
“噗——”一口茶水狠狠噴了任良一頭一臉,李杲一邊嗆咳一邊拍案而起,悲憤嘶聲吼道:“這姓秦的撿破爛出身麼?走一路收一路,太欺負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