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官們爲自己堅持的所謂真理和積攢了一輩子的名聲而付出代價。
讀書人進了官場,已算不得讀書人,他們曾經讀過孔孟經義漸漸成爲手中掌握的武器,這種武器能讓自己升官,也能讓皇帝妥協,向來無往而不利。
然而這一次,文官們終於在皇帝手裡栽了跟頭,害他們栽跟頭的,就是以往被他們視作無往不利的所謂“真理”,他們這才發現,原來這種武器其實是雙刃劍,一不小心就會傷着自己。
文官們的執拗也令朱厚照心中再次充滿了怒氣。
“繼續齋戒”的旨意一下,餓得渾身虛脫的文官們不由又驚又怒。
此次事件始作俑者通政司左通政黃祿終於在朱厚照面前重重跪下,聲音嘶啞道:“陛下,一切過責皆由臣而起,臣向陛下請罪,陛下若有不滿儘管衝臣來吧,朝中同僚何辜,竟被臣拖累至斯……”
朱厚照冷冷一笑:“黃卿剛被朕褒獎過,何罪之有?你說的話朕可一個字都聽不明白。”
“陛下……”
“朕剛纔也說了,受不了的人徑可自行走出太廟,朕絕不責怪,朕說的話難道你們也聽不明白?”
黃祿伏地而拜,淚如雨下。
不是不想走,而是不能走。起身離開太廟便等於失去了真理,失去了名聲。
文官若失去了這兩樣東西,他們還剩下什麼?
然而,既想要名聲,又想要真理,同時還想要命……世上哪有這麼好的事?
人羣裡,李東陽的目光緊緊盯住了秦堪,神情苦澀,搖頭暗歎。
看似年輕人的胡鬧,可是仔細一揣摩,這個年輕人對大明朝堂文官們的缺點了解得非常透徹,否則出不了如此陰損卻令人無可責怪的壞主意。
…………
…………
明明栽了卻不肯認栽,朱厚照這種吃軟不吃硬的性子愈發生氣,雙方都不肯服軟,註定了衝突升級。
齋戒繼續,終於有大臣忍受不了,畢竟年紀老了,平日裡養尊處優,哪曾受過如此折磨。第三日,東殿倒下了四位老臣,活活被餓暈過去,倒在蒲團上仍死死咬着腮幫,連姿勢都透着一股子永不服軟的倔強。
宦官急忙進殿,將四位老臣擡出去,朱厚照沒任何表示,只淡淡說了句繼續齋戒。
第四日已是大臣們忍受的極限,這一日倒下去的大臣比較多,足足五十多個。照舊仍是宦官擡出宮去,由他們府上的家人將其接回家靜養,總算是脫離了苦海。
第五日,倒下的大臣更多了。
當然,不排除裡面有濫竽充數的,嘴上不肯認栽,只要裝作暈過去往地上一倒就能被擡出這堪比閻王殿的太廟,也算是一種體面的下臺階方式。
無數餓暈過去的大臣被擡出去,殿內稀稀拉拉剩下四五十人跪着不動,從他們搖搖晃晃的身形來看,大概也撐不了多久了。
朱厚照,秦堪和劉瑾三人一直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臺,倒下那麼多大臣,唯獨他們三人臉色紅潤,容光煥發,一點事都沒有。
太淡定也不好,三人終於引起了大臣的懷疑。
殿內剩下的四五十人裡,禮部右侍郎費宏咬牙站起身,踉蹌着走到朱厚照面前,渙散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三人。
三人被費宏瞧得一陣心虛。
朱厚照朝他齜牙:“看什麼看!”
費宏潤了潤髮白的嘴脣,虛弱道:“陛下,臣只有一件事問你。”
“何事?”
似乎知道費宏接下來要問什麼,三人頓時有些慌亂,秦堪四下張望,見殿內衆人神情恍惚,目光渙散,似乎沒人注意這邊,於是秦堪趁費宏不備,輕輕朝費宏的腳後跟一踢……
費宏餓了五天,本就虛弱到極致,全靠一口氣硬撐着,虛浮的下盤哪受得了秦堪的陰招,感覺腳後跟被踢了一下,費宏來不及提問便仰面栽倒。
朱厚照配合非常默契,站起身驚喜交加道:“費侍郎也暈過去了!快快!把他擡出去!”
語氣高興得跟什麼似的……
誰知倒地的費宏竟沒暈,小宦官來擡他時,他死死抓着朱厚照龍袍的下襬不肯撒手,虛弱道:“臣……臣還沒暈!臣有疑問……臣還沒說……”
朱厚照蹲下身用力地將費宏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開,口中嗔道:“費侍郎真調皮,你明明暈過去了,還死不承認……快,擡走擡走。”
“陛下……臣,真的沒暈……”
“暈了暈了,只是你自己沒發覺罷了。”朱厚照朝漸行漸遠的費宏很敷衍地揮揮手。費宏不甘心的身影消失在太廟。
三人面面相覷,擦了把冷汗。
“陛下,咱們是不是也乾脆裝暈算了?”秦堪忐忑道:“滿殿大臣餓得奄奄一息,而咱們三人卻生龍活虎,陛下,這不合時宜呀。”
朱厚照眼一瞪:“咱們比他們年輕,生龍活虎也是情理之中嘛。”
秦堪爲難道:“可是……剛纔臣對費宏使絆子時被人瞧見了……”
“誰?”朱厚照的目光很有殺人滅口的架勢。
秦堪朝殿內某處揚了揚下巴,三人目光順着瞧過去,卻見李東陽目光微微閃躲,最後一咬牙,順勢軟軟地往地上一倒,嘴裡還“啊”了一聲。
秦堪差點噴出口水來。
這老傢伙……當什麼大學士呀,乾脆出去碰瓷多有前途。
朱厚照對李東陽的識相表示了充分的讚賞,旁人暈過去只是被擡走,李東陽擡走時,朱厚照竟還下旨御賜李東陽百年山參十支,黃金百兩。
李東陽被擡出去時忽然睜開眼睛,與朱厚照三人無聲中交流了一下目光。
大家彼此清楚,這算是朱厚照給他的封口費了。
當然,李東陽適時暈過去肯定不是爲了朱厚照這點賞賜。朝堂文官裡面,李東陽當官算是當得最圓滑了,當初內外廷聯手誅九虎,他第一個反對,劉健謝遷主動辭官致仕,唯獨他毫無反應,劉瑾掌權,他私下給劉瑾送過禮,言語多有逢迎,如今朱厚照秦堪三人使壞,他也很默契地配合……
和秦堪一樣,李東陽用自己的方式施展着他的抱負。
殿內剩下的數十位大臣猶自不倒,可謂朝堂死硬派,堪稱餓不死的小強。
氣節值得讚賞,做法卻令人討厭。
朱厚照畢竟是年輕人,年輕人缺少耐心,君臣耗了五天已然是他的極致了,殿內剩下這幾十人卻令朱厚照犯了愁。
明明都已是虛脫得只剩一口氣的模樣,彷彿一陣風就能把他們吹倒下,可他們偏偏就是不倒。
打又不能打,罵又不能罵,朱厚照頭疼了。
“怎麼辦?”朱厚照求助般瞧着秦堪。
“只能等他們自己餓暈過去了……”秦堪苦笑道:“如若陛下想加快他們暈過去的速度,或許可以劉公公拎根棒子一個個把他們掄暈。”
“爲何又是雜家?”劉瑾瞪着秦堪很不滿地道。
秦堪誠懇道:“因爲咱們三人裡面,劉公公看起來最威武。”
朱厚照搖頭道:“把他們掄暈不妥,太粗暴了,這麼一做咱們五天的辛苦全白費,秦堪,另外再想個法子吧,朕實在不想再跟他們浪費時間了。”
秦堪沉默。
沉默中同情地掃了一眼殿內剩下的數十名大臣,然後變戲法似的,秦堪從懷裡掏出一樣物事。
朱厚照凝目一看,頓時喜出望外。
“好東西!秦堪,你太壞了,這種東西居然隨身帶着……”
秦堪苦笑道:“前些日子臣經常進宮,原本打算朝司禮監扔一個跟劉公公開開玩笑的……”
劉瑾的老臉頓時慘綠慘綠。
好個孽畜,毒氣彈這東西雜家不是沒見識過,你拿它跟雜家“開玩笑”?
朱厚照沒管那麼多,壓低了聲音興奮道:“怎麼個章程?”
秦堪嘆道:“陛下,咱們也該暈了……”
“暈了以後呢?”
“自然是劉公公斷後……”
劉瑾憤怒地攥緊了拳頭:“憑什麼雜家斷後?”
秦堪目光朝劉瑾下身一掃,嘴脣動了動,沒忍心說話,可目光裡的意思很清楚,……因爲你本來就斷了後。
劉瑾的老臉再次慘綠慘綠……
…………
…………
君臣僵持的場面隨着朱厚照一聲虛弱而略帶幾分做作的“啊,朕暈了”而被打破。
殿內頓時一陣忙亂,小宦官們呼天搶地般衝進殿內,二話不說擡起朱厚照便往外走。
秦堪一臉焦急緊緊伴隨朱厚照身邊,衆人簇擁着朱厚照匆匆忙忙出了太廟。
劉瑾不甘不願地走在最後,臨出殿門前,瞧了一眼殿內仍舊死撐着一口氣不暈也不走的頑固大臣,鼻孔裡發出一聲輕微的哼聲。
劉瑾跨出門檻,彷彿隨手扔了個垃圾似的,一個冒着煙的物事被他扔進殿內,緊接着,劉公公非常有素質地關上了殿門走遠。
一聲沉悶的爆炸,殿內忽然瀰漫着嗆人慾死的黃色煙霧,最後便是大臣們一陣驚恐的慘叫聲,憤怒的叫罵聲,以及……痛苦的撓牆拍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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