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心眼兒是種病,得治。
路逢知己是件好事,屬於人生四大喜之一,以酒相賀倒在情理之中,然而像唐寅這般挖心掏肺相待的,卻真是少見。
古人有首小令雲:“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訴盡種種物是人非,唐大才子卻絲毫沒受影響,豪邁的時候不僅將買房子的銀錢傾囊相送,連褻褲都脫下來送人,如此瀟灑大方,哪有半分物是人非的味道?簡直不是親人勝似親人啊。
秦堪垂着頭,實在不知該說什麼了,二人呆坐在斗室裡,等待丁順去請太醫給唐大才子瞧腦子。
對於歷史上唐寅自科考失敗後一直潦倒頹廢度過一生的原因,秦堪此刻大約有了幾分明悟。
唐伯虎,多半敗在了“酒”這一字裡。
以酒澆愁,以酒度日,酒裡乾坤大,不知外世年歲,就連他著名的桃花詩裡也有一句“又摘桃花換酒錢”,可知其人的酒癮大到何種地步了。
但願長醉不復醒,唐寅固然才華傾世,然而清醒時的唐寅,怕是連他自己也會活得很痛苦。
唐寅半垂着頭,頹然地嘆了口氣:“別叫太醫了,我沒病,就是喝酒喝得太過奔放了一點,其實酒醒之後我就後悔了……”
見唐大才子有了悔意,秦堪也不忍苛責,只好安慰道:“唐兄寬懷,凡事往好的地方去想,很多人酒醒之後隨手一摸。錢袋和貞操都沒了,你好歹只丟了錢袋,實在是件可喜可賀之事……”
這句安慰顯然效果不大,唐寅的神情依舊十分低落,秦堪太落伍了,這個年代分桃斷袖其實是一樁雅事,文人士大夫往往以狎戲孌童和俊秀男子爲樂,並常常將這種不要臉的事詩文賦之,不以爲恥反以爲榮,對唐寅來說。他倒情願丟了貞操保住錢袋。
秦堪嘆了口氣:“錢財身外之物。送便送了吧,愚弟如今身家頗豐,回頭再送你二千兩銀子,唐兄後來怎會想到來京師?”
唐寅嘆道:“當時我已付出得精光。只好向路邊字攤的書生借了紙筆。靠着賣畫才勉強成行。一路走一路賣,一直到了京師,誰知連京師城門都沒進。我便被西廠一巴掌拍翻在地,關進了詔獄,而且一天揍我三頓,這世道到底怎麼了?難道讀書人已不再受尊敬了?”
這個話題有點沉重,讀書人自然受尊敬的,不過司禮監劉公公口味比較獨特,他對投靠他的讀書人奉若神明,對不投靠他的讀書人則動輒打殺,唐寅能撿回一條命實在很幸運了。
“唐兄爲何來京師?”
唐寅表情有了幾分忸怩,擡頭看了秦堪一眼,猶豫許久,才道:“我很早便聽說賢弟已在京師當了大官,當今天下,能與司禮監劉瑾分庭抗禮者,唯賢弟一人矣,所以我想……”
秦堪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唐寅這是想求官了。
然而,唐寅這種人生性浪蕩不羈,頗具魏晉狂士之風,這樣的人如果做學問甚至舞弄風花雪月,都是翹楚人物,但是且不說官場人心陰險黑暗,單單讓他做一地父母造福百姓,他就不是這塊料子,從理智的角度來說,秦堪實在很不想幫唐寅這個忙。
想來想去,秦堪緩緩道:“唐兄若有意爲官,我倒可以向陛下薦舉一下,封你做個宮裡的書畫待詔之類的散官亦非難事……”
唐寅急忙搖頭,神情卻難得地嚴肅起來:“賢弟,我此番來京並非攀附高枝求官,而是爲了鳴冤。”
秦堪楞了:“鳴冤?”
唐寅咬着牙忽然朝秦堪撲通一聲跪下,沉聲道:“山陰侯錦衣衛指揮使大人明鑑,蘇州府吳縣舉子唐寅,於弘治十三年陷科考舞弊案,涉案者有當時的主考大人程敏政,主考大人李東陽,江陰舉子徐經,時戶部給事中華眿,其時京師謠言四起,盛傳唐某與徐經買通主考,鬻題舞弊,子虛烏有之事,卻誤了程大人,徐經和我一生前程,此案喧囂多年不絕,直到先帝駕崩,新皇登基,卻也未見赦令,唐寅此番進京不求高官,不求利祿,只求在這大明煌煌國都裡喊一聲冤,爲自己求一個身後清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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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堪有些震驚地看着唐寅。
這位終日以酒度日的大才子,此刻分外清醒,一雙深陷的眼睛裡充滿了訴不盡的悲苦,這種悲苦彷彿壓抑了許多年,直到今日才徹底宣泄出來。
不能小看這個時代的文人對“名聲”二字的重視程度,爲了清名,文人們甚至願意付出生命,朝堂上每天打着嘴仗,皇帝一張嘴說什麼都是錯的,清流文官一個接一個爭先恐後跑出來指責甚至大罵,挨個廷杖歡天喜地如同過節吃餃子,被人擡走也不直接回家,遊街似的滿京師轉一圈,讓街坊鄰居齊來欣賞血肉模糊的光屁股。
這種荒誕的事情或許幾百年後人們會覺得變態,然而在如今的大明朝,它卻是文官們賴以揚名立萬且必須要做的手段之一,它是衡量一個人會不會做官的標準,一個連廷杖都沒捱過的官兒絕對不是好官,因爲你畏懼權貴,你在權勢面前褻瀆了真理,你不敢爲民請命。
他們所做的一切,全是因爲“名聲”二字。
唐寅也求名,他求的是清名,科考舞弊案令他聲名一朝盡喪,他需要重新找回失去的名聲,儘管這次他鼓起勇氣或許是因爲有一個朋友在京師當了大官,有能力爲他洗冤,但至少他有勇氣抗爭了。
懂得抗爭,證明他還活着。
深深地注視着唐寅,秦堪語氣很平靜:“唐兄,弘治十三年的科考舞弊案,你果真是被冤枉的?你確定自己沒有舞弊?”
唐寅臉孔迅速漲紅,聲音不自覺地大了,語氣卻斬釘截鐵:“沒有!”
秦堪點點頭:“我相信你。”
唐寅卻楞了,吃吃道:“你……你真相信我?難道不事先查證一下麼?”
“不用查證,這件事我管了。”
“爲……爲什麼?”
秦堪目注唐寅,淡然笑道:“因爲我們是朋友,所以我相信你。”
唐寅眼眶一紅,秦堪的目光和笑容如陽光一樣溫暖,這世上只有秦堪一人能給他這樣的目光和笑容。
唐寅胸中波瀾起伏,他忽然明白,如果有人在酒桌以外的地方說出這句話,才叫真正的知己,此刻二人面前只有清茶兩盞,這位如今身居高位的朋友淡淡一句“我相信你”,比世上無數豪言壯語更踏實。
整了整衣冠,唐寅朝秦堪長長一揖:“我是清白的,我唐寅對得起你的信任,此生不負知己。”
秦堪笑了笑,神情忽然浮上冷厲,頭也不回地暴喝道:“丁順!”
門外的丁順趕緊進門抱拳:“屬下在。”
“給程敏政,華眿,徐經三人下錦衣衛駕帖,本侯要親自再審弘治十三年科考舞弊案!”
“是!”
北直隸官道,一騎快馬飛赴霸州,馬蹄過處揚起滾滾塵土。
霸州位處河北地界,離京師不過一百八十餘里,離天津一百六十里,三城呈三角形分佈。當然,明朝疆域內並無河北,統一劃歸爲北直隸所屬。
霸州城外信安鎮郊有一座古寺,名曰“龍泉”,金時所建,距今數百年。
快馬飛馳路過龍泉寺,馬上騎士趕路匆忙,卻不料龍泉寺古樸厚重的寺門內忽然射出一支利箭,利箭無情穿胸而過,騎士一聲悶哼,當即便從馬上摔落下來。
幾名江湖漢子打扮的人簇擁着一位絕色女子從寺內緩緩走出。
女子穿着粗布藍裙,上身藍色短打勁衫,標準的江湖兒女打扮,絕美的眉宇間卻不自覺地流露出幾許淡淡的哀愁之意。
女子正是失蹤多日的唐子禾,身旁幾名漢子也是當初天津白蓮教香堂的骨幹,葛老五赫然正在其中。
利箭正是葛老五射出來的,走到血泊中的騎士身前,葛老五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口水,罵道:“呸!我道誰敢在這裡放馬狂奔肆無忌憚,果然是朝廷鷹犬,跑這麼快趕去奔喪嗎?擾了老子喝酒的興!”
另一名漢子蹲下身在騎士身上搜了一會兒,拈着一紙染了血跡的公文站起來,笑道:“五哥下手太狠了,這只不過是京師的驛差,奉通政司之命傳遞朝廷公文的,你何必跟他過不去?”
葛老五神情冷硬,哼道:“給朝廷做事的人老子恨不得殺絕才好,區區一個驛差,死便死了。”
漢子也不介意,笑着低頭掃了公文一眼,目光卻漸漸凝重起來,匆匆看過之後將公文朝唐子禾一遞:“唐姑娘快看,朝廷不知發了什麼瘋,竟下令繁榮天津,建城建港,遷移流民……”
話音未落,唐子禾嬌好的身軀劇烈一顫,伸手便將公文搶到手裡仔細看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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