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拿刀捅死劉公公,投資天津的不情之請無疑如天官賜福般祥和,秦堪清楚看到屋子裡好幾位掌櫃鬆了口氣。
給各位商號大老闆精神上受了點刺激後,秦堪終於說出了召見各位掌櫃的目的。
投資天津不僅僅因爲對唐子禾的承諾,天津的繁榮對秦堪自己也很重要。
要改變這個時代,總要拿出點實際行動,改變天津是秦堪的第一步,一個濱海且彙集漕河的城市,地理位置何其重要,如今竟只是一個小小的土城,這是秦堪所不能接受的。
富民,強國,強軍,必先開海禁,開海禁必先繁榮天津,這是秦堪的計劃,他知道開海禁對朝堂那些既得利益者是一個多麼禁忌的話題,也知道將會面臨多大的狂風暴雨的打擊,然而這一步終究要走出去。
他目前能做到的,只有不動聲色,以潤物細無聲的方式慢慢將天津換新顏。
繁榮天津必先招商,每朝每代都不能無視商賈的力量,今日召見這十幾位京師有名大商號的掌櫃,其目的也是如此。
秦堪話一出口,十幾位大商人楞了片刻,大家能在京師這種魚龍混雜的環境裡成就一番事業,自然都不是蠢人,一聽便明白秦侯爺今日召見他們的目的了。
屋子裡一片寂靜,十幾個人皆不出聲,臉上神色有些爲難。
跟周員外的想法一樣,若秦堪只向他們要點錢財,哪怕幾萬甚至十幾萬兩銀子,他們二話不說一定拿出來,甚至願意拿更多。因爲秦堪的地位值這個價。
可是投資天津……
在商言商,天津那座小土旮旯堆成的小城,在他們眼裡可以說是窮鄉僻壤了,哪裡值得他們出手?大家對經商都有着豐富的經驗,一筆投資撒在天津那種小地方。其中風險且先不提,就算見成效也不是一兩年能看到的事,回報率太低了。
除了一種情況,如果朝廷忽然決定開海禁,那麼天津所處的位置就非常重要了,那時不消秦堪說。大明各地的商人都會蜂擁而上,抓緊時間搶佔山頭地盤,布開店鋪和物流網絡,用最快的速度建立起大明和朝鮮,日本,琉球甚至東南亞等小國的貿易路線。
然而。朝廷禁海百餘年,海禁是太祖時便定下的祖制,怎麼可能會打破它?
沒有了這個前提,天津這個小城對商人來說,真沒什麼投資的價值。
屋子裡寂靜依舊,大家面面相覷,也不說話。卻沒一個人出來表態。
秦堪大概明白衆人的想法,微微一笑,道:“看大家的表情,似乎寧願拿刀捅死劉公公也不願投資天津?”
衆人臉頰同時狠狠抽搐幾下。
瞎子都看得出,大家的表情分明是兩件事都不願幹。
周員外咳了兩聲,拱手道:“侯爺,週記商號願奉送侯爺白銀十五萬兩,請侯爺笑納。”
不僅是衆人,連秦堪都微微驚訝。
這周員外好大手筆,好大的氣魄。剛纔還只送五萬兩,現在一改口竟多加了整整十萬,不過他的言下之意也很清楚,只想請秦堪收下這十五萬兩之後,再莫提什麼投資天津的事了。銀子他送得起,投資天津他卻實在沒什麼興趣,合在座十幾位大商人之力投資一座城池,顯然不是十五萬兩能解決的事,它更有可能是一個填不滿的無底洞。
周員外一表態,所有人也爭先恐後紛紛加價,銀子都給得很大方,但透露出的意思卻是一樣的,投資天津這種事請侯爺另外找人,他們沒有任何興趣。
秦堪皺起了眉,冷着臉不發一語,屋內漸漸安靜下來,商人皆善於察顏觀色,從秦侯爺的表情便可看得出,侯爺不高興了。
周員外暗歎一聲,拱手道:“侯爺,在下斗膽說幾句不合時宜的話,天下皆知侯爺與劉公公不合,如今劉公公清查天下田畝官倉和衛屯,新政可謂如火如荼,侯爺也想推行新政在朝中爭取威望,大家都能理解,可是侯爺……您爲何偏偏選天津?”
秦堪楞住了,接着失笑不已。
可算被人以小人之心揣度了一回,原來這些人以爲自己建設天津是爲了跟劉瑾爭權爭寵爭威望而刻意撈政績?
總算明白屈原大夫爲何長嘆“世人皆醉我獨醒”了,眼前有條河的話他也想跳進去。
“你們認爲本侯欲繁榮天津是爲了撈政績?”秦堪淡淡笑道。
周員外瞧着秦堪的臉色,卻看不出絲毫喜怒,忐忑之下苦笑道:“侯爺恕罪,在下實在想不出侯爺爲何對那麼一座小土城如此上心。”
“天津是我大明的城池,京師的屏障,建設它繁榮它,需要理由麼?”
周員外嘆道:“在下不敢問侯爺理由,只是……侯爺,在下再說句放肆的話,就算我們都答應繁榮天津,一座城池只靠我們十幾個商人也是沒有辦法繁榮起來的,商人之所以能創出一番家業,靠的是順應大勢,所謂大勢,或許是朝廷的政令,或許是兩地的供求,世人皆雲商人‘逐利忘義’,‘忘義’是世人對我們的偏見,然而‘逐利’卻是絲毫沒說錯的,有利可圖才能吸引我們,而天津……”
話說到這裡周員外便住了口,然而意思卻很清楚了。天津那地方有何利可圖?那裡連個正式的行政衙門都沒有,只有一個漕運衙門和一個鹽道衙門,漕糧掌握在朝廷手裡,鹽也掌握在朝廷手裡,再說整個天津城駐民不過兩千戶,難道我們這些大商人跑到天津去賣包子炸麻花兒嗎?
秦堪前世也是公司的副總,自然對商人的本色非常清楚,知道周員外說的是實話,倒也沒怪罪。
周員外見秦堪臉上並無怒色,膽子漸漸大了些。接着道:“侯爺,就算我們都願意砸銀子將天津繁榮起來,可我們畢竟只有十幾個人,雖說每個人都薄有家財,相比繁榮一座城池來說。還是遠遠不夠的,哪怕傾家蕩產也不見得能改變天津多少,若欲繁榮天津,唯有吸引天下商賈爭相而入,百川才能匯聚成海,然而天津擁戶不過兩千。且以貧戶居多,這點人口欲吸引天下商賈,無異癡人說夢……”
“不過呢……朝廷若有政令擴充城區,遷移人口,設立府衙,令天津的人口漸漸增多。人口多了,何愁商事不興?那時不用侯爺開口,天下商人皆蜂擁而至,各種商鋪,工坊,織房,糧倉。車馬行等等平地而起,侯爺欲繁榮天津的目的,差不多也算達到了……”
秦堪認真聆聽半晌,最後長長舒了口氣,臉上露出了笑容。
果然不能小看古代人啊,哪怕是古代的商人,他們的見識也是非常可取甚至是值得學習的,周員外這番話看似淺顯,實則卻將這件事情的“本”與“末”剖析得非常清楚了。
秦堪前世雖也是商人,但他畢竟不是市長。爲公司爭取利潤在行,但如何繁榮一座城市卻力有不逮,說到底也是不明白先有蛋還是先有雞的問題,一直認爲先招了商纔會吸引人口,但實際上卻是先有人口才能吸引商人。
“如此說來。若天津的人口多了,你們都願意去投資?”
周員外笑道:“人多自然財源也多,侯爺,我們是商人,商人跟銀子沒仇的。”
秦堪微微一笑,周員外這話謙虛大發了,商人何止跟銀子沒仇,銀子簡直是商人的親祖宗啊……商人家若不慎着了火,他們第一時間搶出來的絕對是裝銀子的箱子,而不是祖宗牌位。
秦堪環視一圈,見十幾位大商人都是一臉認同神情,頓時便明白了。
簡單的說,栽不下梧桐,引不來鳳凰。
而招商這種事又不能以權勢壓迫,否則一座城裡有十幾個不情不願的商人,久而久之暗生禍心,有錢人能幹出的缺德事不比秦堪少。
召見商人雖說無功而返,卻不是沒有收穫。
至少秦堪懵懂的思路被這些商人理得很清晰了,以前對建設天津只是一個模糊的輪廓,現在卻有了明確的條理。
秦堪在儘自己的努力改變這個時代的同時,有人卻在肆意地禍害這個時代。
太監是個很特殊的羣體,不僅性別難以定論,而且物種也難以定論,有的是人,有的不是人。
楊一清被拿進詔獄不到兩天,西廠便傳出了消息,楊一清已被定罪,罪名是濫殺民夫,貪墨軍餉,司禮監掌印劉瑾深刻吸取了上回秦堪救王守仁的教訓,不再親自出面,而是指使西廠定罪,然後判了個斬首棄市,三日後行刑。
大明朝廷這個時期的職權很混亂,皇帝怠政,權閹當道,錦衣衛和東西廠權力被無限放大,似乎什麼都能管,什麼都能判,於是許多案件根本就不經過刑部和大理寺,廠衛直接拿了人犯進詔獄,馬馬虎虎審了一番後便定了罪,連行刑都由廠衛一手辦了,可謂抓審殺自產自銷一條龍,有了廠衛這根攪屎棍,朝廷怎能不混亂?不必諱言,秦堪也是攪屎棍中的一員。
楊一清被定罪的消息傳出來後滿朝大譁,大臣們驚怒交加,這劉瑾愈發張狂了,連三邊總制楊大人這樣的忠直之臣竟也說殺便殺,天理公道何在?朗朗乾坤難道真變成了閹人的天下?
滿朝驚怒之時,有一道焦急的身影爲楊一清上下奔走。
這道焦急的身影並不是秦堪,而是內閣大學士李東陽。
確認消息的第二天,李東陽再次登了劉瑾的門,結果再次悻悻而返。
顯然劉瑾這回鐵了心要置楊一清於死地,當初楊一清很不給面子地拒絕了劉公公的招攬,這倒罷了,居然還狠狠挖苦諷刺了他,劉公公心眼並不大,況且性別也很模糊,也不知是不是對楊一清有了一種“別有幽愁暗恨生”的情懷,反正這回一定要弄死楊一清,內閣大學士說情也不買帳。
李東陽急了,無論公義還是私交,他都不能坐視楊一清被斬首,然而事情似乎已成了定局,劉瑾決定的事從無更改,若說推行那個所謂的新政劉瑾幹得拖泥帶水,但在殺人這方面劉瑾卻從來都是乾脆果決,效率奇高。
劉瑾決定要殺的人沒人能救,然而……
焦急的李東陽渾身一激靈,一個熟悉的身影浮現腦海裡。
別人或許救不了,他難道不能救嗎?
…………
…………
夜幕降臨,萬家燈火初上。
一乘官轎悄然無息地停在山陰侯府門口,轎旁一位老僕拿着名帖遞給了侯府的門房。
後院的秦堪接到名帖,眉頭不由深深皺了起來。
“李東陽來找我幹嘛?”秦堪喃喃自語。
朝堂上下,被秦堪坑過的大臣不知凡幾,連王爺也在秦堪手下吃過大虧,可若說秦堪對誰最忌憚,唯李東陽莫屬。
這隻老狐狸好像是他的剋星,不論他怎樣的陰謀詭計,落在李東陽眼裡卻是一覽無遺,老狐狸手裡彷彿有一面照妖鏡,照得秦堪無所遁形,所以現在秦堪對他儘量能躲則躲,委實對他有幾分懼意。
不過人家既然都已主動找上門,再躲就不合適了,秦堪只好迎出門外,親自將李東陽請進前堂。
李東陽很和藹,輕拈長鬚微笑的樣子有種道骨仙風般的飄逸感,其實秦堪也很希望老傢伙早日位列仙班,別老留在人間妨礙他坑人,一臉洞悉瞭然的表情非常惹人討厭。
丫鬟奉上茶水,李東陽端起來輕啜一口,然後笑道:“老夫聽說,山陰侯從天津歸京後似乎很少回北鎮撫司署理公務?”
秦堪拱拱手,笑道:“下官休產假,實在無暇他顧。”
李東陽愕然:“產假?”
“家裡夫人快臨盆了,下官想多陪陪她,也想親眼看孩子出世。”說起這個,秦堪臉上難得露出一抹溫情。
李東陽沉默半晌,忽然一嘆:“爲人夫比爲官好了千百倍,如能倒過來,實爲天下之幸……”
秦堪臉色有點發綠了,老傢伙今晚這是上門尋釁嗎?
“不知李老大人今晚親自蒞臨寒舍,是爲了……”秦堪決定直奔主題,不想跟他繞圈子了。
李東陽笑道:“自然有事找你。”
秦堪眉尖一擰,語氣有點不滿了:“李老大人,朝中同僚們誰家倒了黴你可別怪到我頭上,最近除了殺了西廠幾百個人放火燒了幾棟房子以外,我已經非常安分守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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