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了!
簡單兩個字,將天津三衛每個人的命運推向了一個未知的方向。
說這句話的人藏在人羣裡,不知是誰說的,但同聲附和的人卻很多,校場上傳出一聲聲的怒吼。
“左右都是一死,我們反了!”
百戶和總旗們嚇得臉色蒼白,抽刀便不要命似的往麾下隊伍裡衝殺而去。
他們不得不拼命。
拋開廠衛這些蠻橫的特務執法機構不提,如今的大明跟宋朝頗有幾分相似,統治者對文人士大夫特別優待,朝堂上爭得死去活來,卻人人默然遵守着“君子政治”的傳統,朝堂爭鬥到最後,一方倒臺了,下馬了,只要這位失敗者沒有犯下死罪,一般來說都是客客氣氣請他離開朝堂,甚至政敵還會在十里亭外備酒相送,一杯水酒飲盡,恩怨盡釋,如果失敗者被朝廷加恩復起,繼續再鬥個昏天黑地便是。
但對軍隊就不一樣了,太祖朱元璋以武立國,深知軍隊的重要和可怕,洪武年時制定的軍法便嚴苛得嚇人,除了世人皆知的“十三律五十四斬”外,更可怕的在於連坐,千戶下面的一個百戶反了,斬千戶,百戶下面的某個軍士反了,斬百戶。
校場上的軍士們剛吼出“反了”兩個字,百戶們便急了。麾下軍士做出選擇的同時,也把他們這些並無反意的將領推上了斷頭臺。
平日裡同吃同睡的袍澤將士,此刻爲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不得不刀劍相向。幾名百戶慘白着臉揮刀劈向麾下叫着造反的軍士,衝入人羣中,被早有準備的軍士們一涌而上,百戶們如同怒海中的溺水者,掙扎了幾下便被刀劍加身。慘死在人羣裡。
點將臺上幾名同知和僉事嚇壞了,彼此互視一眼,無言中做出了非常有默契的選擇,撩起官袍下襬便朝校場外跑去。
最絕望的還是十五名千戶將領,他們算是三衛裡的高級將領,真正實實在在手握兵權,可以調遣將士的只有他們十五人,天津三衛的指揮系統便是由他們十五人組成。
當然,除了十五位千戶。還有十五位副千戶。
校場一亂,幾名百戶被軍士斬殺,同知和僉事趁亂跑了,剩下的殘局只能靠他們這三十位高級將領來收拾,日後朝廷會怎樣處置他們。此刻他們已顧不得多想,必須先將叛亂壓下來再說。
一名千戶當即抽出了刀,厲聲吼道:“都不許亂!想想你們的家小妻兒,你們這是壞了全家的命啊!朝廷什麼時候說過要把你們全殺光?這麼蠢的謠言你們也信,你們腦子塞豬糞了……”
身後一道雪亮的刀光,令千戶的話戛然而止,千戶回過頭。怔怔看着身後,同一個千戶所的副千戶一臉陰沉,手上的鋼刀泛着冷森的光,刀刃上一串鮮紅的血順流滴落地上。
生機迅速從千戶身體裡流逝。千戶勾了勾嘴角,想笑。
視爲左膀右臂的副千戶竟也入了白蓮教,六衛三萬大軍在不足十里處重兵環伺,你們造反有出路嗎?
這些話千戶無法再說。身子一抽搐,重重倒地。
這一幕被另外二十八位千戶和副千戶看見。頓時大吃一驚,紛紛抽刀在手,與旁人迅速拉開了距離,隔得老遠警惕地互相瞪視。
“你們中到底還有誰入了白蓮邪教?外面三萬大軍重重包圍,你們到底是造反還是送死?”
一名姓周的千戶眼中兇光畢露,冷笑道:“我們入的可不止白蓮教,舉事成與不成,自然有人保……”
“姓周的,你閉嘴!再說下去你可就真的找死了!”
二十八位千戶和副千戶說話間迅速走位,立馬分出了兩個陣營,雙方舉刀對峙,忠奸壁壘分明。
校場上越來越亂,點將臺下也越來越亂,喊殺聲慘叫聲此起彼伏。
不知對峙了多久,二十八名千戶和副千戶彼此一使眼色,刀光一閃,不約而同地朝對方劈殺過去……
離天津城三十餘里的一戶大宅院裡,秦堪翹着腿坐在內堂,悠悠品着茶水。
這戶宅院是一套四進的大宅子,是城郊農莊一位鄉紳臨時騰出來的。三衛蠢蠢欲動,天津城顯然已不安全,秦堪自然不會傻到待在城裡等着叛軍攻城拿他,佈置完一切後秦堪便離城而去,在這座宅子裡住下。
宅子四周佈滿了錦衣校尉和勇士營將士,從宅子原主人哭喪着臉離開的表現來看,李二代表朝廷臨時徵用這套宅子的方式一定不怎麼溫柔。
“侯爺,天津三衛在西郊大校場上……反了。”李二站在秦堪身前恭立稟道。
秦堪淡淡一笑:“果然反了,此時三衛局勢如何?”
“三衛所屬三十名千戶和副千戶火拼,死者十人,剩下的二十人裡,八人反了朝廷,十二人仍忠於朝廷,這十二人罷鬥後迅速收攏了不敢造反的將士,領他們一路殺出了西郊校場,由於軍心大亂,手下軍士不堪驅使,十二位將領沒有領兵攻打叛軍,而是將所有軍士領往六衛三萬大軍方向,而且軍士們手中的兵刃也被強制命令就地拋卻,所有人赤手空拳向六衛方向行軍,並派出快馬請六衛指揮使接收,也派了人向侯爺稟報事態……”
秦堪笑道:“這十二位將領倒也殺伐果斷,不愧領兵多年,處理叛亂手法老辣得緊。”
李二咧嘴一笑:“事關他們的腦袋,這十二人敢不用命。”
“仍忠於朝廷的三衛兵馬有多少?”
“校場大亂,軍士互戕,當場身亡者共計千餘人,侯爺派去的百多名錦衣校尉也死傷大半,十二位將領帶出來的軍士建制已亂。共計六千餘人,留在校場的白蓮教徒和被裹挾的軍士一共六千餘,忠奸對半……”
秦堪皺眉沉吟:“只有六千多人,六衛三萬大軍頃刻間便能將他們滅掉,天時地利人和,一樣都不佔,選擇這個時機造反,他們所圖到底是什麼?”
李二笑道:“侯爺先前在天津城內一通亂拳打得白蓮教措手不及,接着朝廷三萬大軍重兵壓境。換了屬下是白蓮教首領,怕是也失了主張,慌亂之中倉促起事了……”
“你覺得他們倉促?”
“太倉促了,根本是狗急跳牆!”
秦堪搖搖頭,笑了笑。
三衛中的白蓮教徒可以說是被秦堪逼反的。這些日子做了這麼多事,秦堪的目的就是要他們反。
這個道理和治病是一樣的,毒瘡積於體內最麻煩,看不見也摸不着,欲治而不能,只有用一味藥引將毒激發出來,使其浮於體表。纔可用藥動刀,將其剜除。
天津三衛不知混進了多少白蓮教徒,對忠奸一無所知之下,只能選擇逼其造反。圖窮匕見之後,好壞忠奸一眼分明。
如今白蓮教終於反了,明刀明槍對抗朝廷,然而秦堪心裡總覺得有些不安。
白蓮教真的是被他逼反的嗎?他們真的是倉促起事?
起身走向院子。看着西南方向西郊校場升騰起來的滾滾濃煙,秦堪心情有些沉重。
一場混戰。死傷無辜在所難免,白蓮教滲進天津三衛不可能佔了半數,其中怕是多有聽信謠言盲從,或者舍不下袍澤情分的軍士,他們爲了各種各樣的理由,不得不拿起刀槍對抗朝廷。
然而,忠奸終究是涇渭分明的,朝廷平叛之戰,不是忠就是奸,無論有多少身不由己的理由,既然對朝廷舉起了刀劍,便只能認定爲反賊,毫不遲疑的誅殺。
遠方滾滾升騰的濃煙裡,多少不該死的靈魂隨煙而逝?
“侯爺,剛纔有探子來報,已經確實反賊人數爲六千餘人,他們已離開校場往東而去,東邊十里正是天津城,果如侯爺所料,他們要攻城……”
秦堪搖搖頭,道:“我本來猜測他們是要攻城的,不過現在仔細一想,天津不過只是個小土城,城牆半數爲夯土所築,城高不過三丈,軍事位置固然重要,但它卻不堪一擊,反賊若佔天津,唯一能做的便是直取深港碼頭,碼頭現今泊了十餘條五百料大船,六千反賊上船啓航,直奔朝鮮,日本或琉球而去,此三國奉大明爲宗主國,太祖高皇帝曾將其列爲十五個不徵國,所以三國軍備鬆弛,日本如今更是天皇被架空,諸侯幕府混戰時期,憑着六千餘人的武力,異國登岸佔據一方一土不是難事,我若是反賊,便選這條路逃亡,這是能保存有生力量的最佳路徑……”
“侯爺妙算。”
秦堪嘆了一聲,道:“可是,問題又繞回來了,如此消極狼狽的逃亡異邦,他們所爲何來?又何必造這個反呢?若老老實實蟄伏下去,三衛風平浪靜開赴薊縣開荒,本侯沒有白蓮教徒的名冊,又沒有充足的證據,能拿三衛怎樣?若說下面的軍士聽信了本侯欲殺光三衛的謠言,白蓮教的頭腦人物難道也信了?這事分明沒那麼簡單……”
李二被秦堪一番話繞得兩眼冒星星,腦子裡雲山霧罩,越聽越糊塗,只得咧嘴訕笑。
秦堪嘆了口氣。身邊太缺人才了,此次出巡天津真應該把嚴嵩帶來,多少也能幫他參詳一二……
口中嘆着氣,腦子裡卻無端忽然浮現唐子禾的俏麗面龐。
那個清冷如冰的女子,雖是巾幗之身,卻胸懷良相之志,對天下大勢的分析妙到毫巔,小到天津一隅,大到朝堂天下,她都有着非常客觀清醒的認識,若能得她爲幕僚,想必秦堪便不會想現在這麼累了吧。
只可惜……
秦堪悵然嘆息,惋惜地喃喃道:“卿本佳人,奈何從賊?”
一名校尉匆匆跑來,抱拳稟道:“侯爺,戰事有變,六千反賊並未攻城,他們不知怎麼找出了六衛兵馬包圍的最薄弱點,在西城外五里處血戰半個時辰衝出了重圍,死傷三千餘,餘者皆四散而逃,六衛兵馬已緊急回撤,沿路追殺而去。”
秦堪勃然變色。
天津城外,朝廷官兵和白蓮教鏖戰正酣之時,離城二十餘里的鄉間土路上吱吱呀呀駛來三輛馬車,馬車的車轍頗深,碾壓過後,土路上留下深深的印痕,顯然車上裝的東西不輕。
唐子禾片着一條腿坐在爲首的馬車車轅上,眼眶微微紅腫,嘴脣緊緊抿成薄薄的一條線,帶着寒意的春風吹拂開亂髮,露出她那張未施脂粉卻絕色傾城的容顏。
從賊的佳人依然是佳人。
葛老五揚着鞭子坐在車轅的另一側,見唐子禾面容冷峻不發一語的樣子,不由有些心疼地嘆了口氣。
“唐姑娘,這一趟你不該來的,些許小事我葛老五難道辦不好?”
唐子禾吸了吸鼻子,冷冷道:“今時不比往日,老弟兄就剩這麼幾個了,正應該擰成團,有我在,你們辦事不周細之處,我可以照應一下。”
葛老五咧嘴憨憨一笑,頭一扭,看着身後馬車上蓋着的一層厚厚的油布,心中忍不住歡喜,伸手使勁拍了拍油布,發出沉悶的聲響。
“好傢伙,當初潛入三衛的白蓮信衆幫咱們偷了這門攻城火炮出來,咱們還一度以爲這玩意兒沒啥用處呢,沒想到山洞裡藏了一年,居然派上了用場……”
目光若有深意地瞥了一眼唐子禾,葛老五笑道:“天津三衛今日卯時已反朝廷,現在城外打得正熱鬧呢,不過秦堪提前調集了兵馬,三衛已呈必敗之勢,但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秦堪那狗官收穫平叛戰功,志得意滿率軍回京,路上他的欽差車輦若被這門攻城火炮擊中,不知會被轟成多少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